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及王夫人的性格特點,主要有兩個問題需要弄清楚:第一,王夫人是不是“慈善人”;第二,王夫人是不是“虛偽”“狠毒”。
先看第一個問題。在金釧投井之后,王夫人向前來安慰她的寶釵說道:“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回答:“姨娘是個慈善人,固然這么想。據(jù)我看來,他并不是賭氣投井?!痹圃疲瑢氣O的話固然是圓滑世故的安慰甚至討好之辭,當不得真。
可是,以“慈”“善”二字許王夫人并非偶然,書中類似的說法有多處,如劉姥姥說過:“他們家的二小姐(即王夫人)著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牭谜f,如今上了年紀,越發(fā)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 (第6回)。寶玉也說過:“我們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第39回)。那么,王夫人果真是個“慈善人”嗎?
敘述者在評論王夫人打罵金釧這件事情時曾解釋說:“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氣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保ǖ?0回)
所謂“無恥之事”,一則是金釧說“你忙什么?‘金簪兒掉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語帶挑逗;二則是金釧教唆寶玉“往東小院兒里頭拿環(huán)哥兒和彩云”,亦即讓寶玉去捉拿賈環(huán)與彩云的“奸”情。
有人認為,敘述者為王夫人分辨之語乃是反話,是用的反諷手法。這樣說貌似有道理,因為王夫人打罵金釧并將其趕出賈府的行為與“寬仁慈厚”的評價之間實在存在矛盾,但是,換一個角度,就是今天的母親看到有女孩子用曖昧之語挑逗自己年幼的兒子并教唆其去摻和一些下流事體,也會很氣憤,何況是在封建社會?王夫人在盛怒之下對丫環(huán)進行打罵應該是人之常情。在這個意義上,上述敘述者的話也就不一定是反話了。
在古代中國,許多像王夫人這樣的貴夫人都會因為感恩、惜福而信佛、向善。小說中寫到她吃齋、念經(jīng),還設有專門的佛堂,并曾讓賈環(huán)幫忙抄寫《金剛咒》,從這些內(nèi)容來看,王夫人應該是個佛教徒。
與邢夫人的刻薄寡恩相比,必須承認,王夫人為人處世的確有“慈”“善”的一面。比如說,劉姥姥前來投奔,她吩咐鳳姐:“不可簡慢了他”。金釧自殺之后,她“獨”自“在里間房內(nèi)坐著垂淚”,既然是“獨”自“垂淚”,說明并非裝樣子給人看的;而且,她直言是自己的“罪過”,即使寶釵巧言慰解,她還是說:“到底我心里不安?!保ǖ?2回)
賈瑞病重需要人參,她吩咐鳳姐秤二兩給他,鳳姐回說沒有,她堅持讓鳳姐想辦法。見芳官、藕官、蕊官三個小女孩執(zhí)意要出家為尼,她覺得傷心可憐,忙命人取東西賞給她們。這些細節(jié)都說明王夫人的確有惻隱慈悲之心。
再看第二個問題。因為有逐金釧、晴雯、司棋而又直接造成了這些女孩子死亡的嚴重后果,所以,有些學者認為,王夫人的吃齋念佛和種種善行只是虛偽的表象,她其實是一個狠毒的人,如蔣和森說:“從表面看來,她平常吃齋念佛,不茍言笑,仿佛是個正正派派的‘慈善人’。其實,她也是封建勢力的另一種代表。在她的‘慈善人’的外表下,深藏著昏聵而又殘忍的階級本質(zhì)?!?/span>[1]
何其芳說,在王夫人身上,“特別集中地寫出了封建主義本身的虛偽?!盵2]胡學敏說:“兇殘有余,表面上像尊菩薩,慈悲為懷,骨子里刀刃在手,殺人不見血,這就是《紅樓夢》中王夫人的形象?!盵3]等等。
細讀文本,說王夫人“虛偽”,似乎找不到太確鑿的證據(jù)。有些細節(jié)反而使我們覺得這個人在待人處世方面還是比較真誠的。
