作者：陳富玉
又快到冬季了，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每到初冬就犯愁，愁腳上沒有棉鞋！
那是一個極度貧乏的年代，春、夏都好，光著腳可以跑來跑去，上小學我們幾個男孩都可以光著腳跑去，老師從來不嫌棄我們沒有禮貌，光腳不是圖自由舒適，而是舍不得家里僅僅那一雙媽媽做的膠皮底布鞋。媽媽說，你穿鞋去吧，光腳走路不小心踢在石子上，腳趾容易踢斷了。我說沒事兒，那雙鞋留著秋后穿！
別看光著腳，上學去一路跑起來，比穿鞋子的同學跑得快！
最為得意的是下雨天，趟水走路不必擔心鞋子臟了、水泡壞了鞋等等煩惱，優(yōu)越感和自信感倍增！
天天光腳上學，沒覺哪里不方便，反而覺得好輕松和愜意。突然有一天，早上剛到學校，老師宣布今天不上課了，全體師生勤工儉學上山撿山杏。這個突然決定愁壞了我和堂兄，我倆都沒有穿鞋，看看別人都挺幸運，都穿著各種各樣的鞋子，有買來的膠鞋，有家里做的布底布面鞋，有個別人穿著白白凈凈的球鞋，還有顏色鮮艷的塑料涼鞋，唯獨我倆沒有穿鞋來，這要是上山走一趟，腳上扎的針刺還不得像刺猬啊？
好在老師及時發(fā)現(xiàn)了我倆的情況，打發(fā)我倆看校自習，使我倆免遭尷尬。
提起那時候我的鞋子，無非是媽媽給做的布鞋，鞋底是膠皮的，不知道媽媽從哪里討來的廢舊車轱轆外胎，照著腳板大小修剪成鞋底，再用漿糊粘貼碎布，用鞋樣剪成鞋幫，納上黑色條絨布面，最后用線麻撮成的細繩，把鞋幫和鞋底連接在一起，就是一雙相當不錯的布面膠底鞋，這是媽媽盡最大努力給我做的鞋子，每年初冬，天氣漸涼，我躊躇半晌才肯穿上這雙嶄新的布鞋。
冬天來了，路上半尺厚的積雪是平常的事兒，我那雙布面夾鞋也穿破了腳尖，腳趾頭露了出來，腳后跟也破了個洞洞，再也不能穿了，父親把他珍藏的舊棉膠鞋從板柜下拽了出來，絮了好些靰勒草，讓我穿上，我決意不肯，我太不喜歡這老大老大的破棉膠鞋，但是殘酷的現(xiàn)實，逼迫我不得不穿，破是破了點，舊也舊了點，那可是父親的最愛，卻讓給了我，他連第二雙棉膠鞋都沒有！
于是我穿著這雙超大舊棉膠鞋踏著雪地去上學，我當時13歲，個子矮小，穿一雙大大的舊棉膠鞋，跑在雪地里，活像卓別林電影里逗人憨笑的小丑。后來每讀蘇軾“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句子，就想起我當時的樣子有多“可愛”！我穿的雖然不是芒草鞋，但那破舊棉膠鞋里絮了好多好多的靰勒草，我感覺它不比芒草鞋好到哪里去！
后來上中學，我身體長大了些，春天上山刨藥材，夏天撿山杏，秋天打山棗，我自己能半工半讀掙些小錢，買來文具和腳上的鞋子，從此我結(jié)束了夏天光腳的歷史，也結(jié)束了冬天穿父親舊棉膠鞋的苦日子。
苦日子也好，甜日子也好，時間總是不緊不慢地度過。
小時候看林海雪原連環(huán)畫，楊子榮的馬靴令我心生向往，心想，今生如果能穿上這樣的馬靴在雪地里咔嚓咔嚓地走，也不枉世上來一回。
后來，每到冬季，發(fā)現(xiàn)同學都穿家里納底布面棉鞋，我家里人誰都沒有穿過，看到同學穿著這樣的棉鞋走在雪地里，發(fā)出咔咔的響聲，無比羨慕。
我二十歲時，在大集買了一雙登山鞋，膠底，帆布鞋面，膠底接地處注有許多疙瘩球球，走起路來麻麻地感覺，當時這款登山鞋風靡全球，不料穿上沒走多遠，鞋面與鞋底膠粘處開裂了，于是我買來大力膠，仔仔細細粘好，穿上不到幾分鐘又開了，也不知道是膠假還是使用不當，最終，價值我五天工資的登山鞋還沒穿上兩天，被我憤憤的扔進垃圾桶里，從此再也不敢輕易買大集上的鞋子。
