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晉國在周定王十六年(前591年)趁著老對手楚國國君楚莊王去世、楚國國內發(fā)生貴族內訌的契機,聯(lián)合衛(wèi)國發(fā)動了對之前一直蠢蠢欲動、想要挑戰(zhàn)晉國霸主權威的齊國的“示威性”進攻。在晉景公和衛(wèi)太子臧的親自指揮下,晉、衛(wèi)聯(lián)軍節(jié)節(jié)勝利,一直打到齊國的陽谷(今山東陽谷),逼得齊頃公不得不到繒地和晉景公會面,和晉國重修盟約,向晉景公保證斷絕和楚國的聯(lián)系,并將齊太子彊送到晉國做人質,這才讓晉景公滿意地撤軍。
雖然挑釁晉國遭到了失敗,連太子也送到晉國當了人質,但打了敗仗的齊頃公其實一點都不服氣,表面上認慫,心里面卻從未覺得晉國的霸主位置是牢不可破的。齊頃公決心繼續(xù)尋求楚國的支持,重新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度發(fā)起對晉國霸權的挑戰(zhàn),一定要恢復先君齊桓公當年所開創(chuàng)的霸業(yè)。
周定王十七年(前590年),楚國初步平息了國內的內訌后,掌權的令尹子重遣使再次通齊,向齊頃公提出聯(lián)手遏制晉國的結盟請求,齊頃公求之不得,立即撕毀和晉國的“繒之盟”,向楚使表示“齊、楚結好”。獲得楚國在背后的支持后,齊頃公信心滿滿,自認為可以再和晉國扳一扳手腕,甚至能夠再次挑戰(zhàn)晉國中原霸主的地位了。
周定王十八年(前589年)春,自恃有楚國支持的齊頃公發(fā)動了對晉國在東方最重要的盟友——魯國(其實是三桓)的攻擊,包圍并攻克了魯國邊境上的龍邑(山東泰安縣東南),直抵巢丘(泰安)。魯國和衛(wèi)國向來交好,于是衛(wèi)國派出大夫孫良夫(就是和郤克一起出使齊國,并被齊頃公母親蕭同叔子取笑的那個駝背)、石稷、寧相、向禽等四人帶領軍隊前去救援魯國。
衛(wèi)國援軍抵達新筑(河北魏縣)的時候,迎頭碰上了齊國軍隊,當時石稷想要避開齊軍,或者干脆返回衛(wèi)國,孫良夫堅決不同意(要報復齊頃公羞辱之仇),認為出征救魯,沒有和敵軍交戰(zhàn)就返回,這無法向國君交待,而且遇見敵軍就跑,更加不是大丈夫所為,既然和敵軍相遇,就要奮勇作戰(zhàn)。于是,在孫良夫的堅持下,衛(wèi)軍和齊軍在新筑展開交戰(zhàn),結果衛(wèi)軍大敗,孫良夫差點被齊軍擒獲,幸好被新筑邑大夫仲叔于奚所救,才幸免于難。其他三位衛(wèi)國大夫故布疑陣,謊稱有援軍到來,才阻止了齊軍的尾追,齊軍停駐于鞫居,監(jiān)視衛(wèi)軍的下一步動向。
