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條》的評分還在往下掉。
自上映當天的8.4分,已跌至如今的7.8分。
如此下去,最終低過諾蘭此前最低的《失眠癥》(7.5分)也指日可待。
諾蘭生涯新低?
按理說,不至于。
看過之前推文《看「信條」之前,請牢記“諾蘭公式”》的朋友一定記得,我曾經總結過一套“諾蘭公式”,用于揭示其作品的成功規(guī)律。
即:一個高概念 + 一種時間觀 + 一點哲學梗 + 好多正能量。
一一比照,不難發(fā)現(xiàn),《信條》仍嚴格遵守了這一公式。
那為什么這次不奏效了呢?
本文不搞解析,不玩圖表,只想單純聊聊這個話題。
01
看不懂《信條》?
完全可以理解。
說是諾蘭誠心不想讓觀眾看懂,這是氣話。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次的諾蘭確實自嗨過頭,導致影片完全失衡。
他把太多精力放在怎么讓影片構建的迷宮看上去完美無缺上,卻忽視了在人物情感、動機、懸念設置方面的必要投入。
最終,在他的努力下,《信條》被打造成了一座華美、精密的迷宮。
可尷尬的是,觀眾們買了門票,卻遲遲找不到入口。
一座迷宮,忘了留入口。
這是《信條》最大的遺憾。
02
什么是入口?
對于一部商業(yè)片來說,無外乎兩種。
第一,懸念。
第二,情感。
換句話說,你要么讓觀眾在懸念的刺激下緊緊跟隨;要么讓觀眾代入到主角的情感世界,與他同呼吸、共命運。
唯有如此,觀眾才能真正進入一部電影,進入你營造的夢境。
但很顯然,《信條》沒能做到。
懸念?
基本沒有。
《信條》信奉的信條是:What happened, happened.
發(fā)生了的,已然發(fā)生。
換句話說,沒發(fā)生的,也不會發(fā)生。
這是一個被“決定論”牢牢控制的世界,每個人的命運,世界的命運,早早已被書寫。
但另一方面,這也就意味著,影片最大的危機實際構不成真正的威脅。
未來人不可能毀滅過去的世界。
因為過去若真的毀滅,未來又何以存在?
于是影片就在這種左右互搏式的設定下,早早失去了懸念。
剩下的只是一堆既定動作,等著主角們按部就班地完成。
情感?
幾乎沒有。
對主角黑人特工的前史,我們一無所知。
我們不知道他在乎什么,不了解他的怕與愛,也就不會真正關心他會失去什么,以及他的命運如何。
在影片中,他完全成了一個迷糊導游般的角色,帶著我們在迷宮里亂轉,又對自身處境毫不自知。
他對女主角的舍身保護,顯得十分唐突。
他對尼爾的莫名信任,也毫無來由。
他只顧拼命地往前走,卻連任務是什么都不十分清楚,導游尚且如此,也就難怪觀眾會失去方向。
至于其他人物,也都很潦草。
片中的大反派賽特,因為身患絕癥,要拉全世界一起陪葬。
這就是一個極端人設。
看到很多人還拿他和小丑對比,別逗了,小丑的行為背后有一套強大的價值觀做支撐。他要讓世界陷入徹底的混沌,是因為他要實現(xiàn)絕對的公平。
可賽特呢?
不過是任性而已。
女主角凱特,要逃離控制狂丈夫的魔爪。
這個動機是相對清楚的。
但影片對她的定位,和007電影中的美女花瓶一樣。不需要有什么自主性,只需做一個萬能擺件,被其他角色放在需要的位置。
因為,比起演出對丈夫的恨和對孩子的愛,影片更需要她做的是用一雙長腿從后座打開前座的門。
最后,我們說男二號尼爾。
他是全片唯一一個帶有光環(huán)的角色。
不得不承認,第二遍看《信條》,當復雜的邏輯不再成為障礙時,情感才開始涌現(xiàn)。
特別是影片最后,當尼爾與男主告別,奔赴自己早已注定的命運時,我還是被一股暖暖的悲情打動。
但很可惜,它太短了,也太晚了。
那感覺就像歷盡千辛萬苦,終于爬上一座高山,卻只看到天邊一抹夕陽迅速閃現(xiàn)又消失。
不可否認,那夕陽很珍貴,很美。
但它卻并不足以讓人感嘆“值得”,反倒會暗問一聲“何必?”