比如說,第77回,醫(yī)生給鳳姐配制“調(diào)經(jīng)養(yǎng)榮丸”,需要用上等人參,王夫人先是親自翻尋了半天找到了,嫌不好;接著讓人找了來,還是嫌不好;又讓彩云等人再找,沒有;又派人問鳳姐,沒有;于是親自去找邢夫人,還是沒有;又親自請問賈母,終于有了。可是醫(yī)生說,送去的人參雖然是上好的,但因為年代太久,已經(jīng)沒有藥性了,實在沒有,就隨便換些新的算了。
結(jié)果寶釵自告奮勇,說可以讓她哥哥托伙計到參行里去買“原枝”,王夫人趕緊笑道:“倒是你明白。但只是還得你親自走一趟,才能明白?!彼奶幷覍ず脜⒌倪^程中,還不忙囑咐下人周瑞家的:“倘或一時老太太問你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說?!?/p>
這樣一件看起來很小的事情,一則體現(xiàn)了王夫人對侄女鳳姐的關(guān)心,千方百計要找到好的藥材,不肯將就;二則也體現(xiàn)了王夫人對婆婆賈母的體貼,老人家知道自己慷慨拿出來的上等人參都變成了沒有用的“糟朽爛木”,難免會掃興、惋惜、沮喪,影響心情。
王夫人對鳳姐、對賈母的關(guān)心體貼,與邢夫人對邢岫煙的冷漠以及對賈母的應付,都形成了對比。
王夫人“發(fā)怒”時的表現(xiàn),也說明她并不虛偽。她一旦生氣,從來都是率性而為、毫不掩飾,她對金釧、晴雯是如此,對趙姨娘賈環(huán)母子也是如此,說打就打,說罵就罵,說趕走就趕走,從來沒有像鳳姐那樣,處心積慮、借刀殺人。也就是說,她的“狠毒”是擺在桌面上的,不是表面裝善暗里使狠。所以,我們認為,王夫人不虛偽,卻的確有狠毒的一面。
如果說,逐金釧還情有可原,而且金釧死后,她也的確傷心過并且通過把金釧的月錢給她妹妹玉釧來彌補過;逐晴雯,則屬于“莫須有”的罪名,而且對重病之中的晴雯毫無憐惜之情,甚至連好一點的衣服都不讓帶走,簡直就是直接往死里趕。王夫人的狠毒在逐晴雯這件事上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
至于她對趙姨娘母子的嫌惡,則具嫡庶矛盾的必然性,而且,趙姨娘母子的為人也的確招人嫌,讓人恨,主要責任不在王夫人。
在分析了王夫人的性情特點之后,再看她的角色表現(xiàn)。
在賈母面前,王夫人可稱孝媳。如前所述,“人參事件”中,王夫人百忙中叮囑下人不要讓賈母知道她所藏的上等人參已經(jīng)失效。對這個細節(jié),有學者評論道:“家運就衰,賈母尚未深知,多緣此故,即報喜不報憂?!盵4]從象征意義來看,結(jié)合全書主題做這樣的解讀自然有其合理性。
不過,從具體所指來看,我們認為,這一細節(jié)更主要的是體現(xiàn)了王夫人對賈母細致入微的體貼?!傍x鴦事件”中,賈母遷怒于王夫人,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第46回),不為自己分辨,事后也沒有半句怨言。
再有,賈母臥病期間,迎春陪嫁的婆子回賈府報告迎春生病的消息,賈母無意中聽到了,感到很悲傷。王夫人與鴛鴦一起勸解好半天之后,擔心賈母生悲添病,隨即叫李紈、寶釵、鳳姐等人前來陪侍,自己則回到房里叫來彩云等丫環(huán)們,囑咐道:“這婆子不懂事。已后我在老太太那里,你們有事不用來回?!保ǖ?09回)
再如,寶玉的婚事無論從情從理,王夫人當一開始就中意寶釵。第84回,熙鳳第一次在賈母及邢、王二夫人面前提出寶玉與寶釵“是天配的姻緣”,結(jié)果,賈母“笑了一笑”,又“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可見三人對此樁婚事都覺心照不宣。
三人當中,王夫人應該是最希望助成金玉良緣的人,可是,她從未主動提及,直到鳳姐提出、賈母點頭認可之后才附和著“笑了”??梢娫趯氂窕橐鲞@樣的大事上,王夫人并未逾越賈母而自專。
明朝仁孝文皇后《內(nèi)訓·事舅姑章》云:“專心竭誠,毋敢有怠。此孝之大節(jié)也。……樂其心,順其志,有所行,不敢專;有所命,不敢緩。此孝事舅姑之要也?!睆娬{(diào)作兒媳的在公婆面前要專心誠意地侍奉,要順其心意,使其愉悅,遇事不能自專,公婆有事吩咐要盡快去做好。王夫人在婆婆賈母面前的表現(xiàn),是比較嚴格地遵守了這一孝道倫理的。