孫良夫脫險后,羞愧難當,連新筑邑都沒進,就直接奔赴晉國,向晉國君臣請求出兵援助、共同抗擊齊國的進攻。正巧這時候,被齊國攻打的魯國也派出使者叔許(臧宣叔)來晉國求援,和孫良夫碰了面。因為當年出使齊國時,魯國、衛(wèi)國的使者都和晉國的使者、現(xiàn)在晉國中軍將兼執(zhí)政大夫郤克一起被齊頃公和蕭同叔子這母子倆捉弄、取笑過,而孫良夫正好就是其中的使者之一,所以,他和叔許沒有直接拜見晉景公,而是找到了晉國執(zhí)政,當年的受辱的共同經(jīng)歷者郤克,請求郤克向晉景公進言,一定要出兵教訓齊國,并報當年在齊國遭受的侮辱之仇。
郤克原本一心就想向齊國復仇,卻幾次被晉景公勸說、壓制,就連前年晉、衛(wèi)聯(lián)軍伐齊,晉景公也是抱著維護晉齊盟約的目的所發(fā)動的,還故意不帶和齊國有私仇的郤克出征,就是怕郤克會因為私人恩怨而節(jié)外生枝。因此,郤克這兩年憋屈得很,要不是前任晉國執(zhí)政士會大公無私、將中軍將兼執(zhí)政大夫的位置主動讓給了郤克、以安撫郤克的話,搞不好郤克早就因為無處發(fā)泄的怒火而在晉國內部生出事端、甚至發(fā)動內訌了。
所以,正愁沒有借口對齊國開戰(zhàn)的郤克見到了老熟人孫良夫,以及魯國的求援使者叔許,并從他們口中得知了齊頃公又故技重施、再次出兵攻打晉國的盟友、挑釁晉國權威的消息后,簡直是大喜過望,心里面不知道念了多少遍“天助我也”,對齊頃公這個老冤家甚至有那么一絲絲感激之情了。
于是,郤克立即帶著魯國、衛(wèi)國的求援使者參見晉景公,并向晉景公強烈請求出兵伐齊、援救魯、衛(wèi)盟友。晉景公之前一再忍讓、遷就齊頃公的挑釁,意在維持晉、齊盟約,以便騰出手來對付楚國、秦國。但齊頃公得寸進尺、目中無人,總想著要從晉國手中奪取、至少是分走一部分霸主地位,屢次興兵挑釁,這讓晉景公也無法再忍下去。在從郤克的奏報中得知齊國撕毀了和晉國的盟約、并和楚國結盟,再次興兵伐魯、敗衛(wèi)后,晉景公怒火萬丈,立即同意了郤克請求出兵教訓齊國的意見,并批準郤克可以用中軍將的身份調動晉國三軍、七百輛兵車出征齊國。
郤克得到了晉景公批準出兵、并調動七百輛兵車的命令后,拜伏在地、鄭重其事地回奏說:
“七百輛兵車,這是我們晉國在城濮之戰(zhàn)時的出兵軍額;當時,幸賴先君文公的英明果毅、以及先大夫們的勇猛敏捷,這才有了(我們晉國的)最終勝利。臣和先大夫們比起來,連給他們做仆役的資格都不夠,請國君賜予八百輛兵車,以壯軍威!”
晉景公同意了郤克的請求,出動八百輛兵車(大約六萬人左右,這在春秋時期,是極其龐大的軍隊規(guī)模了)伐齊。
于是,郤克奉晉景公的命令,以晉國中軍將兼執(zhí)政大夫的身份親自率軍出征,并直接統(tǒng)領中軍。晉上軍佐士燮、下軍將欒書分別統(tǒng)領晉國上下兩軍隨同出征(中軍佐荀首、上軍將荀庚、下軍佐趙同留守國內),以韓厥為三軍司馬,晉國的附庸白狄也派軍隊隨同出兵,以魯國使者叔許(臧宣叔)為出兵向導。
而在出兵途中,當年和郤克一起被齊頃公羞辱過的魯國大夫季孫行父得知晉國已經(jīng)出兵救魯?shù)南⒑螅仓鲃訋е臼纤奖皝韰⑴c聯(lián)軍行動。郤克和孫良夫、季孫行父這兩個老熟人決心抓住這次出兵機會,狠狠地教訓教訓結怨已久的齊頃公,一雪前恥!
