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的夏天,在日本決意棄醫(yī)從文的魯迅,突然收到紹興老家發(fā)來“母病速歸”的消息。函信促歸,一日兩封,魯迅憂心忡忡,不得不踏上歸途。
然而心情焦急的魯迅一進家門,面對的卻是張燈結彩、喜氣盈盈的場面。他當場愣住了,母親魯瑞不僅沒生病,而且為了他的婚事正在前前后后地忙碌著。
魯迅雖然有些生氣,然而面對寡母的安排,他還是無言地接受了。他的新娘子朱安,是一個遠房親戚的內(nèi)侄女。
朱家祖上曾經(jīng)做過知府,朱安的父親曾在外地經(jīng)商,后來客死道上。和很多舊式家庭的子女一樣,朱安從小被教育成一個契合傳統(tǒng)的小女人:脾氣和順,會做針線,擅長烹飪,不識字,裹小腳。
在媒人的撮合下,魯瑞覺得兩家門當戶對。朱安比魯迅大了3歲,女大三抱金磚,魯瑞對朱安聽話順從、能燒一手好菜很滿意。
在沒有征得兒子同意的情況下,魯瑞去朱家訂下了這門親事。訂婚時魯迅正在日本求學,他寫信給家人強烈反對這門婚事,提出讓朱家姑娘另嫁他人。
但是魯瑞覺得,既然已經(jīng)訂下了婚事又悔婚,對兩家名聲都不好,朱家姑娘就沒人要了,于是托人寫信給魯迅進行規(guī)勸。
魯迅心里很矛盾,雖然已是民國,但婚姻問題上歷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一權否決父母的安排。何況魯迅十分孝順自己的母親,他不愿母親傷心,于是勉強答應了婚事。
當時正值革命年代,魯迅他認為自己死無定期,母親愿意有個陪伴,也就隨她去了。他回信提出:要娶朱家姑娘也行,但一定要她放足,還要她進學堂讀書。
但是朱安是個舊式婦女,思想保守,認為腳已經(jīng)定型放不大了;女人進學堂,也不符合習俗,所以對魯迅的要求置之不理。
隨著時間的推移,朱家以女兒年紀大了,一再托人前來催促希望盡快完婚。轉(zhuǎn)眼到了1906年,魯迅已經(jīng)25歲,朱安更是28歲的“大齡女青年”。
突然傳來一個消息,說魯迅已經(jīng)和日本女人結婚了,還生了小孩。這個流言,給魯瑞和朱家都帶來了極大的不安。魯瑞無法可想,于是托人寫信,稱病將魯迅從日本騙了回來。
木已成舟,魯迅還有什么辦法來逃脫命運的擺布呢?他只能像小說《孤獨者》中描寫的魏連殳一樣:“什么都可以的,不吵不鬧,乖乖走完了所有的婚禮流程?!?/strong>
7月26日,是結婚的日子。魯迅說:“那時,家里的人因為聽說我是新派人物,曾擔心我可能不拜祖先,反對舊式的婚禮??晌疫€是默默地按他們說的辦了?!?/strong>
當有人說起婚事,魯迅冷冷地回答說:“母親要娶兒媳婦?!?/strong>
讓魯迅深感失望的是,朱安的娘家人知道他不喜歡小腳女人,在上花轎前給朱安換了一雙大號的繡花鞋,往鞋子里塞了很多棉花。然而在走出花轎時,朱安一時踏空鞋掉了出來,露出了小腳。
新娘子既不識字,也沒有放足,他以前寫來的信,統(tǒng)統(tǒng)都是白寫。希望的落空,讓魯迅表現(xiàn)得十分決絕。
拜堂時,魯迅一句話也沒有講,有人扶他也不推辭。見了新娘,魯迅照樣一聲不響,臉色陰郁,很沉悶。
新婚之夜,燈滅了,身邊睡著一個陌生的女人,魯迅在幽暗中輾轉(zhuǎn)反側,痛哭了一夜。按照舊俗新婚夫婦應該去拜祠堂,但魯迅沒有去。
結婚的次日,魯迅就住到了母親的房間。晚上挑燈夜讀,然后睡在母親的屋里?;楹蟮牡谒奶欤麘阎鴿M腹的憂愁和痛苦離開家門,繼續(xù)去走他的人生之路。
1909年8月,魯迅從日本回國,先后在浙江杭州、紹興等地任教,擔任學監(jiān)、校長等職務。雖然離家不遠,魯迅卻很少回家。偶爾回去,也主要為了看望母親,或是通宵批改作業(yè)、抄書、整理古籍。
從日本回國后的兩年時間,魯迅的心情十分沉郁,他囚發(fā)藍衫、不修邊幅,看上去很蒼老,而他實際上不過30歲。這一時期的魯迅,對朱安基本上是不聞、不問、不接觸的。
1912年初,魯迅應蔡元培的邀請前往北平任教,他孤身一人前往,開始了長達14年在北平的生活。朱安只能留在紹興老家,照顧老太太。
1919年11月,魯迅在北平西直門八道灣購置了一套院子,將一家人從紹興搬到了北平,開始了新的生活。朱安得以和魯迅的母親一起,前往這個新家。