這也正是《信條》最大的問題所在。
它把懸念歸于徹底的虛無,又將為數不多的情感藏在蜿蜒曲折的邏輯之后。
最終的結果是,觀眾在既沒有懸念牽引也沒有情感推動的境地下,懵懵懂懂地走到了影片的結局。
實在無力欣賞,怪誰?
礙于諾蘭的名號和影片的陣仗,也只好禮貌地說上一句:“都怪我,沒看懂。”
03
何以至此?
原因很簡單。
這次諾蘭玩的高概念太復雜了。
什么叫高概念?
顧名思義,就是可以高度概括的概念。
比如“穿越”,一句話就能概括:回到過去,重寫人生。
簡單,易懂,無歧義。
這才是高概念。
可反觀《信條》主打的高概念“逆轉時空”,你會發(fā)現(xiàn),盡管它只有短短四個字,卻不是一兩句話能解釋清楚的。
首先,為了解釋它,諾蘭引入了一個熱力學概念“熵”做理論背書。
大致意思是說,我們活在一個不可逆的“熵增”世界,但如果未來人發(fā)明了一種機器,可實現(xiàn)“熵減”,就能讓時間倒流。
對應片中,這臺機器就是“U型轉向倉”,角色進入它,就可以回到過去。
其次,這里所謂的“回到過去”,和“穿越”不同。在于幾點:
第一,它不是瞬間回到過去,而是調頭逆行,一天天回溯。也就是說,要想回到3年前,你就必須在逆世界里真實地度過3年才行。且在逆向過程中,你的行為一切正常,而世界仿佛在“倒放”。
第二,你在逆世界里的所有行為,也屬于歷史的一部分。
第三,每個人都可以在時間軸上多次往返。
如此一來,歷史是什么?
歷史最終將成為每個人的每條往返時間線的行為總和。
這也正是《信條》最復雜的地方。
這種復雜性,集中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繞。
這是最直觀的感受。
我給大家放張圖。
這是外國網友畫的《信條》完整故事線。
這還只是從事件出發(fā),如果是從人物動線出發(fā),就更繞了。
也難怪有人形容《信條》不是“燒腦”,而是“繞腦”。
而且這種“繞”,也給“觀看”行為本身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因為時間的單向性被打破,正逆世界的人得以共存并相互影響。
于是有個問題變得無比重要,就是:電影中的每個鏡頭,到底來自于誰的視角?
這無疑對“攝影機的視點”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稍不留神,觀眾就可能看亂,分不清眼前的世界到底是正是逆。
第二,反常識。
視角問題只要緊跟導演還能應付,但一些反常識現(xiàn)象,就沒那么容易理解了。
我主要說兩點。
首先,因果倒置。
這也是影片的重要設定。
先有因,后有果,原本是世界運轉的鐵律。
但有了時空逆轉,情況就可能相反。
比如會先看到彈孔,再看到開槍,隨之彈孔消失;或者先看到尸體,再看到尸體活過來……
這些還算小事。
但有些事,就很難想明白了。
比如當因果倒置后,果會一直延續(xù)到過去嗎?
就像在自由港,逆向人開槍留下的彈孔,會一直留到過去嗎?那么是否意味著安裝玻璃的時候,彈孔就在上面?那不是很荒謬嗎?
再看影片最后的“鉗形行動”,正向部隊在爆炸前10分鐘(比如8:50)進入戰(zhàn)場,順時間進攻;逆向部隊在爆炸時(比如9:00)進入戰(zhàn)場,逆時間進攻。
然后兩隊在行動5分鐘后(8:55)同時開炮,炸毀同一座大樓(敵方據點)。
這樣,正向部隊保證了8:55之后,大樓已毀;而逆向部隊保證了8:55之前,大樓已毀,以此確保雙方進攻時,大樓都是摧毀狀態(tài)。
可問題是,這樣一來,這座大樓還存在過嗎?