周定王十八年(前589年)六月,晉、魯聯(lián)軍抵達衛(wèi)國境內,并會合石稷、寧相、向禽等人帶領的衛(wèi)軍,繼續(xù)浩浩蕩蕩前行,尋求和齊軍野外決戰(zhàn)。在進軍途中,晉軍中有高級軍士犯法,將要被主管軍法的韓厥按律斬殺,郤克聽說后,立即驅車趕往刑場,想要勸阻韓厥,但趕到的時候人已經(jīng)伏法了。于是郤克馬上命人把罪將的尸體擺到軍營中示眾,并說是自己的命令,意在分擔軍隊中對韓厥的指責(這和邲之戰(zhàn)前,晉軍內部矛盾重重、彼此勾心斗角的情況形成了鮮明對比!郤克吸取了當初的教訓,時刻注意維護軍中的團結,晉軍因此上下齊心,作戰(zhàn)得勝已經(jīng)是大概率事件了)。
齊頃公得知晉國居然發(fā)動了一半以上的軍力(八百輛兵車)前來救魯、衛(wèi),口中雖然喊著不怕,其實心中慌得一批,立馬下令撤退。郤克帶著聯(lián)軍緊追不舍,一直追到了衛(wèi)國的莘地(今山東莘縣境內)。六月十六,齊頃公又退兵至靡笄山(今山東濟南千佛山)下,郤克依舊不肯罷休,尾追而至。
這個時候,齊頃公也有些冒火了,本來自己以國君之尊,主動向外臣示弱退卻,自認為已經(jīng)給足了晉國面子,大家各自退一步,罷兵算了,可郤克居然不依不饒,一定要追著自己打(齊頃公可不知道當年自己傷害郤克有多深)。于是,總有三分豪氣、兩分霸氣、一分傲氣的齊頃公決定不撤了,就在這里和晉軍進行會戰(zhàn),也讓自詡為諸侯霸主的晉國軍隊看一看,第一代諸侯霸主——齊國的軍隊也不是吃素的。
當天,齊頃公就遣使前往聯(lián)軍軍營,向郤克下戰(zhàn)書說:
“大夫率領晉侯的軍隊,千里迢迢來到這里,寡人將率領數(shù)量不多的疲憊軍隊,明天早上和貴軍相見。”
郤克則回復說:
“晉國和魯國、衛(wèi)國都是兄弟之國(同為姬姓),兩國派使者來向我們寡君求援說:'大國(指齊國)朝夕在我們的土地上發(fā)泄憤怒,請晉國為我們釋之’。我們寡君不忍心魯、衛(wèi)遭受這樣的難處,便派下臣們前來向君上您請求,不要再為難魯、衛(wèi)了。下臣們來之前,我們寡君交待說:'不要長久地留在大國的疆域’,我們不敢有辱君命!”
齊國使者將郤克的回復帶回并奏報給齊頃公后,齊頃公立即再次遣使回復:
“大夫們的請求,就是寡人的意愿。即使你們不贊同寡人的意見(指次日會戰(zhàn)),明天我們也要相見!”
同時,齊國大夫高固(就是當初半路逃跑,沒有參與斷道之盟的齊國使者)在齊頃公的默許下,單人偷襲晉國軍營,以顯示齊軍的勇武。
高固徒步?jīng)_進晉國大營,沒有使用武器,而是撿拾石塊砸傷晉軍,并生擒一名被石頭砸傷的晉軍、奪取了晉軍的一輛兵車后馳回齊軍大營。勝利返回后,高固把俘虜和兵車停在軍營中的桑樹下,得意洋洋地向其他人炫耀說:“想要當勇士的人,快來買我多余的勇氣!”
