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學與人生十二講》
這些年來，“詩與遠方”突然成了一個時髦的詞語。何謂“詩與遠方”？大概意思，我想是指我們應(yīng)該追求的一種理想生活，比如自由自在的生活吧。我查了一下，這句話來源于高曉松作詞、許巍演唱的歌曲《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這首歌的歌詞是這樣的：
為找到那片海不顧一切
因為“看野了平淡的風景”，不能簡單地接受“現(xiàn)實的荒野”，這樣終老一生，忘記了尋找自己的世界。所以高曉松說，他要“不顧一切地奔跑追逐光明”。
我不知道高曉松“自己的世界”是個什么樣的世界，那光明的海，大概就是他所謂的“詩與遠方”。在我看來，不過是我們對于個人理想追求的詩意表達。
與之相對的，就是茍且的生活、平淡的風景。在詩意的人眼里，我們大概都是“茍且地生活著”。看一看，每天一大早就得起來，送孩子上學，然后匆忙趕回單位。忙不完的工作，應(yīng)酬不完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在單位忙碌一天下來，疲憊不堪?；氐郊依?，一大堆家務(wù)活等著你，要做晚飯，要洗碗收拾廚房，要給孩子洗澡，還要檢查他們的作業(yè)，督促學習。周末也不得空閑，孩子學習壓力大，家長壓力更大，要帶孩子學音樂、學美術(shù)，上學而思補習課……總之，一年四季，難得有空閑時候——家里電視是很久沒有開過了，電影院那些浪漫的日子，似乎也一去不回頭了。這樣的生活，似乎看不到盡頭……
這些就是所謂“生活的茍且”嗎？如果僅僅只有這些，還不算太壞。畢竟我們擁有一份薪水不錯的工作，有了這“五斗米”，在這寸土寸金的大城市，至少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我們不會淪落到“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的地步，也不會經(jīng)歷“癡兒不知父子禮，叫怒索飯?zhí)鋿|門”，或者“入門聞號啕，幼子餓已卒”這樣悲慘的境地。我們生活在一個物質(zhì)相對富足的時代，一個太平時代。雖然算不上富貴，但是終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當我們在經(jīng)歷這些“茍且”的時候，還能夠偶爾抬起頭來仰望星空，還能夠發(fā)出感慨：“什么時候，能夠自由去追尋我的詩與遠方。”
什么是“生活的茍且”？人要先活著，為自己、為親人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生活環(huán)境，只有他們生活安定無憂了，才會有心思去聽自然的樂曲，去唱心中的詩歌。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真正“蠅營狗茍”的“活著”，像年輕的杜甫那樣，“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那就罷了吧。因為畢竟“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這就是生活，不是茍且，是我們的責任，也是我們自身價值的體現(xiàn)。
人們常說：“青春是用來奮斗的！”這句話很對！但是何為奮斗？奮斗不是“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直一杯水”，而是“創(chuàng)業(yè)艱難百戰(zhàn)多”。不是風花雪月，而是寒暑冰霜。而且我們應(yīng)當深信，所有的艱苦和努力，都是值得的。
那么，真正的茍且是什么？是懷著天下的夢想，卻不肯動手掃一屋；是享受著一塵不染的環(huán)境，卻鄙夷輕蔑勞動者；是一邊吃著喝著，一邊講著說著唱著葷段子，甚至侮辱民族的先輩們；是享受著今天的和平生活，卻忘記了民族曾經(jīng)流過的鮮血；是一邊開著5.7升的豪車，一邊將霧霾的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是滿口對貪官污吏的義憤填膺，內(nèi)心卻期盼自己家的祁同偉、高育良……
茍且，只有利益，沒有尊嚴；只有權(quán)欲，沒有信仰；只有私心，沒有公德。有這么一些人，厭煩和輕蔑普通勞動者的生活，妄說那是一種生活的茍且。如果硬要把日復一日的努力當做“生活的茍且”，那么，這種茍且是一種榮耀。電視劇《來自星星的你》有一句經(jīng)典的臺詞：“明知會有一死，但卻努力地生活著。”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沒有為死而活著的人，重要的是活著的時候”，世世代代的人類，活著的意義就在于努力，并通過努力獲得自己的幸福。所以，當你失去信仰和尊嚴的時候，當你厭煩拼搏和努力的時候，就是茍且；當你依靠自己的努力，獲得尊重的時候，當你心里充滿熱愛的時候，就是詩與遠方。