在賈政面前,王夫人可稱賢婦。他們夫妻經(jīng)常會在一起心平氣和地商量家事,而且,在商量過程中,大多能互相理解、互相勸慰,最后達成共識。賈政對嫡妻王夫人給了相當?shù)淖鹬睾腕w貼,王夫人對丈夫也有心靈相通的理解。
如賈政與兒子寶玉的關(guān)系問題,作為父親,賈政向來嚴苛,對寶玉動輒呵斥,情急之中甚至揚言要將其“堵起嘴來,著實打死”(第33回),但是,王夫人知道,賈政只是恨鐵不成鋼而已,“心里是疼的”(第96回)。
對賈政之妾趙姨娘及她所生的子女,王夫人的態(tài)度是一分為二。她對懂事明理的庶出之女探春是“滿心疼”愛而且器重的,不僅熙鳳提到探春時說過“太太又疼他”(第55回),連趙姨娘和探春也都承認這一點(第55回)。
再有,王夫人與周姨娘也能和睦相處,由此可見,她并非嫉妒、不能容忍妾室的大婦。王夫人對趙姨娘與賈環(huán)的訓斥與咒罵,實事求是地說,均因趙姨娘母子使壞所致。
賈環(huán)故意用燈油燙傷寶玉之后,王夫人找來趙姨娘罵道:“養(yǎng)出這種黑心種子來,也不教訓教訓!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一發(fā)得了意了,一發(fā)上來了?!保ǖ?5回)
由此可見,王夫人對趙氏母子素日里的挑釁似有所忍讓。王夫人對妾室的態(tài)度,與鳳姐的悍妒構(gòu)成了對比??傊?,作為嫡妻,王夫人與丈夫能和睦相處,并容忍妾室及庶出子女,總體來看符合賢婦標準。
通觀全書,王夫人所有過激的甚至狠毒的表現(xiàn)都與保護寶玉有關(guān),所以,要了解王夫人這個人物,母親角色是一大關(guān)鍵,而小說主要描寫的是她與寶玉的母子關(guān)系。
王夫人與寶玉這對母子之間有著許多溫馨美好的天倫之樂:第23回,王夫人拉寶玉在自己身邊坐下,“摸索著寶玉的脖項”問他丸藥是否已經(jīng)吃完;第25回,寶玉從其舅舅王子騰家作客回家,“見了王夫人,也規(guī)規(guī)矩矩說了幾句話,便命人除去了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就一頭滾在王夫人懷里。王夫人便用手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扳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說短的。”
這一舐犢情深的畫面恰好落入賈環(huán)之眼,想必環(huán)三爺是生了羨慕嫉妒恨的情感,這種復雜的情感也未嘗不是接下來油燙寶玉的根由之一。
更典型的是第28回,母子倆因黛玉的病癥而說及藥方:
寶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nèi)癥,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兒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疏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王夫人道:“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我也忘了?!睂氂竦溃骸拔抑滥切┩杷?,不過叫他吃什么人參養(yǎng)榮丸?!蓖醴蛉说溃骸安皇恰!睂氂裼值溃骸鞍苏湟婺竿瑁孔髿w?右歸?再不就是八味地黃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睂氂衽氖中Φ溃骸皬膩頉]聽見有個什么‘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