它的過去是一片廢墟,未來也是一片廢墟,它只有在兩個部隊炸樓的一瞬是存在的,這不也很荒謬嗎?
對此,也許只能套用片中的那句話:“不要試圖理解它,感受它就好。”
或者還有一種解釋,就是在逆世界里,世界處于“熵減”狀態(tài),那么隨著時間推移,不斷向前,彈孔自己會從玻璃上消失,廢墟自己會恢復成一座大樓。
不管怎樣,這都不是件容易理解的事。
其次,另一個反常識的點在于:時間的個人化。
什么意思?
就是說,一個人經過逆轉時空后,從此就有了自己的時間線。
比如現(xiàn)在是2020年,小明25歲,逆轉時空后過了1年,時間來到2019年,但逆向小明并沒有回到24歲,而是漲了1歲,變成了26歲。
并且在2019年,26歲的逆向小明和24的正向小明是同時存在的,還可能彼此遇到。
要理解這部電影,這也是很關鍵的一點。
不然有些邏輯你是沒法理解的。
比如片中有個情節(jié),紅藍房子審訊的段落。
反派率先進入轉向倉(假設為9:00),開始逆時;而主角稍晚進入轉向倉(假設為9:15),此后時間開始倒流,那么是不是意味著主角只要在逆世界的出口等15分鐘,等時間倒回9:00時,就能活捉從出口出來的反派呢?
如果你不能理解“時間的個人化”,你肯定會覺得,當然可以啊。
但其實是不行的。
為什么?
因為主角在9:15進入轉向倉時,9:00就進入轉向倉的反派實際已經在自己的時間線上跑遠15分鐘了。這時候等是沒有用的,你多等15分鐘,他就又跑遠了15分鐘。
ok,不再多說。
相信你已經充分見識到“逆轉時空”這一高概念到底有多復雜了。
它實際已經與“高概念”的本質相悖。
所謂高概念電影,應該是由一個簡單概念引出豐富的故事。
比如諾蘭的前作《記憶碎片》,由“男主只有10分鐘記憶”這一高概念出發(fā),展開所有的沖突和懸念。
再比如《盜夢空間》,涉及多層夢境,看似復雜,實際規(guī)則極其簡單,在此之上,諾蘭得以施展自己的敘事魔法。
可《信條》剛好相反。
它的高概念本身太過復雜,那樣只會導致一種結果,是什么?
就是影片反過來要為解釋高概念而服務。
所以也就不難理解《信條》的劇情為何如此安排。
它看起來就像一部教學片,帶你由淺入深,玩轉“逆轉時空”。
為此,諾蘭設計了四節(jié)課。
第一節(jié):由奇觀認識逆世界。
即影片開始的“逆轉子彈”。
第二節(jié):單一視角看逆世界。
即自由港主角遭遇逆向人的打斗段落。
第三節(jié),反派的小型鉗形行動。
從這時起,復雜度開始提升了。
第四節(jié),結尾的大型鉗形行動。
全片高潮段落,也是逆轉時空的集大成時刻。
不可否認,這樣的編排很有章法。
可問題是,說明書寫得再好,又有多少人愿意看呢?
04
寫到這里,我們明白了,諾蘭在《信條》里犯的錯,實際和李安在《雙子殺手》犯的錯是一樣的。
他們都太過于迷戀自己創(chuàng)造的概念了。
而為了宣揚各自的概念,他們做了幾乎同樣的選擇,就是把電影中的其他元素降到最低,以保證概念的絕對地位。
于是,《雙子殺手》成了“3D4K120幀”的大型宣傳片,而《信條》則成了“逆轉時空”的零基礎教學片。
他們自以為在“討人喜歡”,實際更多是在“自我滿足”。
在《信條》中,諾蘭盡興地玩著“鉗形行動”。
卻忘了好的電影本身也該是一場“鉗形行動”。
而組成這對鉗形的,應是敘事與情緒的共振,是AB故事的并行,是理性與感性的平衡……
唯有如此,電影才能真正包圍它的觀眾,贏得掌聲。
而不是舉著只有一邊的巨大的鉗子,最終把觀眾都趕去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