其實這是晉軍在戰(zhàn)前故意示弱,讓高固逞了一把英雄。高固返回后,郤克命令軍隊立即轉移,將大營移往鞌?shù)兀ń駶祥L清區(qū)馬山鎮(zhèn)),以逸待勞,在此等候齊軍的進攻。
齊頃公得知晉軍“退卻”的消息后,認為郤克不敢和自己接戰(zhàn),更加堅定了要和晉軍一決雌雄的意愿,于是馬上命令全軍追擊,趕上并消滅晉軍。周定王十八年(前589年)六月十七清晨,齊軍經(jīng)過一夜的行軍,終于在鞌?shù)刈飞狭藭x(魯、衛(wèi)、狄)軍。天色微明的時候,兩軍在鞌?shù)嘏藕昧塑婈?,即將展開會戰(zhàn)。雙方的主將:晉國中軍將郤克和齊國國君齊頃公都親自上陣,為各自軍隊的表率。郤克的戰(zhàn)車車御(駕駛員)是解張,車右(副手兼保鏢)是鄭丘緩;齊頃公的戰(zhàn)車車御是邴夏,逄丑父為車右。
開戰(zhàn)前,為了激勵全軍,齊頃公豪情萬丈地向齊軍將士們發(fā)表了臨戰(zhàn)宣言:
“寡人率二三子,姑翦滅此而朝食!”(老子帶你們先滅了這些潮巴廢頭后再吃早飯!即'滅此朝食’成語的出處。)
然后,沒等給戰(zhàn)馬披上鎧甲,齊頃公就率先出擊,帶頭發(fā)動了對晉軍的進攻。
兩軍接戰(zhàn)后,戰(zhàn)斗進行得非常激烈,鞌?shù)厮奶幎际峭鶃眈Y騁的兵車,和殊死搏殺的雙方軍隊。激戰(zhàn)中,身為晉軍最高統(tǒng)帥的郤克也受了傷,被箭矢射中肩部,鮮血一直流到了腳面上。
郤克一邊堅持擂鼓指揮戰(zhàn)斗,一邊悄悄地向車御解張呼喚:“我中箭受傷了”。解張頭也不回地繼續(xù)駕車猛沖,并回復說:“剛剛交戰(zhàn)時,我就被箭射穿了手肘,血都染紅了車輪;我怕您分心,于是折斷了箭桿繼續(xù)駕車,不敢說受傷;為了勝利,您還是忍耐一下吧?!避囉亦嵡鹁徱补膭钹S克說:“戰(zhàn)斗中有危險的地方,我都下車推著車行走,不避箭矢,這些您都知道?,F(xiàn)在戰(zhàn)事緊急,希望您不要懈怠。”
郤克受到二人的鼓勵和感染,咬牙堅持擊鼓揮旗,指揮軍隊向齊軍進攻。
在開戰(zhàn)之前的一夜,晉軍司馬韓厥做夢夢見了自己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韓子輿,父親告誡他說:“明日開戰(zhàn)時,要避開兵車的左右兩側?!币虼隧n厥在第二天的作戰(zhàn)中改為親自駕馭戰(zhàn)車(居中),沖擊齊軍軍陣。
此時,因為郤克的傷實在難于堅持同時擂鼓和揮旗,于是車御解張將戰(zhàn)車的韁繩捆在左手上,用右手接替郤克擂鼓,并繼續(xù)鼓勵郤克:“現(xiàn)在全軍都在看著您,我們這輛車的旗幟和鼓聲就是全軍進退的標志。只要車上還有一人在,就可以成就大事!”郤克身為中軍將,當然知道勝負的關鍵所在,于是咬牙堅持,拼力揮舞中軍旗幟指揮進攻。
因為解張單手持轡,無法完全控制戰(zhàn)車的行進,拉車的馬失去管束,開始狂奔起來,直接沖向齊軍的主陣。晉軍將士看見主將身先士卒、揮舞著旗幟帶頭發(fā)起對齊軍的決死沖鋒,于是也紛紛向郤克靠攏,奮勇沖擊齊軍,就這樣,齊軍的陣線被晉軍突破,全線崩潰。齊頃公制止不住潰敗,被裹挾著向后撤退。
當退到華不注山(今濟南華山地質公園)附近的時候,齊頃公正好遇上了隨郤克沖擊齊軍的韓厥。韓厥遠遠望見齊頃公座車上的國君旗幟,于是緊追而來,齊頃公大驚失色,急忙驅車逃避,韓厥窮追不舍,雙方圍著華不注山追逐了三圈,齊頃公怎么也甩不掉韓厥的追擊。
