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衍海長篇小說《雪戀》
(持續(xù)創(chuàng)作中)
六,有夢的年華
28
1973年,是我當兵的第四個年頭。
這一年的我,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患得患失的毛頭小子。我開始提醒自己:你的道路,選擇由你自己;你的方向,尋找靠你自己;你的成敗,決定于你自己。你得自己,在冰覆雪蓋中踏出一條路來;你得自己,從茫茫夜空中覓見北斗七星;你得自己,以生命的筆痕寫下你的記錄……
又到了紅楓滿山的季節(jié)。
再往季節(jié)深處走,就該是北雁南飛的時候了。我忽然有點想家的感覺一一
在去出版社送稿的路上,看著路兩旁的行人川流不息,他們中有歲履蹣跚的老者,有腳步匆匆的中年人,還有牽手伴行的年輕情侶。他們都來自各不相同的家,或奔向景況各異的家;幾乎每一個人,都和一個家連在一起。家是一個歸巢,也像一個港灣;讓飛累的翅膀得以安歇,為一次次遠航遮風避浪……
有家,真好!
記得爸爸給我講起我小時候的故事一一
那時候家在大連。我剛學會走路,家里的大人們圍在四周,讓我在中間走。我踉踉蹌蹌地走向爸爸,爸爸假裝繃著臉說:“我不要你了!”我心一沉,回過頭來,走向媽媽。媽媽憋住笑,學著爸爸的樣子說:“我也不要你!”我心又一沉,回過頭來,張開幼小的手臂,朝爺爺、奶奶那邊走去。爺爺、奶奶也都說:“不要你!”最后,只剩下大我三歲的哥哥,他也像大人一樣地斜著眼睛看我,待我走到他身邊時,猛不丁地蹦出一句:“我更不要你!”這時候,我感到孤獨無助,因為不知往哪里去,撇撇小嘴兒,委屈得想哭了……也就在這時,他們大家都笑起來,一齊說:“要你,要你!”
等到長大,真的離開家,我就真怕再聽見“我不要你了”那句話。哪怕是句玩笑,也能把心刺痛!
一一畢竟,心就像一只放飛的風箏,有一根線被家中的父母牽著,這只風箏才不會跌落和遺失。為了不讓父母牽這根線的手太累,我又必須飄出輕松自如的狀態(tài)一一在外面的一切,都是報喜不報憂。所有的喜悅,送給父母;所有的憂慮,自己擔著……
平安里,平安極了。
我要去的出版社,就在這里。每次來到這里,就會被一片寧靜的氣氛籠罩。那處大院里的幾幢紅樓,總是安然無聲地矗立在那里,不算太高,也不算低。在那個年代,樓的高度基本是差不多的,都在六層左右,沒有電梯。樓前樓后的白楊,在有風的日子發(fā)出低語。
街道上也聽不到汽車鳴笛。
我送稿的那幢樓,就緊鄰街邊,卻沒有陷入喧鬧。一切,讓人感覺心靜如水……
我每次去,都把書稿交給一位姓蘇的參謀。交上書稿,做完登記,我就算完成了任務(wù),準備撤了。
負責收稿的那位蘇參謀(實際上應(yīng)該是一名編輯,稱他為參謀,是按部隊的叫法。)用手扶了扶眼鏡,端詳我?guī)籽?,問道?/span>
“小戰(zhàn)友,今年多大?”
他比我大許多,卻以“戰(zhàn)友”相稱,讓我心生暖意。我答道:
“今年二十二?!?/span>
“書里的插圖和封面,聽徐堅說,都是你畫的?”
我說:“是?!?/span>
“嗯,很不錯!”
他說著,又把我畫的那些圖樣從牛皮紙文件袋里取出,翻看著,頻頻地點頭。
“哪所大學畢業(yè)的?”
“部隊大學,還沒畢業(yè)……”
他聽我說完這話,不由得愣了一下,隨即恢復常態(tài),不禁笑了,逗趣地說:
“我也是部隊大學的,咱們是校友!”
我也笑了。
笑聲里,與“老校友“道別。
天空明凈。一群鴿子在長天上盤旋。
在湛藍色的天空映襯下,鴿群銀灰色的翅膀就像輕飄飄的云朵,悠然地舞動,得意地平展。鴿哨嗚嗚地掠過天空,一會兒,遠了;一會兒,近了。這些鴿子打了幾個旋兒,終于飛走了,朝著它們家的方向……
是十月了。街邊的銀杏樹,葉子正由綠變黃,有的飄落到樹下,隨風刮得很遠,也沒改心的形狀。
回到兵部機關(guān)大院里,我的頭還不時地仰望天空,雙耳在回放鴿哨的響聲,眼睛還在尋覓那群鴿子的蹤影。
教材組辦公室的門虛掩著,仿佛一切如常。
開門,輕微的響動,被徐老參謀聽見。
徐老參謀問:“誰,是小路回來了?”
我答:“是?!?/span>
“哦,你回來得正好!”徐老參謀平時說話的語氣一向十分緩和。這次卻加重了語氣。
“沒耽誤事吧?”我問。
“沒有,你先坐下,我們給你說件事情一一你可不要著急……”
我的心揪了一下,像被繩子吊到半空。以為出了什么大事,一定與我有關(guān)。
這個時候,丁老參謀從里屋走出來,神情凝重,讓我猜不透。
我起身,想為兩位老參謀倒茶。
丁老參謀一把將我攔住,說:
“你先不要管這些了,馬上去準備準備,首長批準你探家……”
“探家?探什么家呀,正好好的……”我有點糊涂了。
按照規(guī)定,戰(zhàn)士入伍滿四年可以探家,時間半個月。我還差一個多月才能滿四年呢,著什么急?