詩意并不在遠方，他從未離開你，就在你的心里。從茍且通往遠方的路，就在你自己的腳下。
在我們高談闊論“詩與遠方”的時候，請不要忘了，今天能夠談?wù)摗霸娕c遠方”，是在前輩們經(jīng)歷和忍受“生活的茍且”才換來的。我們出生的時候，固然是赤手空拳，但是你、我、他出生的時候，就真的完全一樣嗎？不一樣。高曉松今天當然可以談詩與遠方。百度一下高曉松的家世，他的外公張維是兩院院士、熟操四國語言的科學家；外婆陸士嘉是北航籌建者之一，世界流體力學權(quán)威普朗特教授唯一的女學生和中國籍留學生。舅舅張克潛是著名的物理電子學與光電子學科學家，清華大學教授兼博導；父親也是清華大學教授，母親是著名的建筑學家。高曉松是北京四中的畢業(yè)生，考進清華大學電子學系，但是沒有讀完就退學了。他自己也曾說過，碩士在他們家里，也就等同于文盲。我想，高曉松能夠追求詩與遠方，恐怕與他的顯赫家世是完全分不開的——他可不是赤手空拳來到人世間的！
有多少人能夠有高曉松這樣顯赫的家世呢？顯赫的家世，就是自由的資本，可以隨心所欲選擇人生的資本。但這資本是需要積累的，也許只需要一代人，也許需要三四代人，這里面有機遇、有打拼，說不盡的故事。大多數(shù)人，都出生于普通勞動者家庭。現(xiàn)在的八零后、九零后，出生在改革開放之后，生活都還算不錯。像七零后，以及更長一些的，不少人經(jīng)歷過艱難。茍且不能作為一個評價人們生活的語匯，因為每一個人的處境都不一樣。我們“茍且的生活”，是因為我們不得不如此。我們茍且地生活，正是為了我們下一代人能夠詩意地生活！高曉松今天的詩意生活，不也是前幾代人茍且生活努力才得來的嗎？
年輕人對于理想生活有所向往，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論我們處于什么樣的時代，都有向往詩意生活的權(quán)利。更何況我們年輕，有的是時間和精力，有的是機會和潛力。我們深信，只要我們足夠努力，就有追求詩和遠方的本錢。年輕的人，就像老舍筆下剛剛進城的祥子，相信只要通過努力，車子會有的，房子會有的，老婆和孩子也都會有的。
但是社會是復雜的，一些事情往往會影響和改變?nèi)说囊簧?。這些事情，有些是正面的，有些卻是負面的。不同的人，在面對這些事情時，往往會做出不同的反應(yīng)。有的人面對負面事情的時候，反而能夠激發(fā)出斗志來。但是有的人，比如祥子，最終卻墮落成為流氓無產(chǎn)者。今天的社會比起駱駝祥子的時代，雖然進步很多，但是有些問題比如金錢至上的社會觀念等，依舊存在。今天社會還有一個很大的問題，浮躁。我們?nèi)菀卓匆妱e人成功的榮耀，卻很少看到成功背后的付出。媒體一再宣揚成功術(shù)，從國外的比爾蓋茨、扎克伯格到國內(nèi)的馬云、馬化騰，這些成功者激發(fā)我們的理想和斗志，點燃我們奮斗的激情——我們以為，那就是我們的詩，那就是我們的遠方。
年輕人是最容易受到成功人士的激勵的，因為年輕，所以充滿自信與驕傲；也因為年輕，容易沖動和盲從。年紀大一點的人，會考慮更多的現(xiàn)實問題。但是，要說詩與遠方是年輕人的專利，我卻不能贊同。因為所有人都曾經(jīng)年輕過，而所有人也都會老去。不能說年輕時可以有夢想，老了就沒有了。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追尋夢想也是如此。但是這種夢想，不是成功學中的成功，不是顏如玉，也不是黃金屋，不是成為馬云或扎克伯格，而是一種高尚的精神和健康的生活方式。
一個人無論生活如何艱苦，都應(yīng)該有一點高尚的東西，牽引自己的方向，確保自己不至于迷失，靈魂無處安放。這一點高尚的東西，才應(yīng)該成為我們的詩與遠方，總不能夠像駱駝祥子那樣，自暴自棄，甚至成為罪惡的幫兇和推手。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期望，無論這個理想多么簡單，這個期望多么廉價，對于那個人的成長，意義都是重大的。
有一部電視劇，《人民的名義》，在播出的時候很火，很多人都看過。這確實是一部不錯的電視劇。說它不錯，是說它確實反映了很多真實，揭露了當前社會中特別是官場中一些黑暗的現(xiàn)實。這些黑暗是哪里來的？不是今天才有的，在《老殘游記》里有，在《官場現(xiàn)形記》里有，在二十四史中也有。這也不是中國獨有的，在《紙牌屋》中有，在《紅與黑》也有。
這部劇中的重要角色祁同偉，一個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公安廳長。他的生活經(jīng)歷，也是一種茍且。問題是，祁同偉有沒有過詩與遠方？當然有過，那是漢東大學的學生會主席，是漢大三杰之一！然而，在面對挫折方面，祁同偉和祥子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擁抱了權(quán)力和財富，選擇了放棄和墮落，放棄了對理想的追求和最后的高尚，墮落成了罪惡的幫兇和推手。