危急中,齊頃公的車御邴夏對齊頃公說:
“君上,快下令用箭射那個追趕的晉軍兵車上中間的人(指韓厥),那是個君子(這里的君子有'地位高的貴族’的代指意思,邴夏要齊頃公射韓厥,意在使晉軍追兵失去指揮者而不能繼續(xù)追擊)。”
齊頃公雖然輕狂驕橫,但終歸是一國之君,該有的風度和氣質還是有的,阻止邴夏說:
“明知道他是君子,還用箭去射他,這不符合作戰(zhàn)的禮儀和道義?!?/span>
于是,齊頃公沒有同意用箭去射追趕的韓厥,而是下令射韓厥的戎左、戎右。在齊軍的箭矢齊射下,韓厥帶領的晉軍多有中箭傷亡者,其中韓厥自己兵車上的戎左被射下了車、戎右被射中身亡,倒在了車廂內。
跟隨韓厥追擊齊頃公的晉軍將領綦毋張也在齊軍的反擊中失去了戰(zhàn)車,只能步行追擊。這個時候,他看見韓厥的車上只剩韓厥自己一人駕車(戎左、戎右或死或傷,無法再繼續(xù)作戰(zhàn))便主動向隨韓厥申請說:“請允許我搭您的車,協(xié)助您一起進攻。”韓厥立即讓綦毋張上車,作為自己的副手、協(xié)同作戰(zhàn),不過他不讓綦毋張站在自己的左邊或右邊,而是用手肘將他推到自己的身后,負責舉旗(韓厥這么做,是因為之前在夢中被父親警告,不要在作戰(zhàn)中居于戰(zhàn)車左右兩側(以免受傷)所以他才讓綦毋張站在自己身后,以免中箭受傷)。
在韓厥的緊追中,齊頃公邊打邊逃,可就在快要逃到華不注山邊上的華泉時,齊頃公戰(zhàn)車的驂馬(駕車時位于兩邊的馬)卻被路邊的樹枝掛住,幾次盤旋發(fā)力都擺脫不了,而齊頃公的車右逄丑父因為前一天行軍時被蛇咬傷了手臂,中了毒,沒有力氣下車推車,所以不能脫困,眼看齊頃公的座車就要被韓厥追上。
這個時候,韓厥和綦毋張已經(jīng)駕車趕到,當時韓厥的戎右戰(zhàn)死在兵車上,遺體倒伏在車廂內,韓厥不忍心將遺體推下車,于是暫時停車,伏下身子將戎右的遺體擺平整、安放穩(wěn)當。趁著這個機會,齊頃公和逄丑父趕緊在車上更換了位置(以便不能逃脫時能夠讓逄丑父假冒國君,使得齊頃公可以蒙混過關,乘虛逃走)。
韓厥安置好戎右遺體后,繼續(xù)駕車追擊,很快就追上并包圍了齊頃公的座車??匆婟R頃公的兵車已經(jīng)被樹枝掛住、無法掙脫后,韓厥指揮跟隨追擊的晉軍將齊侯的車駕團團圍住,然后手拿著韁繩(預備捆住齊頃公車駕的馬腳,使其不能逃走)走向齊頃公的座車,并恭恭敬敬地對著他認為的齊頃公(其實是逄丑父)行拜見禮,叩拜了兩次,再奉上一杯酒、一塊玉佩給齊侯(假冒的),客氣地說:
“我們寡君派下臣們前來為魯、衛(wèi)兩國求情,還交待說不要深入大國(齊國)的國境;下臣不幸,恰好遇見了您,(因為國君的命令而)不能逃避;而且下臣怕擅自躲避您,會給兩國國君都帶來恥辱,因此不得已才參加戰(zhàn)斗;下臣不才,擔任這個(代理的)官職只是我們晉國缺乏人才而已?!?/span>
見韓厥不認識齊頃公,為了讓齊頃公脫身,于是假冒國君的逄丑父大模大樣地接受了韓厥的參拜,并接過酒和玉佩(以便讓韓厥以為自己就是齊侯),然后故意裝作發(fā)怒的樣子,呵斥身邊的齊頃公(假冒車右)趕快下車去華泉給自己找水來喝。齊頃公來不及表達對逄丑父的感謝,立即將計就計,下車乘坐副車(國君的隨從車輛)以取水的名義離開,得以避免被晉軍俘獲。
韓厥帶著齊侯(逄丑父冒充的)勝利返回,而此時郤克指揮的晉軍主力已經(jīng)徹底擊敗齊軍,正在鞌?shù)厮闹懿挤酪詳U大戰(zhàn)果。得知齊頃公被生擒后,郤克大喜過望,迫不及待地命韓厥將齊侯這個老仇人押來,一定要好好當面羞辱他一番(殺是不能殺的,齊頃公畢竟是國君,以外臣弒他國國君,將來晉國統(tǒng)領其他盟國的名份和權威將嚴重受損)。
