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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春秋

文/柳國隆

我的老家在莊浪縣朱店鄉(xiāng)毛柳村，在村的西端，有一所老宅，是我祖上留下來，由我父親經(jīng)營了半輩子留給我的“寶貴”財富。說它“寶貴”是因為只有在我的心中，它的確是“寶貴”的。但就如我要在“財富”上打引號一樣，如果單從價值的角度看，它也的確算不了什么財富！三間由我父親用舊木親手翻修，“塵泥滲漏”窗欞破損，——現(xiàn)在只供撲鴿壘窩抱蛋——的土安架上房，兩間“室可方丈，僅容一人居”的臥室（乃我和我二哥籌資修建），還有一間塌后重修彩鋼蓋頂?shù)呐R時廚房。外加一個石板桌，一個石槽（這是唯能證明我們家先前曾是大戶的信物），幾個小木凳，總“造價”滿打滿算也不足兩三萬元，如要拍買，恐怕絕不會有人傻到出這個價。但有我心中，它的確比豪宅還豪宅，何耶？一是父母之邦不可忘，二是家有敝履，視之千金！除我而外，將此陋宅視為“豪宅”，特別留戀的還有一個人：我的二哥。他已年逾古稀，每年不顧孝順兒女們的阻撓，義無反顧的從千里之外的新疆趕來，不為別的，僅是為了如他說的“在老家住上幾日”。

說來滑稽！我對老宅的厚愛竟與一種人人熟知，但許多人也許根本不屑一顧的小花有關(guān)。這種小花，學(xué)名叫蒲公英，當(dāng)?shù)厝私懈鹗V，我不知道它是否還有其他名字，也不知道它的土名是否就是這兩個字，但它與我的確有著不解之緣，以至我?guī)啄昵皯?yīng)女婿、女兒之邀去加拿大，看到春天伊始大片大片綠油油的草坪上綻放一樣大片大片的這小花時，竟感動的眼淚奪眶而出。我不知道在加拿大這個到處花木扶疏，青山綠水遍布的國度，人們是怎么看待這不起眼的小花的？但它們和其他名花一樣受到國人的愛護(hù)卻是不爭的事實，因為縱使動輒千畝開滿蒲公英的草坪路畔，我也從未見過被拔掉丟在行人道上的蒲公英。但照實說，我對蒲公英的青睞，卻不是出于什么環(huán)保意識，而是另有情愫：童年的記憶。我小的時候，因為正碰上韓愈所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的饑饉年代，加上出身不好，家里的窮困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毫不夸張的說，我在三歲前沒穿過褲子，在五歲前沒穿過棉褲，大人給出的理由是“多衣多寒，凈屁股娃娃風(fēng)也不拈（然）”，你可以想象：對于生性耐不住寂寞的我和我的姊妹，在漫長的冬天里（那時天氣比現(xiàn)在冷）整天窩在一目連一片完整的席子都沒有的土坑上是一種什么滋味？但不窩不行，除非是太陽出來，我可光著屁股、找兩只大人穿得爛得不能在穿的破鞋在院子里跑一圈，一天中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是無法到戶外活動的。這樣便不難理解冬去春來一詞對我們這些光腚孩子是什么概念。我之喜歡蒲公英就是從我略能記事開始的。

因為，就是這朵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花，記載了我童年——不，其實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期盼；最甜蜜的幸福；最溫馨的感恩！最富詩意的等待；最……！詩人雪萊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但對缺衣少吃的人來說，冬天總是漫長的，可正如一句諺語說的：只有經(jīng)歷了苦寒的人，才加倍珍惜太陽的溫暖?！皣?yán)冬草木枯，冰河亦鳴咽。