一定要記?。涸娕c遠方應(yīng)該是一些高貴的東西，就在心里。無論你經(jīng)歷什么，無論你身處何種境地，都不能放棄。烏云過去以后，星空依舊閃爍著美麗的光芒。如果從此低頭，你將失去整個世界。
一定要記?。涸娕c遠方何在？就在腳下。一個人要立足本職崗位，追求詩與遠方，而不能耽于幻想，更不能因為現(xiàn)實生活的不如意，沉湎于自怨自艾的情緒。
如果說追求詩與遠方是一個有理想的人當然的選項，那么整日沉迷于遠方，卻看不到眼前的路，理想就成了空想，就無法找到回家的路。而如果面對問題和現(xiàn)實，不能堅持一些高尚和美好，也就容易誤入歧路。
一定要記住：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詩與遠方，且是無法復制的。高曉松當然可以做一個無房戶，自由自在地周游世界，可是我們卻不能。海子預(yù)言到了未來，自己卻沒有熬過冬天。每一個人跟每一個人都不一樣，機械地模仿別人、追隨別人，恐怕最終只能唱《一無所有》。
我記得以前曾讀過詩人海子的一首詩，這首詩的名字叫做《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詩是這樣的：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是海子1989年寫的詩，三十年了。有時候，我覺得詩人就是預(yù)言家。海子寫完這首詩不久就自殺了。八年以后，中國開始了市場化的住房改革，取消了福利分房。如今，我們大多數(shù)有了房子，也可以時不時地去看看大海。我們覺得去農(nóng)村養(yǎng)馬、劈柴，至少逛逛農(nóng)家樂，是一件浪漫的事情。這些年，糧食和蔬菜成為人們最為關(guān)心的事情，而網(wǎng)絡(luò)的發(fā)展，使得千里之外的人們可以面對面交談。瞬間的幸福，可以通過手機記錄下來，告訴朋友圈里面所有的人——當年許下的愿望和祝福，如今大多變成了現(xiàn)實，可是詩人安在？
如今，當年的詩與遠方變成了現(xiàn)實，我們的物質(zhì)財富得到極大的豐富，但是我們的精神似乎并沒有同步提升，生活似乎依舊“茍且”：時間在匆匆流逝，時間就是金錢。現(xiàn)代人們的人生，就像那抓取金幣的游戲。時間有限，人們都想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抓取盡量多的金錢，捕捉如流星般璀璨和紛紛的榮耀與機會，誰會在乎思想，在乎觀察和思考我們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呢？我們每天忙忙碌碌：工作忙、家務(wù)忙，白加黑，五加二。
我們的生活行色匆匆，很少靜下心來，認真地想一些問題。我們埋頭于日?，嵤?，沒有時間看書學習，沒有時間思考問題。稍微有時間透透氣，又被手機、電視所占據(jù)了，我們完全淹沒在時代湍急的洪流里了。
然而，大江雖然不會停歇，但在經(jīng)歷一段狂奔之后，終會有一個安靜的港灣。就像優(yōu)美的音樂必有聲調(diào)的起伏一樣，生活也必須如此。我們應(yīng)當在勞累之中，感受到奮斗之美；應(yīng)當在歇息之時，感受到詩意之美。
詩與遠方，其實就在那里，就在我們奔波之中，歇息之時。
長兄蔣德均先生歷經(jīng)十年、九易其稿的新作《詩與遠方——文學與人生十二講》就要正式出版了。這是一件令人欣慰而且值得慶賀的事情，盡管長兄已著述等身，但他對這本書的寫作與出版極為重視。恰好我這些天寫下《茍且、詩與遠方》這篇小文，長兄來電話說，這篇文章持論公允、引據(jù)得當、很接地氣、頗有生氣，很多東西都替他言說到了，要我同意將此文用作他的新作的序言。
作為學理工科的我來說，喜歡文字，業(yè)余而已，在長兄面前，豈敢班門弄斧？況且這書是作為高校教材編寫使用的。但最終被長兄說服。《詩與遠方——文學與人生十二講》體制宏大，結(jié)構(gòu)合理，內(nèi)容豐富，舉例得當，講解詳實，融入了講解者的人生閱歷與創(chuàng)作體悟，優(yōu)點與特色多多，毋庸多言，否則有吹捧之嫌。
記得長兄說過，詩歌的誕生就意味著死亡。文本的存在，就讓它去自證吧。但我依然覺得該書在結(jié)合文學經(jīng)典或名家大師的經(jīng)歷這些方面，可以再增添些筆墨。同時，視野可以更為宏大，論述可以更為嚴謹。案例中，可以再多一些外國作家和中國當代作家，比如惠特曼，比如杰克·倫敦，比如羅曼·羅蘭，比如路遙，比如史鐵生等。這些作家是頗為勵志的，可以給予當代中國大學生不少啟示。妥否，恭請方家賜訓。
蔣德斌，先后就讀于西安理工大學、西安交通大學和華南理工大學。高級工程師，揭厲齋主人。曾供職于國家電力監(jiān)管委員會、中國南方電網(wǎng)公司，現(xiàn)供職于中國電力企業(yè)聯(lián)合會。
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