但當韓厥將所謂的齊侯帶到郤克面前時,郤克一眼就看出這并不是齊頃公本人(郤克見過齊頃公,還因此受到侮辱,記憶深刻),于是喝問這到底是誰。冒充齊頃公的逄丑父向郤克、韓厥大方地承認了自己是齊侯的車右,為了掩護國君逃脫才冒充齊侯,以至到了這里。郤克頓時大怒,立即命人將逄丑父帶出去斬首。逄丑父毫不畏懼,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說:
“從來沒有見過能代替國君承擔禍難的人,現(xiàn)在就有一個,難道還要被殺嗎!”郤克聽見后,考慮了一會兒,嘆息著說:“不畏懼死、也要使他的國君免于禍患的人,殺了他不吉利;赦免他,用來鼓勵那些盡忠報效國君的人吧?!庇谑巧饷饬隋坛蟾?,放他返回。
齊頃公因為逄丑父的忠義舉動,才僥幸逃脫被俘的命運,他脫險后,感念逄丑父的恩情,于是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逄丑父救出來。于是齊頃公重整旗鼓,親自帶著齊軍三次突入晉軍的大營,又三次殺出重圍,以尋找逄丑父的蹤跡。齊頃公突陣時,遇見的是晉國的盟友狄人、衛(wèi)國軍隊,他們知道是齊侯親自來救人,所以都不和齊頃公對陣,狄人甚至以兵戈護佑齊頃公順利突出晉軍大營,作為對齊侯的尊敬和禮遇。
最后,在遇到了被郤克釋放的逄丑父后,齊頃公才率領齊軍殘部由徐關(山東臨淄以西)退回了國內,脫離和晉軍的接觸,晉齊之間空前激烈的會戰(zhàn)——鞌之戰(zhàn),至此以晉國大勝、齊國大敗而結束。
鞌之戰(zhàn)獲勝后,郤克為了徹底雪恥,于是乘勝追擊,帶著聯(lián)軍從丘輿(今山東省益都西南)進入了齊國境內,包圍并攻擊齊國的馬陘邑(丘輿以北),大有不打到臨淄不罷休的意思。而之前目中無人、輕狂囂張的齊頃公經(jīng)過這一次敗陣后,總算知道了晉國的霸主地位確實不是可以輕易撼動的,不得不低頭服軟,派出齊國正卿(相當于晉國中軍將兼執(zhí)政大夫、即郤克的位置)國佐出使晉軍大營,向郤克求和。
為了表示誠意,國佐奉齊頃公之命,將之前滅紀國時得到的甗和玉磬(都是代表等級身份的禮器)獻給郤克(并轉交晉景公),并暗示可以向晉國割地以達成和約。但郤克對當年被齊頃公和其母蕭同叔子所輕侮、嘲諷之事依舊耿耿于懷,不想就這么輕易放過齊國,于是拒絕了國佐“獻禮器、割地”的媾和請求,毫不客氣地提出了己方的和談要求:
一、必須讓齊侯之母(即曾經(jīng)羞辱過郤克的齊頃公生母蕭同叔子)到晉國做人質(好讓郤克能夠報復當年被蕭同叔子所羞辱的大仇);
二、盡齊東畝(齊國所有耕地的田壟都由南北方向改為東西方向;因為晉國在齊國西面,齊國田壟改為東西方向,將便于晉國兵車自西向東進入齊國,暢通無阻);
這兩個苛刻的條件對于齊國來說,可以用“喪權辱國”來形容,國佐堅決不同意,反駁郤克說:
“君太夫人(指蕭同叔子)是我們寡君的母親,而齊、晉地位相當,齊侯之母就如同晉侯之母,以母為質,是為不孝;晉國如果行此不孝之舉,將來怎么有臉面號令天下?且齊國先君疆理天下,以因地制宜為善,怎么能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中更改仟佰,惟晉國兵車之利而從呢?如果晉國再無禮逼迫齊國的話,我們寡君有令:'背城迎敵、血戰(zhàn)到底而已’!”
