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院子里生活著一株野百合與一盆紫萼，都是當初從山里帶回的。野百合乃野生的百合，紫萼則是一種開紫花的玉簪。兩者同歸百合科，卻不同屬。那年冬天，我去老家后壟山，路遇一村翁，見他手里攥著一枝剛掘出來的野百合，粗壯的莖桿連著沉甸甸的一盤鱗莖。我問他討要了幾粒鱗片，回家后種在院子里，第二年春天發(fā)了三苗，從此在我家安營扎寨，每年入夏于高梢處開幾朵乳白色大花。另一年初夏，我進入縣域東部大山里一道溪谷，正值雨季將罄，山洪尚有余勢，但見滿澗漂綠蕩紫，原來這道山谷長滿了紫玉簪，花枝盡皆傾伏于漫溢的流澗。如此壯觀花溪是我從未見過的場面，作為紀念，我從那里帶回了一株幼苗。兩年后，庭院里有了滿滿一盆碧綠，每年七月抽幾條悠然的花枝，為夏綠初成的庭院帶來幾串深垂的紫影。野百合為球根植物，具地下鱗莖。宋人羅愿《爾雅冀》云: “小者如蒜，大者如碗，數(shù)十片相累，狀如白蓮花，言百片合成也?！贝思窗俸现挠蓙怼Ｒ鞍俸锨o桿粗壯，高可過人，長葉披拂似綠竹?；?瓣，瓦覆成喇叭狀，乳白花朵外染淺紫，顫巍巍散發(fā)出清香，形色與花店里賣的百合并無大異。按現(xiàn)代植物分類，百合為野百合的變種，兩者雖貌似，卻各有名份，然而古人并不作區(qū)分，典籍里都以百合名目出現(xiàn)。吾國栽培百合久矣，漢代《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已有記載，以鱗莖食用并入藥，因其花美亦作培植觀賞。最有名的詠百合詩應屬南朝的蕭察：“接葉有多種，開花無異色。含露或低垂，從風時偃仰?！睂俸匣ǖ男螒B(tài)描寫得惟妙惟肖。歐洲人很早就從亞洲引種百合，經(jīng)不斷選育，才有了今天花店里各種品名的現(xiàn)代百合。在歐洲，百合是圣潔與榮耀的象征，《圣經(jīng)》宣稱：“百合花賽過所羅門的榮華?！敝惺兰o歐洲，女子手持一枝百合花，即表明自己的貞潔與高尚。百合花塵世間的華貴與喧鬧，似與野百合無關。兩者雖為同胞，卻性情迥異，彼此漸行漸遠。吾鄉(xiāng)野百合多生于疏林谷地或巖崖，孤清散處，不喜群聚。一株山里生活多年的老野百合，鱗球累累盤疊，古人以為蚯蚓纏結而成。雖其鱗莖富含淀粉，可作蔬入藥，鄉(xiāng)人卻多不采食，任它于野山荒老。初夏行山，時常會遇見一株野百合，或臨崖獨立，或悠然于水瀑澗畔，可遠眺，卻難近觀，恍若飄緲仙子。唐人《集異記》寫過一個故事：某書生客居山寺，邂遇一白衣女子。一番情欵交歡，女子將去，書生贈以玉指環(huán)。白衣女出門百步即隱。書生疑之，尋往寺外查探，見地上開有一枝百合花。書生將其挖回，察覺鱗莖拱起有異，層層剝開，忽現(xiàn)玉指環(huán)，方醒悟白衣女乃百合所化，而自己卻害了她的性命。書生悔恨不已，不久病斃。我想那化為白衣女子的百合，定然是野百合。只有野百合才肯終年孤守空山，盤根累鱗修行，方得一期人間邂逅，只可嘆誤遇蠢人，斷送了自己。剝下的鱗粒，重新埋入土里還能發(fā)苗，美好的物事，毀了卻難重來。現(xiàn)如今，一株來自深山的野百合，在我庭院里已經(jīng)生活了許多年。有一首歌名《野百合也有春天》，羅大佑原唱，孟庭韋和阿桑也唱過。羅大佑生活于臺北和香港，兩地皆四季如春，野百合無論花開何時都是春天。而在吾鄉(xiāng)閩北，野百合卻沒有春天，宅院里這株，總是每年春天結束才進入花期，且花事匆匆，花開花落只在幾天之內(nèi)。