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的麥子鋪展著向著四面八方而去,排撻到天邊地角,將地球那表面上實際上呈著弧形的曲線都顯露了出來。村莊在麥田的盡頭變得非常低矮,偶爾有一棵樹也竟然有被麥子淹沒了的錯覺。一棵棵麥子簇擁著、微微搖擺著,在地面上半米多的高度上重新形成一塊比地面更其平整的平面,承接著劇烈的陽光,照得人眼睛睜不開的陽光,卻傳遞著某種依舊宜人的味道。
人類生活在這片廣袤的平原上,自然的饋贈就是以這樣年年不差分毫的規(guī)律周而復始地出現(xiàn)著。到了這個時候,麥子就已經(jīng)是一片金黃一片土黃,麥芒就會炸開,麥粒灌漿已經(jīng)結束,籽實飽滿,等待收割。收割期只在一周之內,再晚了包裹麥粒的麥皮就會崩開,麥粒就會滾出來,損失掉。在風雨中倒伏的也會減產(chǎn)。眼前這一個騎著摩托車來查看麥情的漢子,面對自己麥地里那一片因為倒伏而依舊莖稈有青色的麥子,便情不自禁地嘆息了一聲,和我們這樣的過路人念叨起來。
這時候,大地上已經(jīng)進入了忙碌的收割季。不過現(xiàn)在的收割已經(jīng)沒有了既往男女老幼都上陣的人海戰(zhàn)術的壯觀景象。一個村子有那么幾輛聯(lián)合收割機,不消一兩天也就一切消停了。最抓人的,已經(jīng)變成找收割機和排隊等待收割的環(huán)節(jié)。
通常是一臺收割機在地里忙活著的時候,地里站著指揮和撿漏的是本地塊的主家。他引領著收割機到來,具體安排怎么收割,收割完畢以后立刻結賬;而地邊上早已經(jīng)站著下一家準備引領這臺收割機的人,甚至是下下一家也已經(jīng)排好了。有路過的,有看見了才過來的,就只能接著往后排了。
在鄉(xiāng)間一片金黃的麥浪之間的碧綠的楊樹樹行下的道路上,前面一輛收割機,后面一輛小汽車,再后面一輛三馬子的三合一式的隊伍,就是最典型的麥收時節(jié)的大地景觀中的一種了。那是收割機在轉場,轉小場;轉大場是離開這一帶的村莊繼續(xù)北上。
麥收這樣的大事,如今主要是老人婦女們聯(lián)絡聯(lián)絡監(jiān)督監(jiān)督的事務性的勞作了;男勞力甚至不必出面,不必從外面打工的地方趕回來;在外學習的學生也沒有了麥秋假,幾十年以來一直在描繪著美好前景的農業(yè)現(xiàn)代化、機械化,終于進步到了可以代替絕大部分勞力的程度。
在村頭麥地邊上,往往可以看見車梁上帶著娃娃小座兒的大媽,手里拿著去年被泥土沾染過的名片,用非智能手機撥打著收割機司機的電話的景象。整個麥收的過程已經(jīng)變成了這樣的格式:找收割機、排隊、指揮和監(jiān)督,撿拾遺撒的麥穗,然后用三馬子將自家的麥粒拉回來,晾曬在馬路上,甚至晾曬在村子公墓靈堂的大院子里。
即使如此,村子里也還是習慣性地會彌漫起一種麥收的氣氛來。隨便瞥向一個小小的胡同,胡同里可能就坐著老夫婦倆正在一塊鋪開的大苫布上細致地簸著麥粒;那是地塊實在太小不能使用收割機必須使用手工的人家才需要的一道工序。
麥子皮兒在街道上隨風而走,所有的角落都有了它們微小而明確的痕跡。它們與房前屋后那些在不論多么惡劣的干旱條件下都會盛開的蜀葵一起,形成了麥收季里最典型的村莊物像。
這一帶的村莊一個挨著一個,房屋擁擠在一起,一個村子和另一個村子的界限早已經(jīng)模糊并進而融成只有本地人才知道分界在哪里的一整片。即便是順著村子里的街道走,外人也會因為不知道拐彎兒而陷入歧途。偶然在一個胡同里看見后米陽村大隊部的老院子,紅磚的門券是那么低矮,已經(jīng)開始風化了的紅磚掉粉掉得像是被螞蟻啃碎了的動物骨頭。當年麥收還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情的那些個年代里,這里是全村的政治中心,是一次次的運動和一次次的收獲的出發(fā)點。時移世異,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喧囂過后的沉寂;這個碩果僅存的院落也已經(jīng)成了一戶人家。
一直到終于出了所有的村子,看見了麥地盡頭高高隆起的府河的河堤和河堤上高高的楊樹樹行的時候,視野才頓然開闊起來,才又有了麥收時節(jié)讓人舒展的胸懷。
大堤上的風吹動樹影,樹葉盡情地搖擺,帶著嘩嘩的聲響。麥知了已經(jīng)開始鳴叫。這樣有自然的聲響伴奏的陰翳里,滿滿的都是麥收的時候那種可以找到陰涼躲避的愜意。而河道兩邊的田野上,被樹行分隔成一塊塊的視野里,則正是一片沉沉的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