當然,魯迅對朱安的態(tài)度依舊冷漠,兩人之間除了必要的交流,沒有任何的親密交談。同在一個屋檐下,為了減少和朱安的接觸,魯迅甚至連衣服都不讓她碰。
魯迅對朱安沒有愛情,只是把她當成母親的兒媳,像對待客人一樣尊重她,也不愿傷害她。他說:
“在女性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xiàn)在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又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責怪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的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
魯迅同情朱安的不幸,朱安本身沒有什么錯,她不過是舊禮教的犧牲品。所以魯迅并不責怪她,更不忍心棄她而去。
魯迅只好保持著夫妻的名義,實際上過著凄苦而寂寞的獨身生活。他的一些學生和朋友都為他感到難過,比如章川島,孫伏園等。
有人建議:“既然沒有感情,就送她回娘家,負擔她的生活費,這是很客氣也很合理的辦法。何必苦惱著自己,和她一起做封建婚姻的犧牲品呢?”
1923年,魯迅因兄弟失和搬出八道灣時,曾把這個打算和朱安談過:“你是留在八道灣,還是回紹興朱家?如果要回,我一定按月給你寄錢的。”
但朱安的回答:“和你一起搬出去,你搬到磚塔胡同,橫豎總要人替你燒飯、縫補、洗衣、掃地的,這些事我可以做……”這是多么樸實可憐的弱者的哀鳴!魯迅還能說什么呢?
在紹興老家的舊俗中,一個嫁出去的女人被退回娘家,就沒臉再做人了。家族的歧視,旁人的閑言,會讓她抬不起頭來。
魯迅沒有拒絕朱安的請求,在當天的日記上,魯迅寫道:“下午攜婦遷居磚塔胡同61號?!濒斞竿讌f(xié)了,他打算“陪著做一世的犧牲”。
無性無愛的婚姻,為什么不離婚?魯迅后來對好友許壽裳說:“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供養(yǎng),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strong>
這是鐘愛魯迅、卻又被封建舊習所束縛的魯迅母親,始料不及的終身憾事。日后她不無懊悔地說:
“不知為什么,他們總是好不起來。他們既不吵嘴,也不打架,平時不多說話,但沒有感情,兩人各歸各,不像夫妻?!?/p>
魯迅與朱安,這樁包辦婚姻的悲劇,就這樣一直延續(xù)著,直到“五四運動”,在時代潮流的沖擊下才發(fā)生了改變。
當魯迅倍感孤寂,經(jīng)常一個人喝悶酒時,許廣平闖入了他的生活,帶來了青春的熱力和女性的柔情。許廣平向他請教學問,和他傾談,幫他抄稿子,勸他愛惜身體。
魯迅從她那里獲得了真正的愛情,但世俗的障礙也困擾著他。他和許廣平相差17歲,一個已婚,一個未婚,他不得不有所顧慮。
1925年10月,魯迅與許廣平確定了戀愛關系。他們的結合,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包括魯迅的二弟周作人。年齡的差距或許并不算什么,最大的障礙是魯迅已有妻室。
魯迅和朱安都是封建包辦婚姻的犧牲品,而朱安的犧牲更是無可挽回的。作為一個舊式女子,她連基本的生存能力都沒有,只能依靠魯迅。
魯迅與朱安雖然是名義上的夫妻,但卻從未生活在一起,兩人甚至都沒有任何交流。到了北平之后,魯迅下決心供養(yǎng)她一輩子,但是也決意不與她做真正的夫妻。
魯迅的好友孫伏園回憶:“魯迅雖然處在家庭中,過的生活卻完全是一個獨身者?!?/p>
魯迅與許廣平的戀愛是個人私事,只要兩廂情愿,就可以結合。按道理周作人跟隨魯迅多年,了解魯迅受到舊式婚姻之苦,甚為深重。對于兄長的選擇,應該給予同情和理解。
但是周作人卻堅決反對魯迅和許廣平戀愛,認為那是在納妾、是多妻行為。甚至發(fā)文章諷刺魯迅,兄弟之間的積怨,更加難以消除。
1926年8月,為了躲避輿論的非議,魯迅和許廣平不得不離開北平南下。從廈門到廣州,許廣平始終陪伴在魯迅的左右。
