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棵樹說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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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學(xué)林
河邊上有一座小屋,小屋里住著老倔頭。老倔頭無兒無女,孤身一人。每天太陽升起來,他就會拿了一張椅子,坐到屋旁的一棵老柳樹下,兩肘擱在膝蓋上,彎著腰,伸著頭,看著那疤痕累累的樹干和在風(fēng)中搖動的枝葉。他的嘴唇會哆嗦著,發(fā)出一些聽不清楚的聲音。
老倔頭在跟老柳樹說話。
老柳樹是老倔頭唯一的伙伴。村里上了年紀(jì)的人都知道,這棵樹在老倔頭祖父手上就栽下了。“大躍進”時隊里想砍下來蓋豬舍,老倔頭的父親恨不得要跟人拼命呢。如今祖父、父親都早已作古,兄弟姐妹也都各奔東西,只有他老倔頭,一直與老柳樹守在一起,不離不棄。
在老倔頭眼里,它已經(jīng)不是一棵樹,它就是他的親人。這么多年來,他心中有什么話,都是跟老柳樹說。老柳樹是他忠實的聽眾,不管他如何絮叨,都會耐心地聽他說完。他嘆息,老柳樹也會嘆息;他開心,老柳樹也會開心。
這不,今天太陽又升起來了,老倔頭又坐到老柳樹下與它拉家常了——
“哦,我的老伙計呀,按理呢,我該叫你叔呢,你是我爺爺栽下的,我就叫你柳叔吧。當(dāng)年都是我沒聽你的話,不然現(xiàn)在也不會孤零零一個人呀……”
一陣風(fēng)兒吹過來,柳枝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好像在回答老倔頭的話——
“現(xiàn)在后悔了吧?當(dāng)年,人我都為你留下來了,可你硬是倔呀,不肯收留人家娘兒倆呀……”
這事過去幾十年了,但老倔頭還記得。那時他還是個二十幾歲的小伙子,有一天中午到河里挑水,猛然發(fā)現(xiàn)老柳樹下躺著一個女子,旁邊還有一個小孩,看樣子已經(jīng)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他急忙回家端來一碗粥,讓她們吃下。他問女子是誰,為何流落到此?女子說,她叫萍子,因為饑荒,丈夫餓死了,她們娘倆出來要飯。女子突然跪在他面前,希望能收留她們……可他自家窮得都揭不開鍋,拿什么養(yǎng)人家娘倆呀?硬是拒絕了人家。
“嗨,都是這‘窮’字逼的呀!那個年頭,天災(zāi)人禍呀!……”老倔頭感嘆。
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老倔頭心里也有點熱熱的。他變換了一下姿勢,靠在椅背上,抬起頭,瞇縫著眼看了看太陽。然后又嘆息一聲:唉,老了,還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干嘛?今生可能就不該有老婆,不該有兒女,今生可能就該孤孤單單一個人!要不然,那個城里女娃怎么又沒留得住呢?
“柳叔,柳叔,那個……那個城里的女子叫什么來著?……哦,想起來了,叫莞秀……莞秀……多好的一個名字呀,多好的一個女子呀!可下鄉(xiāng)插隊怎么會插到咱這個窮村里來的呢?”
老倔頭突然又有了興致,又跟老柳樹聊起天來。老柳樹被風(fēng)吹得“沙沙——沙沙——”響,在老倔頭聽來,就像應(yīng)和著他,在重復(fù)著“莞秀——莞秀——”的名字似的。
“這是緣分,緣分,你知道嗎?可是你沒有抓住!”
“可我不能乘人之危呀!我雖然想要個女人,想成個家,可不能做這樣不道德的事呀……”
“不道德的是大隊支書,是他把人家好好的閨女糟蹋了,人家投河尋死,你救了她,人家要報答你,想嫁給你,這算什么乘人之危?這是天賜姻緣……”
“不,不,不……人家二十幾歲大姑娘,我一個四十歲出頭的小老頭,怎么能……怎么能……”
“你呀,倔呀,死腦筋呀……嗬嗬嗬……”
坐在老柳樹下,老倔頭想,好在沒娶人家,不然又害了人家了!沒幾年,那下鄉(xiāng)的知青們一個個都回城了,要是我們成了親,是跟她一起進城呢,還是分手?進城恐怕不可能,城里生活我也過不慣,肯定是分手,可那樣又讓人家擔(dān)個離婚的名頭回去,這輩子就對不起人家了!不過,不過,莞秀確實是個好姑娘呀!
老倔頭有些說不動了,他對老柳樹說:“老伙計,咱歇息一會兒再說吧,咱打個盹兒。”老倔頭在樹下睡覺,風(fēng)兒吹著老柳樹。幾只喜鵲在柳樹的枝葉間飛來飛去,發(fā)出“嘰嘰喳喳”的叫聲。
一會兒,老倔頭醒了,他揉揉眼睛,看看樹上的喜鵲,聽聽喜鵲的叫聲,頭腦清醒了許多。他又開始跟老柳樹談起心來。這回老倔頭可說得有些傷心,真的傷心。
“柳叔呀,你是我的親人,唯一的親人,我的話只能跟你說!這輩子我本也應(yīng)該有個伴兒的呀,那個叫鳳美的女人,本來會是我的呀,我們已經(jīng)……已經(jīng)……可想不到他的兒子要我拿出……拿出……那么多的錢……這是賣自己的媽呀!這是故意刁難我們呀!我哪有那么多的錢?我要是有錢,還不早就成家了嗎?還要等到六十歲嗎?逆子呀!那女人多苦呀,四十多歲就死了男人,一個人把幾個孩子都養(yǎng)大,容易嗎?”
“記得第一次她來的時候,也有幾只喜鵲在老柳樹上飛來跳去,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我以為,喜事呀,這回必成呀!姻緣來了,擋不住啦!可哪知道,最后鳳美是哭著從我這兒走的。老伙計呀,親人呀,你知道嗎?你怎么不給我攔下來呀……這回我沒倔,我給她兒子下跪,求他呀,可他硬是不同意,今生這輩子這個悔呀!哎呀……哎呀……說到這事,我就想哭呀……不說了,已過去二十年了……今兒咋啦,怎么凈說這些事兒呀……”
這次,老倔頭一口氣說了好長好長。只顧自己說,他不讓老柳樹插嘴,他想一吐為快。老柳樹理解他,老柳樹靜靜地聽,聽著聽著,老柳樹還發(fā)出嘆息。老柳樹也知道,這是一樁好姻緣,要是能成了,老倔頭老了就不會孤單,就不會有話只跟它說了。那個多年沒有一點笑聲的破屋里就會有歡樂了??衫狭鴺溆惺裁崔k法呢?它想留住鳳美,但留不住;他想幫他籌錢,可就是把自己砍下來也賣不了幾個錢??!鳳美哭著離開這座小屋,從它身邊走過的時候,它也止不住流了淚??!
老柳樹在風(fēng)中搖動著身子,枝葉的響聲更大了,就像在為老倔頭傷心。又似在安慰老倔頭:這都是命!命!都這一大把年紀(jì)了,都到要死的年紀(jì)了,不必過于在意了,一切都該看淡了,看透了,看明白了!
“鳳美……”
“莞秀……”
“萍子……”
老倔頭在樹下喃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