幸有杲日在，溫欣而可愛”。同樣的道理，只有經(jīng)歷了漫長嚴(yán)冬的人，才會加倍地憧憬春天的到來。我已經(jīng)說了，我對蒲公英的情有獨鐘，是從我略能記事開始的。在沒有一塊完整的席子的土坑上“窩”上一個冬天，當(dāng)我有一天踹上那只破得不能再破，大到、破到不合時宜的鞋子在老宅院子里里外瘋跑上一圈的時候，突然，我會發(fā)現(xiàn)，躲在石階下的那朵蒲公英，己經(jīng)綻出了一朵金燦燦的花朵。這時我會欣喜若狂，它使我真真切切地知道，我和我的同齡人（我的姊妹，包括我同村同齡人）的窩居生活就要結(jié)束了，我再也不用每天午飯、晚飯時踮起腳跟，嘚瑟著站在比我高的窗臺前，盼望在超強(qiáng)的勞作后拖著疲憊的身子趕回家為我們做飯的母親，和一樣拖著疲憊的身子背著犁回家的父親瘦削干枯的身影了。毋庸諱言，即使在所謂“瓜菜代”的年月，在舉家一日三餐喝清湯，即使在大年三十也吃不上一頓年夜飽飯的極度艱辛的日子里，作為父母的“老生胎”，我所得到的父愛母愛也是最多的。有三個細(xì)節(jié)最能說明這一點。一是“面蛋蛋”。就在每人每天只供應(yīng)三兩面，一日三餐只能喝從食堂打來的一罐清得照得點人影的清湯的時候，我的父親母親也會把他們碗里能找到的那怕是極小的面蛋蛋一個一個的挑到我——而不是別人的碗里。二是“講故事”。那時，父母的勞作是滿負(fù)荷的：每天除了干三賬活的生產(chǎn)隊的活，還要擔(dān)負(fù)起拾柴火、煮野菜、擔(dān)水、墊圈……幾乎所有的家務(wù)活，尤其是母親，為了解決全家人的穿衣問題，在掙工分，操持日常家務(wù)之余，還要借著一豆昏黃的煤油燈（有月光時就借助月光）或紡線，或織布。忙完這些活，差不多每晚都到九、十點，就這，我還要纏著她給我講故事。至少，《薛小成大事》、《金黃老虎》、《百世一世蘭》這三個故事，母親差不多每晚都要跟我講一次，由于太勞累，講著講著，她就睡著了，可我還沒聽夠，于是又把她搖醒，一個勁跟她說：“講！”“講！”，于是她只好掙扎著醒來，問我：“剛才我睡著了，現(xiàn)在講到那里了？”……關(guān)于花饃饃，我想大家都不陌生，它在我們故鄉(xiāng)一般有兩個特殊含義：一是為端午節(jié)準(zhǔn)備的禮物，二是送個孩子生日的禮物。這在現(xiàn)在算不了什么，可你無論怎么也不會想到，在那許多人家一年四季都見不到白面的年月里，我五歲前母親每年給我烙的生日花饃饃竟是她給生產(chǎn)隊鋤草時從草垛底下一粒麥子一粒麥子揀起來做成的，我不知道母親揀夠這一個花饃饃要付出多大艱辛，我只知道我幼時過生日的花饃饃從未少過——盡管它只有巴掌那么大。不知道我那時是在等待父母碗里的面蛋蛋、花饃饃，等待母親講那永遠(yuǎn)重復(fù)著而且永遠(yuǎn)也講不完的故事，還是等我的父親母親的人，總之是：等父母回家成了我每天的功課，成了我每天最大的期昐，也是最大的幸福。而當(dāng)蒲公英花開了的時候，盡管仍是春寒料峭，我的等待的地點會從土坑移到老宅的柴門口?！叭罩σ樱Ｑ蛳聛怼薄对娊?jīng)》中的這兩句詩，我是在上大學(xué)時讀到的，我不知它為何人所做，也不知詩人寫此詩時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可許多年以后，我一直固執(zhí)的認(rèn)為，它就是寫一個幼童坐在自家的柴門口殷切地等待自己父母勞作后歸家的情景的：太陽要落山了，牧羊人把一群羊從小山包上趕了下來，羊“咩咩”地叫著下山了，接著是一個扛著農(nóng)具，背著蒿柴，拖著疲憊身子的瘦削身影從遠(yuǎn)處的山崗上步履蹣跚的走下來，進(jìn)入一個幼童的視視野……