最可恨的是那時市場上流行賣的一種塑料鞋底，也不知道誰缺德研發(fā)的，有白和黑兩種顏色，買到家，農(nóng)村婦女用這種現(xiàn)成鞋底做鞋子大大提高生產(chǎn)效率，以往做一雙鞋子需要三五天，用它做，一天可以做一雙還有空閑，這是天大的好處。沒想到，穿在腳上美滋滋的不到一天，便摔了好幾個跟斗，這種塑料鞋底太滑，踩在石頭上特別容易滑倒，鄉(xiāng)村的路全是石子路，腳下的這雙鞋是用來走路的，又不是擺件，唯一這鞋的優(yōu)點是比起穿膠鞋來它不臭腳，所以，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只能選擇不臭腳的布面塑料底的鞋穿，盡管經(jīng)常滑倒。
如果在平坦路面上滑倒沒有太大危險，頂多摔一跤，摔了一個人仰馬翻，或者摔個兩腳前后劈開，那姿勢就像體操中的一字馬，能把褲襠扯開來，露出了異樣顏色的褲頭，使別人不敢直視又招來許多好奇的目光！
然而我穿塑料底布鞋可沒那么多幸運。一次我去大山里割編筐的條子，忘了沒有換膠鞋，直接穿塑料底布鞋進山，沒想到在山坡上腳下一滑，滑出丈許，腳后跟一陣鉆心的痛，直直滑到平緩處，低頭一看，一根筷子粗細的木刺，扎進腳后跟的厚厚皮膚里，我怎么拔也拔不掉，只好一瘸一拐回家找村醫(yī)，村醫(yī)費了好大勁給拔了出來。
還有一次，我穿塑料底布鞋去干木匠活，工作是給人家蓋房釘椽子，有一根椽子有木枝叉，需要用錛砍掉，我熟練的拿起錛子，精準的砍向椽子的枝叉，不曾想腳下鞋底一滑，風一樣快的錛刃砍向我的小腿迎面骨，只聽砰的一下，我疼得哎呦一聲，扔掉了心愛的錛，那錛可是恩師饋贈我入學木匠作坊時的貴重禮物，此時我疼得坐在地上屏住呼吸，臉憋得豬肝一樣紅，雙手摁住小腿迎面骨，俄頃，深吸了一口氣，松開手指，翻開褲管，看見小腿迎面骨上一道深口子，露出了白色的骨頭，沒辦法只好又一瘸一拐去找村醫(yī)！
兩次血淋淋的傷害，罪魁禍首皆是那缺了八輩子德的塑料鞋底！
令人憎恨的塑料鞋底沒流行幾年就被淘汰出局，隨后市場上各種各樣的鞋子如同遍地開花，日新月異，質(zhì)量也從禮拜鞋到款式新穎材料上乘做工精良，而且價格一天比一天便宜，以前買一雙軍用膠鞋需要一天的工資，現(xiàn)在一天的工資能買五雙軍用膠鞋！
前年冬天，80歲高齡的岳父給我買了一雙棉皮鞋，說這多年沒給你買過啥東西，今天給你買了一雙皮鞋，冬季穿著它暖腳。當時給我感動得差點掉下眼淚！
回想當年中學畢業(yè)后，我在家無所事事，除了白天干些農(nóng)活兒，每天就是埋頭讀瓊瑤的小說，再無它事，心情寂寞，無路可走，沒身份沒地位，神情暗淡無光，人生除了蒼白的自卑感，再沒有其它的顏色。
母親看我沒有正事兒，一再攛掇我，讓我拜家兄為師，學木匠手藝，從此我一頭鉆進木匠的世界里，一學就是三年，學有所成后，揮淚扣別恩師，只身闖蕩天下，獨自行走江湖。那時事業(yè)稍有小成，我的人生漸漸看到一點光明和希望，心里的陰影逐漸散開，我的性格從此由極度內(nèi)向轉(zhuǎn)變成開朗快樂起來。
有一天，我終于咬咬牙從商場里置辦了一套行頭，那是很流行的灰色帶有暗格子布料的西裝，稍微尖頭的皮鞋，我為了告別土氣的軍便服，還特意照了一張相，傻里傻氣的，但當時筆挺的西裝和锃亮的皮鞋，很是讓我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現(xiàn)在我穿的都是休閑旅游鞋，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也追求舒適的生活了。皮鞋倒是有幾雙，都是參加少有的場合穿的，平時嫌它板腳，放在鞋柜里很久沒有動過了。
我現(xiàn)在居然也挑剔起鞋子來！
我之前因為鞋子小，擠掉了腳趾蓋的事兒時有發(fā)生，但那時的我從來都云淡風輕。
昨天我和妻子談起往事，我說，你從小比我幸運，起碼你穿過家里做的納底鞋，多神氣！
她喃喃地說，你沒穿過，你永遠不知道，家里做的納底鞋，其實一點不舒適，可板腳了，穿著納底鞋走路上學，時常把腳趕出血泡，沒人告訴你就是了！
聽了她的話，忽然覺得我小的時候才是最幸運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