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源溯流，勾微掘隱，這一筆歷史的舊賬，有人諱莫如深，有人復(fù)仇焰高，有人懺悔不已，有人記錄成文。文獻是文化的載體，前人之述備矣。孔融乃東漢末期世不二出的名士?！队[·秦子》載其一事：孔融任北海相時，路看一人在墳?zāi)惯吙奁龈?，臉色卻不顯憔悴?？兹诒阋虼藲⒘舜巳?，理由是：“父之于子，當(dāng)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fā)耳。亦復(fù)奚為？譬如物寄瓶中，出則離矣。”權(quán)力的本性，在于不斷膨脹，膨脹到有權(quán)力看不慣別人的行為，并可隨意干預(yù)之，即便一個號稱有好生之德的文人，得到權(quán)力后，名列可殺之林者多矣。天狂有雨，人狂有禍，亂殺戮者，終被殺戮，其最終還是以不孝弒母的罪名，為曹操借端生事，挾仇殺害。明末，孝子鄭鄤也因不孝治罪，竟被崇禎凌遲處死，眾人皆知，此不過查無實據(jù)之借口。所謂讀書人的志向，不過良相良醫(yī)，治人治法，或勇于認(rèn)錯，卻堅決不改?！端疂G傳》中造反的阮小五說他們這幫人“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不打官司，不知官場之黑暗，昔時，文人是官場的主體，也即黑暗的主要制造者。君臨一切的帝王，更是不必說，其有對任何人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天子者，代天育民，反過來，也可代天殺人。懸梁服毒，那是給你面子，車裂凌遲，也不為過，做臣民的規(guī)矩，便是服服帖帖伸出脖子，接受剜割。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剖析之：“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chǎn)業(yè)；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倍@一切皆被冠以天命所歸，名正言順，惟有李卓吾、黃宗羲等人不甘為低智人所騙，捅破這層窗戶紙后，聞?wù)哳D生天地一洗、熱氣消散的清爽。難以擺脫的傳統(tǒng)，處處呈現(xiàn)。即便平民，給點鞋幫子當(dāng)帽檐的權(quán)力，把膝蓋上的土拍拍，即刻便能換上另一副面孔。魏源為此道：“幸而中國之兵不強也，向使海軍如英法，陸軍如俄德，恃以逞其殘賊，豈直君主之禍愈不可思議，而彼白人焉，紅人焉，黑人焉，棕色人焉，將為準(zhǔn)噶爾，欲尚存噍類焉得乎？故東西各國之壓制中國，天實使之。所以曲用其仁愛，至于極致也。中國不知感，乃欲以挾忿尋仇為務(wù)?！逼矫褡銎饜簛?，絲毫不遜于官家，不贅述。凡提及文明，總有人會以五千年為自豪。然文明不是發(fā)明造紙術(shù)后用來書寫謊言的，不是把青銅劍磨得鋒利用來淹割睪丸的，不是學(xué)會織布后用來包裹女人小腳的，不是以禮儀之邦的名義行三拜九叩膜拜的。生不被戕害，死不被踐踏，乃人之最低尊嚴(yán)。殘忍倒也罷了，卻是體匿性存，無痕有味，米蘭·昆德拉說，令人反感的“遠不是世界的丑陋，而是這個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此面具，也即魯迅所言“滿紙的仁義道德”。予人以自由思想的啟蒙者，無疑是與專制制度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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