老宅有兩叢高可丈余的綠竹，現(xiàn)在是鳥兒的棲息地，每到日落西山，夜幕即將拉開的時候，來自四面八方的鳥兒便會一邊歡叫著，一邊撲棱著翅膀落在竹叢中，種類主要是麻雀、斑鳩、山雀，另外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白眼知更雀等，我曾有意掐了掐時間，他們歸巢一撥一撥的大約得耗去二十分鐘的時間。每次看著它們歸巢，我都會想起李白的兩句名詩中：“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的“急”字和“空”二字。我不知道鳥兒們的歸巢為什么要那么“急”？是在爭搶各自棲息的竹枝？是為盡快解除整整一天四處奔波覓食的疲勞？是在日里各奔前程后日夕想早早享受與親人團(tuán)聚的溫馨？還是……可每當(dāng)它們歸巢時，我總會更深體味到“空”的含義。因為它總能喚起我對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的回憶，而這段往事中的主人公不是別人，正是我和我的父親，我把這回憶稱為“夏天的故事”也未嘗不可。老宅的竹子是父親從我的一位堂舅家移來的，那時我大約五歲不到。父親愛背陶淵明的詩文，尤其喜歡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也許就是受了這篇駢文的影響，他最喜歡兩種植物：菊和竹。用他的口頭禪說叫“竹不如花清且雅”，“耐寒菊花臨霜吐蕊”。因此，即使在食不裹腹，衣不蔽體的歲月里，他也不忘在老宅里栽（種）一片菊花。栽的叫“老黃眉”，種的名“七月菊”，還有一種叫萬壽菊，俱不是菊花中的好品種，但在父親和我們這些看慣了野菊花的人的眼里，卻已是無比絢麗，無比珍貴。如果說，父親種（栽）菊是為了觀賞，栽竹則還有另一層含意——遮陽。那時生產(chǎn)隊的活安排的很緊，尤其在夏天收麥季節(jié)，除了一日必不可少的兩餐（一般是中午和晚上），基本上一天到晚都得下地干活。生產(chǎn)隊安排給父親的活計不是割麥或其他，一般是犁地。為了壓麥茬肥地，所謂“伏里戳一椽，強(qiáng)如秋時革（犁）半年”。犁地在農(nóng)行是手藝活，非人人能做。又犁地的人須起得早，一般六七點就得下地，收工很晚，披星戴月用在給生產(chǎn)隊犁地的農(nóng)民身上再恰當(dāng)不過。通常犁地的人只能干兩賬活，中間休息時間相對比較長。不是人要休息，而是牲口要休息，夏天犁地還要防止一種叫麥Zan的蟲子叮咬牲畜，尤其怕中午太陽太毒的時候叮咬，據(jù)說咬后牲口會中毒得病。因了這個緣故，夏天的中午父親會有較長的休息時間。而每當(dāng)此時，就成了他對我家教的最佳選擇。房子里既熱又悶，既能遮陽又能享受涼風(fēng)自西來愜意的竹叢下，便是最佳的施教場所。通常我倆是坐在一大一小兩塊石頭上?！帮L(fēng)將起而商陽舞，天將雨而石雁飛（天文）”?！盀檎缘拢┤舯背?，居起所而眾星拱之（道德）”?！澳廊骞谡`，詩書不負(fù)人。達(dá)而相天下，窮則善其身”，“萬里秋風(fēng)月正清，四山云霞忽然生。須臾濁霧隨風(fēng)散，依舊青天自明月”（勵志）?！皻w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夫春夜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現(xiàn)在想來，父親施教的內(nèi)因還真寬廣，且不無針對性。就拿那兩段勵志詩文來說，當(dāng)時我們村就有一位目光短淺的老太太當(dāng)著我們家人的面說：“別蹦扎了，將來地主家的女兒無人要，地主的兒子沒書念”，這話現(xiàn)在聽來有點刺耳，可在論出身不論其他的那個時代，像我一樣出身地富的孩子，前途的渺茫是自不待言的。