丁老參謀說:“你家里來電報了,可能出了點事情,你也不要著急一一該辦的,徐參謀已經(jīng)都給你辦好了,火車票也買了,怕到時買不上。你今天晚上就走……”
他拿出那封電報,手止不住地抖動,默默地遞給我。
我打開一看,電文是一一
你小弟意外身亡,母精神有些失常。速回!
看完電報,我腦子“嗡”地一聲,像要爆炸了似的。
半晌,沒有說話……
丁老參謀用力扶扶我的肩膀一一他那只在戰(zhàn)爭年代受過傷的右手,干瘦枯黃,青筋暴露。
他用很堅定的口吻對我說:
“人生不是一帆風順的。你是一名軍人,軍人就應(yīng)該能頂住任何打擊一一我們相信你!”
話語不多,擲地有聲!
他的一番話,讓我在眼眶里轉(zhuǎn)動的眼淚,生生地又憋了回去。
徐老參謀這時候從他辦公桌的抽屜里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里面裝的是錢,六張大團結(jié)。他說:“知道你的津貼都花在買書買畫冊上了。探家不能不帶錢一一這是首長特批給你的救濟。火車票也在里邊一一收好!”
大慈大悲的徐老參謀,讓我心生敬畏的丁老參謀,請?zhí)嫖腋兄x首長,我一定按時歸來!
一一這些話,我硬是想說,卻硬是沒說出來……
喉嚨,像是被噎住了一樣。
一一敬禮!代表了我所有想說的話。
我的小弟弟,是我媽生下的第八個孩子。我當兵走的時候,他剛滿兩歲。我爸爸來信時常常說起他,說他聰明可愛,一點也不讓大人操心,自己玩自己的,長得乖巧,還不哭……
別人的母親都有生日,而我的母親卻從不告訴我們她的生日是哪一天。每當做兒女的問起來,她總是說:“忘了呢……”
母親出身很苦。
觧放前,離家跟隨兄弟逃荒去大連,半路上兄妹離散,多虧同鄉(xiāng)相助,帶到大連做工。后來,遇見也是同鄉(xiāng)的父親,他們結(jié)了婚,生下了一大堆孩子。
我們是在艱難的歲月里長大的。以父親的職位,以早年的際遇,我們本可以不必如此艱難。然而父親一而再、再而三地服從了組織的安排,由大連調(diào)往沈陽,由沈陽派往四平,最后去了荒涼的青海柴達木盆地,把我母親和幾個孩子都舍在四平。我們在四平時,別人都管我們叫“青海家屬”(專指我父親受命帶隊支援青海油田開發(fā)建設(shè)的那批新中國“老石油”家屬)。
少兒時,很少見父親回來。是母親以她的勤勞和賢惠撫平了所有的艱難困苦,給予了我們童年的溫馨和家境的平和。
直到更大的艱難困苦終于把父親擊倒,使他再也無力重返柴達木時,我們?nèi)冶銖臇|北遷回原籍。生活的道路出現(xiàn)一次難以回首的轉(zhuǎn)折。
那個時候,我們不理解父親,也曾埋怨母親為什么不堅持己見,說服父親。但有一點我們是放心的:父親絕不愿意把我們引入絕境。在遷移手續(xù)和戶口、糧食關(guān)系都無法對接的情況下,故鄉(xiāng)無條件地接納了我們,城市戶口變成農(nóng)村戶口,我們是在故鄉(xiāng)的懷抱里長大的。
父親母親為供我們上學實在太苦了。當我成為全班唯一考入縣一中的學生時,我看到母親的淚花閃閃發(fā)亮。去中學報到的那天,因為要住校,母親烙好一包袱煎餅,站在村頭目送著父親騎車帶我去了上縣城的路……
母親和父親商量過好多次:一定要供孩子好好上學,將來大學畢業(yè),祖墳上也冒煙呢!
誰知,通往大學的路斷了。并非是我學習不努力,也并非是因為家境不允許,而是由于身不逢時。即使這樣,父母還是不攔我到學校去,在別人卷入風暴時,我覓得安靜的一角,跟兩位美術(shù)老師(王天一、曾凡鄉(xiāng),我的美術(shù)啟蒙教師,后在廣東某藝術(shù)院校當教授至退休)學了三年畫……
母親和父親都是有遠見的,他們決不為了減輕自己的辛勞而把長大的孩子留在身邊。我們兄弟們中大的三個都相繼入伍,為國服役……
感謝鐵道兵首長和鐵司機關(guān)領(lǐng)導,當我家中遭遇不測、母親有難之時,給了我力量和溫暖一一
過了很久很久以后,關(guān)于這件事情的本來面貌,我把從各個側(cè)面搜集到的線索和記憶碎片,努力拼接,加以還原,才知一一
徐老參謀和丁老參謀最先看了我家打來的電報(那時電報不是封住的),覺得事情緊急,就向軍訓處苗生營副處長和王敏處長做了匯報。王敏處長和苗生營副處長經(jīng)過商量,決定不能等我從出版社回來再辦,要先辦快辦,把能辦的辦在前面……于是,讓徐老參謀先去買火車票,丁老參謀起草報告,申請救濟。按照當時規(guī)定,戰(zhàn)士一次最高只能救濟三十元,尚志功副參謀長立馬就批了。誰知藍副司令員知道了這件事,就讓軍訓處再打一份報告,他又親自特批三十元……
干部與戰(zhàn)士,將軍和士兵,那時候就是這樣一一血熱情濃!
責任編輯:白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