1927年10月,魯迅與許廣平在上海正式開始了同居生活。1930年,周海嬰在上海出生,魯迅寄了一張三人合照回北平。
朱安看到照片后態(tài)度友善,然而無人處,她卻感到絕望和痛苦。她曾對人說:
“我好比是一只蝸牛,從墻底一直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shù)摹?墒乾F(xiàn)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p>
在魯迅去世前,朱安和魯迅的母親一直住在北平。魯迅自從離開北平后,每月匯款100元供養(yǎng)母親和朱安兩人的生活,全由朱安支配。
此外,對于朱安紹興的娘家,魯迅也時有資助和關懷。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魯迅在物質(zhì)上盡了一個“名義上的丈夫”的責任。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去世,得到消息的朱安悲痛異常。
次日天津《大公報》發(fā)表魯迅的七條遺囑,對自己的后事及家人作了交代,唯獨沒有給原配夫人朱安留下一個字。
即便如此,朱安還是幾次欲南下給先生料理后事,但考慮到魯迅母親年邁,需要陪伴和照顧,最后她選擇在南屋給魯迅布置靈堂。年近花甲的她全身戴孝,祭奠亡夫。
魯迅去世后,兵荒馬亂的年月,許廣平帶著海嬰在日寇占領的商上海艱難度日,還要擠出錢來接濟北平的朱安和魯迅的母親,實為難得。
1941年,日軍開進上海的租界,許廣平在家中被捕。許廣平身陷囹圄76天,失去與朱安的聯(lián)系,沒能按時寄錢。
1943年,魯迅的母親魯瑞去世。當時正值北平戰(zhàn)亂,物價飛漲,獨居的朱安一下子陷入了極大的生活困境。
1944年,朱安的生活無以為繼,只能每天窩窩頭就咸菜,配白開水度日。眼看著走投無路,朱安只好托人登出廣告,預備將魯迅留下的書籍賣掉,換成糧食。
許廣平得知后,立刻托人找到了朱安,告訴她:“魯迅的任何遺物都要好好保護,那些書更不能輕易賣掉?!?/strong>
朱安回答了一句令人落淚的話:“你們都說要好好保存魯迅的遺物,可是我也是魯迅的遺物,你們怎么就不好好保存呢!”
許廣平跟朱安解釋了自己的困境,換來的是朱安沉重的一聲嘆息。朱安生活困難的消息傳到社會上后,魯迅生前的好友、學生們紛紛伸出援手,但是朱安始終沒有拿一分錢。許廣平得知后禁不住說:“她是個有骨氣的人!”
1946年10月,許廣平北上和朱安見面。離別后,朱安托人寫信說:“你走以后,我心里很難受。要跟你說的話很多,但當時一句也想不起來。”
朱安心里,是感念許廣平的。病逝之前,她曾對人說:“許先生待我極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維持我,不斷寄錢來,物價飛漲,自然是不夠,我只有更苦一點自己,她的確是個好人。”
朱安能這么說,說明兩人之間并無芥蒂,更多的是寬容和理解。兩人本不容易相處好的關系,彼此都能克己待人,難能可貴。
1947年6月29日,朱安在北平逝世,終年69歲。臨死前,她說自己想念大先生,也想念許廣平和海嬰。朱安留下遺言,希望“死后能葬在大先生墓旁邊”,也就是魯迅的墓邊。
然而,她生前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愿望并沒能得到滿足。死后三日,她便被葬在了西直門外的保福寺。她的靈魂和肉體永遠地留在了異鄉(xiāng),與“她的大先生”相隔千里之遙。朱安的墳前連塊不像樣的墓碑也沒有,仿佛這個世界她從未來過。
朱安28歲嫁入周家,與魯迅做了30年的名義夫妻,卻無性無愛。她以一個兒媳的身份,任勞任怨服侍了魯迅母親一場,然而終究還是不曾等到魯迅回頭望她一眼。
魯迅去世后,她作為一個孤獨的異鄉(xiāng)人,在清貧中又艱難生活了11年,直到凄涼離世。她41年的人生,除了“魯迅原配”之外徒留一片空白。
她是魯迅的遺物,更是舊式婚姻時代下的悲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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