雖然當(dāng)時只有五六歲的我對父親這些“之乎者也”的施教絕不比從竹叢旁飛過的一只蜜蜂，一只白蝴蝶感興趣，可有一個事實卻絕難否認(rèn)：我作為“唯成分論，不唯成分論”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小學(xué)考初中的考試中竟以數(shù)學(xué)滿分，語文109分的高分考取朱店中學(xué)第一名；考高中的時候以“品學(xué)兼優(yōu)”被破例格錄入高中，而高中畢業(yè)后又能自學(xué)醫(yī)學(xué)給人看病，父親竹子下給我傳授的知識，尤其是勵志教育無疑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這樣，你也許會理解我為什么每次回到老宅，看到竹子總倍感親切，看到“宿鳥歸飛急”的情景會心涌上難以言喻的悲哀和孤獨了吧！樹欲養(yǎng)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鳥兒都曉得歸巢，知道團(tuán)聚，在艱難卓絕中養(yǎng)我育我的此刻又在哪里呢！“空”即是我對這叢竹子時內(nèi)心涌上的莫鳴孤獨、悲傷！是我對己故親人的無盡思念。

秋天是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舊宅至今仍保留著的一根椿木扁擔(dān)記載了這“收獲”的喜悅。我在這里要說的是：我的父親、母親在經(jīng)歷了自然界的，生活中的幾乎是一般人難以忍受的嚴(yán)寒酷暑之后，生活終于向他們展開了最靚麗的一面，但我說的“靚麗并非他們的生活質(zhì)量有多大的改變，而是他們終于有了一個足以欣慰的理由：兒女們終于可以做自己想做而該做的事，說自己想說而該說的話，和社會上其他人平等的生活在一起。先是：我的曾作為蘭州七里河小學(xué)教書，以敢于直言被打成右派，被遣送回家勞動改造的大哥被摘掉帽子，不久恢復(fù)工作；二是對我們家經(jīng)濟(jì)支助最大的我的二哥被新疆芳草湖六場加工廠評為技術(shù)革新能手，妹妹也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干超過她年齡極限的苦力，為老家掙錢。其他已出嫁的，未出嫁的姊妹也都憑自己勤勞的雙手，用母親身教言傳給她們的舍得、孝親……“行好得好”、“忠厚傳家”……為自己，也為自己的孩子們營造了至少無凍餒、饑謹(jǐn)而且能上得起學(xué)的生活！而真正使我的父母“哪怕吃什么，喝什么都覺得很香”、“幸福極了”（父親語）是另一件事：一九七八年的九月某一天，一位因給我們家經(jīng)常送我二哥、妹妹的匯款單（也因此經(jīng)常在我們家吃飯）的郵遞員把一張西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送到了我母親的手里。我們家舊宅至今還保存著的那根椿木扁擔(dān)，記錄了我父親看到這張錄取通知時的欣喜。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正是生產(chǎn)隊在一塊來回差不多要走四、五里山路的地里分玉米棒子。那年雨水好，加之掰了兩天的棒子一起分，我們家人多，分的也多，父親一個下午整整往回家搬運了四趟，我勸他休息他不聽，而是要我少跑一趟，別累著！“老漢這下心勁大了”“老漢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放下扁擔(dān)了”“老漢的兒子爭氣”“老漢……”那些輩分比父親高的鄉(xiāng)親們用最樸實的語言跟小跑著擔(dān)玉米的父親表祝賀，父親雖口里說“孩子都一樣，都一樣”，“我就是一個莊稼人，捉镢頭把的”“……”但看他臉上掩飾不住的笑容，他是由衷地為他的兒子在拉了六年石頭（治河），仍能在高考制度恢復(fù)的第二年，以三百分之三的錄取率考進(jìn)師大中文系而欣慰、而自豪。