說的滿屋里人都笑了。寶釵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涂了?!睂氂竦溃骸疤共缓?,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涂了?!蓖醴蛉说溃骸俺赌隳锏碾∮智纺憷献哟纺懔?。”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的。”
這一段寫丸藥的文字,張新之批語云:“形容婦人舛錯,小兒諧謔,都如聞見?!?/p>
因為母親記不真一個丸藥的名稱,寶玉故意亂猜,并以與母親的日常生活關(guān)聯(lián)密切的“菩薩”“金剛”打趣,惹得大家歡笑一團。接下來,寶玉還主動留下來跟著母親吃齋。這一對慈母與嬌兒的親子關(guān)系的確令人羨慕動容。
賈珠早逝,元春遠在深宮,拋開利益的考量,僅從情感上說,王夫人視寶玉為命根子的確情有可原。因為深愛,因為在乎,所以,對與寶玉相關(guān)的一切也就格外緊張,以至到了神經(jīng)質(zhì)的地步。
逐金釧,是因為她與寶玉調(diào)情并教唆寶玉做不應該做的下流事;下令抄檢大觀園,是為了清潔寶玉的生活環(huán)境,也是為了維護賈府的風化名聲;逐晴雯,是為了直接趕走寶玉身邊的她所認定的“狐貍精”;與趙姨娘母子結(jié)怨,不僅因為在繼承人問題上賈環(huán)是寶玉的競爭對手,而且他們母子的確一而再地陷害寶玉,已經(jīng)不是親人而是仇人。
我們看到,平日里,王夫人吃齋念佛、有心向善,遇事冷靜、進退有據(jù),一旦碰上與寶玉相關(guān)的事,她立刻變得敏感、急躁、糊涂,她幾乎來不及做理性的分析,完全憑直覺和表象去判斷、去行動,對她認為有利于寶玉的人,比如說襲人,她感激不已;對她認為有害于寶玉的人,比如說金釧、晴雯、趙姨娘母子,她毫不留情。
她的不明智的“母愛”,當然有“老來靠子”的利益考慮,但是,更多的恐怕還是“護犢”的天性。她的惡,很多時候是在情緒沖動下的行為,頗具“激情”色彩。因此,我們認為,在王夫人身上,充分表現(xiàn)出了母愛的自私和不理智,正所謂“溺愛不明”,可惜今天仍有許多母親乃至父親在犯同樣的錯誤。
綜上所述,王夫人既有慈善的一面,也有狠毒的一面;既有沉著冷靜的時候,也有糊涂急躁甚至歇斯底里的時候;既是順媳也是賢妻;既是富貴雙全、威嚴體面的貴族太太,也是內(nèi)心脆弱、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怕寶貝兒子受到引誘或者傷害的普通母親。
理學家朱熹認為,人性之“性”包括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兩種。天命之性秉承天理,為先天的善的本質(zhì);氣質(zhì)之性則“以理與氣雜而言之”(《答鄭子上》,《朱文公文集》卷61),善惡交雜,難以區(qū)分。[5]
王夫人的多重性格多副面具正體現(xiàn)了人性的復雜,而她在給別人造成悲劇的同時,也加速了她兒子、她本人乃至整個賈府的悲劇命運的到來,這正是人生的大悲哀。對王夫人當如此看,對《紅樓夢》中其他許多人物也都應該如此看。
[1]蔣和森《紅樓夢概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89頁。
[2]何其芳《論〈紅樓夢〉》,見張保坤選編《名家解讀〈紅樓夢〉》,山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17頁。
[3]胡學敏《漫話〈紅樓夢〉》,江西高校出版社2000年版第229頁。
[4]張俊、沈治鈞《新批校注紅樓夢》(三),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397頁。
[5]陳來《宋明理學》,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年12月初版,1997年4月4印,第175-1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