說實話,郤克的這兩個條件確實太苛刻了,簡直不把齊國當做一個國家來對待,齊頃公雖然年少輕狂,但事母極孝(要不然也不會干出戲弄外國使者以取悅母親的荒唐舉動),讓母親去晉國當人質、接受別人的欺辱,這想都不用想,齊頃公絕對不可能答應。而“盡齊東畝”事關齊國的國家戰(zhàn)略安全,也不可能同意。
郤克因為當年在齊國受到的輕侮慢待太過分,所以想以更屈辱的條件來羞辱齊頃公,但他提出的條件讓齊頃公無法接受,如果雙方談判破裂,必將導致晉、齊兩國繼續(xù)開戰(zhàn),而持續(xù)的戰(zhàn)爭所導致的損失,是晉齊兩國、乃至其他牽扯在內的國家都無法承受的。而因此得到最大利益的,必定是置身事外、坐山觀虎斗的楚國。
當時,不但晉國內部有人反對郤克逼迫齊國太甚(這會導致兩國關系徹底破裂,就像晉國和秦國一樣),就連當年和郤克一起被齊頃公戲謔、侮辱的魯國大夫季孫行父、衛(wèi)國大夫孫良夫二人,也轉過來勸郤克不要將齊國逼得太緊了,以免事情做過了火,大家都不好收場。在諸人的勸說下,郤克收回了之前苛刻的和談條件,接受了國佐獻上的禮器。周定王十八年(前589年)七月,郤克等晉國卿士和齊國正卿國佐、行人大夫賓媚人,并魯國、衛(wèi)國大夫等,在爰婁(山東臨淄以西)舉行盟會,重建了晉、齊盟約,齊國因此又被拉回到晉國的勢力范圍之下。應郤克的要求,齊頃公將之前侵占的魯國汶陽之田歸還給魯國,將伐衛(wèi)時侵奪的衛(wèi)國城邑也歸還給衛(wèi)國。爰婁之盟后,郤克率軍勝利返回國內,魯國、衛(wèi)國軍隊各自回師,齊國也保住了國君的面子和國內田壟的走向,中原大地又暫時恢復了平靜。
周定王十九年(前588年),晉景公挾鞌之戰(zhàn)大勝之軍威,命令郤克率軍出征,聯(lián)合衛(wèi)國軍隊伐北赤狄,將長期騷擾晉國北部邊疆的赤狄部落中最后的殘余勢力——嗇咎如部全部殲滅(其他赤狄部落,已經(jīng)在之前被荀林父、士會兩任中軍將所消滅),晉國北疆徹底平定。此時的晉國,已經(jīng)完全走出邲之戰(zhàn)失利后、四面受敵的窘迫境地(當時晉國和南面的楚國、西面的秦國、北方的赤狄都是長期敵對,東面的齊國也在覬覦晉國的霸權;現(xiàn)在齊國服軟、赤狄被徹底消滅、秦國則接連被擊退、不能渡過黃河騷擾,晉國的敵人,只剩下老對手楚國而已,且楚莊王已死,楚國的威懾力在下降),雖然諸侯霸主的位置還要和楚國繼續(xù)競爭,但國勢和國威都已經(jīng)恢復,晉景公的霸業(yè),基本穩(wěn)固了。
于是,晉景公以獎賞鞌之戰(zhàn)和伐赤狄之戰(zhàn)功臣的名義,在晉國三軍之外,又組建了新三軍,各自設置將佐,以酬諸將之功,晉國軍隊由此從三軍六卿擴展到六軍十二卿(六軍是周天子才能擁有的制度),分別是:中軍將:郤克;中軍佐:荀首;上軍將:荀庚;上軍佐:士燮;下軍將:欒書,下軍佐:趙同;新中軍將:韓厥;新中軍佐:趙括;新上軍將:鞏朔;新上軍佐:韓穿;新下軍將:荀雅;新下軍佐:趙旃。
鞌之戰(zhàn)的功臣韓厥,因擒拿齊侯之功(雖然是假冒的,不過韓厥并不知道實情,其功可視同為真),由此進入了晉國頂級卿士行列,并帶著韓氏家族也一同興盛起來。韓厥,就是日后三分晉國的侈卿中,韓氏的創(chuàng)業(yè)之祖(韓氏出于晉公室,是曲沃桓叔幼子韓萬的后裔。不過在韓厥之前,整個韓氏都默默無聞,韓厥因家族衰落還曾經(jīng)給趙盾當過一段時間的家臣,是被趙氏撫養(yǎng)長大的。韓氏日后的一切榮耀和成就,都是因為韓厥的不懈努力而獲得的。)