因為他解放前曾當(dāng)過教書先生，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是他口里不說，但內(nèi)心難以消減的奢望，這從他給我起的名（柳國龍）就知道。相比之下，我的母親倒是淡定的多。這也許與她的出身有關(guān)，我的舅父是我們縣首批甘院生，表兄也是陜西武功農(nóng)學(xué)院的高材生。在母親眼里，考上大學(xué)固然好，考不上大學(xué)，做本本分分的人，靠自己的良心、本事吃飯也是好樣的。她后來最記掛的是我的大哥，因為他念書時那么聰明，后來竟受了那么多的屈辱、苦難；其次是我二哥，因為他當(dāng)時吃的苦最多，對父母、姊妹的貢獻(xiàn)也最大，脾性又好，從不惹誰生氣；另外還有我小妹，母親覺得虧欠她太多，小時候未吮過飽奶，餓的幾根筋連著，未成年就被打發(fā)到新疆為家里掙錢。現(xiàn)在想來，母愛真正偉大。我說這件事，其中絕沒有炫耀自己的成分，因為在父母的嫡孫、外孫中，學(xué)歷比我高，考入名校，甚至出國留學(xué)的大有人在，而且我原本就是一個胸?zé)o大志的人，說老實話，我的能考上大學(xué)，也絕非有什么遠(yuǎn)大的報負(fù)，而是出于說出不怕你笑話的“讓父母活得開心，活得有尊嚴(yán)！”，因為我親眼目睹了他們作為那么和善、勤勞、質(zhì)樸……甚至在餓死人的年代寧肯自己空著肚子，也要把自己碗里的半碗照見月影的清湯施舍給要飯的，連自己養(yǎng)的雞也寧肯養(yǎng)老，也不忍殺害的人，卻因了自己的出身所經(jīng)歷的種種磨難屈辱。在這里，我想借此事告訴我的晚輩：如果你想使你的父母活得開心，無論你在什么起點上，都應(yīng)最大限度的超越自己，爭取做一個不讓自己的父母失望的人，即使種地，你也一定要把它經(jīng)營的最好讓你的地里多打糧食！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詩經(jīng)》中的這幾句詩，真實的說出了父恩、母恩，雖“左肩擔(dān)父，右肩擔(dān)母，研皮至骨，流血及踝（穿骨至髓）（《父母恩難報經(jīng)）”尤不能報答父母恩于萬一的實情。讓父母的付出得到回報，使他們生前活得輕松，活得舒心，活得有尊嚴(yán)，這是每個當(dāng)兒女的義不容辭、責(zé)無旁貸的義務(wù)。我的父母都是很容易滿足的人，他們對生活幾乎沒有什么奢望。真正能做到疏食（粗茶淡飯）、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這從母親時常說的“過去缺衣少穿，現(xiàn)在頓頓過年”；父親說的“平為?！?、“知足常樂，知止常安”，還有他晚年寫的詩：“漫步田間勝天堂，花香襲人韻更長。把鋤四望苗勢好，渴望秋實糧滿倉。（《農(nóng)夫樂》之一）”，“野徑曲折菜花開，時有蛺蝶自在飛。風(fēng)吹麥田綠波蕩，日夕伴著牧歌歸。（《農(nóng)夫樂》之二）”，“綠樹成蔭十年栽，鳥語啁啾花氣菲。徜徉林中天不見，日影斑駁映蒼苔”……中可見一斑。唯其知足，他們的生活從一九七八年始的二十年中基本上是愜意的！尤其是我的侄子侄女學(xué)有所成，考進(jìn)名牌大學(xué)之后，他倆的高興自不待言。不過他們最快樂的時候是和未成年的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在一起。我映像最深的是父親、母親與我二哥的兒子的故事。這個孩子很小時就被父親從新疆他的父母身邊抱回口里撫養(yǎng)，剛抱來時，可能由于我二哥二嫂太忙，疏于照顧，瘦的像一只小猴，可帶回沒有多少時日就在奶奶的百般呵護(hù)下臉蛋圓了起來。