猶似那故事里的白衣女子，現(xiàn)而即逝，令人念憶。再說那盆紫萼。野百合沒有春天，紫萼離春天更遠。它的花期比野百合更遲，通?？偸乔罢呋ㄊ聦⒈M，后者才悠然彈動起花枝，那些垂綴的紫色花朵，能幽幽地開過整個七月。紫萼為百合科玉簪屬多年生草本。此屬約10種，主要分布于日本，吾國有3種，花呈白、紫二色，白者謂玉簪，紫者即紫萼。還有一種東北玉簪，亦開紫花，只產(chǎn)遼東。今花市里一些觀賞玉簪，多系國外引進的培育品種。雖為百合科，玉簪并不俱鱗莖，只有粗短的根狀莖。其葉叢生，闊而多脈，纖長花枝于密葉間抽出數(shù)條，枝間次第著花?；┒窢睿布毝涔?，其花蕾初成，形似古代女子用以綰發(fā)的玉搔頭。李時珍云：“本小末大，未開時正如白玉搔頭簪形?！庇耵⒂纱顺闪嘶?。宋詩人黃庭堅贊玉簪花：“宴罷瑤池阿母家，嫩瓊飛上紫云車。玉簪墮地無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此江南第一花，乃瑤池仙女白玉搔頭所化。自古以來，國人以白花玉簪為珍，其不僅潔白無瑕，更是香花。白玉簪夜間綻放，幽香四溢，可制女子粉面用的花棒?！痘ㄧR》載其法：“取將開玉簪，裝鉛粉在內(nèi)，以線縛其口令干，婦人用以傅面，經(jīng)宿尚香?！薄都t樓夢》第四十四回寫寶玉給平兒化妝，所使即“玉簪花棒兒”。白花玉簪受追寵，紫花玉簪則遭冷落。其株叢茂壯，花開無香，花色亦雜紫不純，人嫌其粗縱，園圃多不置。古籍里關于紫萼的記載很少，但凡有錄，皆附于玉簪之后，語焉簡略。清人陳淏子著《花鏡》，紫玉簪條只二、三行，言它“但不及玉簪之香甜可愛。根亦最毒?！备咀匀蝗胨?，藥典所錄亦簡，多言藥性與使用，極少描寫其形態(tài)特征。明代《本草品匯精要》云：“紫玉簪莖葉花蕊與(玉簪花)無別，但短小深綠色而花紫，嗅之似有惡氣，殊不堪食，謂之紫鶴?！薄侗静菥V目》則將其并入玉簪條目，捎帶一句：“亦有紫花者，葉微狹。皆鬼臼、射干之屬。”歷代詩文中亦很少有見詠紫玉簪，屈指可數(shù)的幾首中，以“清代第一女詞人”顧梅仙的《定風波·詠紫玉簪》最有情致：“秋雨浪浪濕碧苔。庭花無數(shù)雨中開。一種看來顏色好。裊裊。渾疑仙子御風來。羽蓋似將云影護。豐度。羅衣偏愛淡霞裁。應是玉妃微醉后。輕溜。鬢邊卸下紫鸞釵?！睂⒆嫌耵⒂鳛橛皴W邊的紫鸞釵，總算不遜色李夫人的玉搔頭了。其實，遑論白紫，它們最初都只是一株山草。在漫長而殘酷的生存競賽中，它們各有自己的不敗之道。玉簪討巧于人，由此確保繁衍無憂。紫萼則利用野境，比如一道山谷溪澗，借流水傳播自己的種子，因此才有了那條美輪美奐的紫花溪，也因此有了我與它的一次不期而遇。當初從山谷里帶回的那株幼苗，如今我用一尺大盆都盛不下。它與那株野百合相距不及三米，隔著一條小徑相望。每年總是夏季來臨之即，野百合先高高挑起幾朵大白花，紫萼則從平整的葉叢間抽出三兩枝花葶。待得梢頭白花萎垂，幾朵深紫條紋的筒花才于弓伏的青葶綻放。花期不遇，未必就不是相遇。一株野百合與一盆紫玉簪，就這樣寂寂地接續(xù)著庭院的初夏花事。它們來自不同的山谷，卻早已兩心相契。修竹，原名劉軍，福建浦城人。寫過詩，嘗試性寫過小說，如今專注于草木與隨筆文字。圖文散見于紙媒與網(wǎng)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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