周定王十九年(公元前588年)冬,懾于晉國(已經(jīng)恢復)的強大實力,學乖了的齊頃公親自前往晉都新絳拜見晉景公,以示聽從晉國的號令,晉景公沒有慢待和自己同等地位的齊侯,舉行了盛大的宴會來招待齊頃公,已經(jīng)成為晉國新中軍將的韓厥也奉晉景公之命參與宴會,迎接齊頃公的到來。齊頃公出席宴會時,一眼就認出了韓厥的模樣,頓時想起當年被韓厥追殺、繞著華不注山跑了三圈、幾乎被俘的往事,于是瞪著眼睛直視韓厥,氣呼呼的樣子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韓厥發(fā)現(xiàn)齊頃公在瞪著自己,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大大方方地端著酒杯上前給齊頃公敬酒,并向齊頃公詢問:“君上還記得下臣么?”齊頃公稍稍慍怒地回答:“怎么不記得,只是你的衣服換了!”(齊頃公心說好小子,當初要是被你抓住,還不知道怎么被郤克那個跛子羞辱呢)。韓厥于是鄭重地向齊頃公行禮,回答說:“當初下臣在鞌?shù)氐膴^勇作戰(zhàn),就是為了今天君上能與我們寡君在這里開懷暢飲?。 饼R頃公見韓厥這么實誠,又對國家、對國君如此忠心,心里也十分佩服,于是放下心中芥蒂,和韓厥高高興興地共飲了一杯,就此化解了過節(jié)。
齊頃公服晉后,雖然不敢再挑戰(zhàn)晉景公的霸主地位,但并不代表他沒有想法,既然打不贏你,給你添一點驚喜總可以吧。于是,齊頃公在宴會中,主動提出要把自己朝見周天子時使用的玉圭進獻給晉景公,意思是尊晉景公為王。這一下把晉景公嚇得夠嗆,雖然自己確實比周天子實力大,對諸侯的號召力也強過其他國家,但僭越稱王這種敗人品的事情,晉景公是萬萬不敢做的(楚國就是擅自稱王,才遭到諸多諸侯的征伐,直至現(xiàn)在也不能服眾)。假如可以得知后世的事情,晉景公一定對曹操被孫權上表請上尊號時,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那句“這小子要把我放在火爐上烤嗎”深有同感!
但被天下諸侯中有數(shù)的大國——齊國國君主動請尊為王,在面子上還是很受用的,晉景公心里總歸是喜滋滋,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在婉拒了齊頃公的請求后,晉景公對齊頃公這么知趣的行為很是滿意,將之前和齊國所產(chǎn)生的不愉快都拋到了一邊,晉國和齊國,重新恢復到當初的親密盟友關系,晉國的霸主(至少是兩霸之一的地位)位置,因為齊國的歸附,得到了極大的鞏固和加強。
而齊頃公經(jīng)歷了鞌之戰(zhàn)失敗的教訓后,總算知道了輕狂驕橫是要付出慘重代價的,自此后變得低調內斂起來,不再目中無人、時刻想著對外爭霸,而是停止游獵玩樂,致力于修內政、濟鰥寡,輕徭薄賦,振窮問疾,從一個輕浮張狂的中二青年,成長為頗得齊國百姓之心的賢明君主。為了保持齊國的安定,齊頃公下定決心和晉國維持好同盟關系,此后的二十年間,齊國(的國君們)都沒有再與晉國公開對抗、叫板。齊頃公能夠有如此脫胎換骨的轉變,這都要感謝郤克、韓厥在鞌?shù)亟o他的教訓,“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這也許就是對齊頃公最好的評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