他天生好動，一天到晚四處瘋跑，看了《西游記》電視連續(xù)劇后又愛學(xué)孫悟空駕“爬云”，母親怕他摔跤，在他身上可沒少費心思。父親也不例外，無論白天干完活后多累，肩上的或扁擔(dān)、或犁鏵還未卸下來，看到他跑到自己面前，總要騰出一條胳膊把他抱起來。尤其對我的女兒，父母更是疼愛有加，她原是為斷奶被抱到老家的。對于剛斷奶的孩子來說，奶奶的干奶頭也成了最大的慰籍，當(dāng)然，使我的女兒樂不思蜀，心甘情愿留在爺爺奶奶身邊的，還有更深層的理由：在這里她是名副其實的小皇帝，她要奶奶背起她“浪浪”，奶奶會推辭不打的背起她“浪浪”；她叫爺爺陪她“喝茶”，爺爺會極有耐心的陪她喝“茶”，盡管茶杯可能永遠(yuǎn)是空的，有時她“喝”興奮了，會鬧騰到深夜，她要……更為滑稽的是，當(dāng)時正在演《紅高糧》和《濟(jì)公活佛》電視劇，許多大一點的孩子都學(xué)唱“鞋兒破，帽兒破……”“妹妹你大膽的往前走……”，我女兒也學(xué)會了這兩句，她要“教”給爺爺，爺爺也便下意識的跟著唱。有一天我和妻子回到老家，還未進(jìn)門就聽到父親拖著怪怪的腔調(diào)，在唱“妹妹你大膽的往前走”?！谶@個宅子里生活過的小字輩不止這兩個，她們不僅僅是帶給父母操勞，更多的是帶給他們樂趣?！皩O子比兒親，另是一房分”。

信矣！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昔禍福。先是，我的在極度艱辛中把孩子一個個抓養(yǎng)成人，省吃節(jié)用供給兒子上學(xué)且送進(jìn)名牌大學(xué)的大嫂，因悲憐曾是全縣文科第一名而不幸患病中途輟學(xué)的兒子，英年早逝。大嫂去世和侄子患病，這兩件事對兩位老人的打擊很重，幾使他們一蹶不振！我至今還記得母親在哭我大嫂時撕心裂肺的情景，如果用什么詞來形容，那就是“悲摧”！人生無常，人世間的快樂無論怎么實在，都是虛幻的，晚年的父親、母親并不快樂，即使也會笑，但他們的內(nèi)心一定有諸多解不開的結(jié)，說不出的苦！——尤其當(dāng)孩子們一個個遠(yuǎn)走高飛之后！“娘老心在兒女上，兒女心在石頭上”。父母以子女的幸福為幸福，作為凡人的我的父母也不例外，好在相比而言，我和我的妻子，我的兄長姊妹都尚不是無視父母存在的人，在父母患病臥床其間，他們都曾為父母盡了為人子的責(zé)任并付出了自己應(yīng)付出的關(guān)愛，尤其是我的二姐，更是撇下自己的家務(wù)晨昏侍奉湯藥，挖屎挖尿，無微不止的給予照料！但誰又能代替了他們垂暮之年（兩人都活到八十多歲高齡）因行動不便而受的孤獨和痛苦呢！一九九七年正月二十一，我的父親睡床一年后在一中我的寓所病逝，終年八十二歲，病逝之日全校年齡大的老師參與料理喪事，我們村按門分一家派一個年長的老人來守孝（因冬天太冷被我勸回了），理由是：老漢是一個大好人。三個月后（農(nóng)歷三月三日），我的母親在我和我的姊妹臨終助念聲中與世長辭，終年八十一歲。母親去世的前一天晚上，竹叢中突然飛來一群白眼知更雀的鳥，一宿后飛走，我不知道是何征兆，但有一個鐵的事實是：母親連她養(yǎng)的雞都寧可養(yǎng)老，都不許人殺害。

作

者

柳國隆，甘肅省平?jīng)鍪星f浪縣一中語文高（特）級教師，已退休。曾在全國“華夏杯”“圣陶杯”寫作大賽中分別獲得一等獎，三等獎；作品曾入選《全國中小學(xué)生讀寫叢書》《中國教育二十年》（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作家網(wǎng)、鳳凰網(wǎng)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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