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治平年間，某天易學(xué)大師邵雍與客人散步到洛陽的天津橋，突聞鵑聲飄墜，邵雍立刻面現(xiàn)慘然?？蛦柶涔?，邵雍曰：“洛陽舊無杜鵑，今始有之，不二年，上用南士為相，多引南人，專務(wù)變更，天下自此多事矣”?？腿烁械胶芷婀郑塾赫f：“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將亂，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氣至矣，禽鳥飛類，得氣之先者也?！洞呵铩窌^退飛’、‘鴝鵒來巢’，氣使之也。自此南方草木皆可移，瘴虐之病，北人皆苦之矣?！边@就是邵雍利用“梅花占”預(yù)言王安石變法的著名案例。也許是附會，但杜鵑與季候的關(guān)系顯然引起了大師的注意。

    杜鵑有個奇怪的名字叫謝豹，這是吳地對子規(guī)鳥的別稱。這到底蘊涵什么玄機？《太平廣記》轉(zhuǎn)引《酉陽雜俎》之載，作了解釋：說是虢州有種蟲名叫謝豹，常住在深深的土中。司馬裴沈的兒子曾挖洞得到了它，小得像蛤蟆，而且像球一樣圓。見了人，就用兩只前爪交叉蓋著腦袋，像害羞的樣子。它能像鼢鼠那樣在地中打洞，不一會兒就能掘好幾尺深。有時爬到地面上，如果聽到杜鵑鳥的叫聲，就會腦袋裂開死去，人們因此給杜鵑鳥命名為謝豹。這顯然是一個充滿詩意和危險的命名，使杜鵑叫春的威力得到獅子吼似的放大。有意思的是，連杜鵑花有時也被稱作謝豹。鳥與花之間，是否存在著魂魄一體、花鳥為相的“互文”呢？

    常見的杜鵑有兩種，大杜鵑是“布谷—布谷”的發(fā)言者，而四聲杜鵑則是以“割谷割谷—割谷割谷”的叫嚷來顯示話語權(quán)力的。體型類似鴿子，體羽以灰色為主，腹羽白色，上面布滿黑褐色的橫紋。大杜鵑翅膀長而尖，飛行迅捷。這種體色和體型使它們很像小型鷹類。杜鵑的足趾兩趾朝前，兩趾朝后，也可稱之為攀禽。

    而《太平寰宇記》泄露了望帝“禪讓”事件的真相：杜宇因鱉靈威逼而逃，想要復(fù)位而不成功，這才化身為杜鵑。這向人們暗示鱉靈乃是篡位者。一則傳說指出，杜宇死后，杜宇的妻子梁利因誓死不從鱉靈而遭幽囚，最后化為杜鵑鳥，與杜宇一起雙雙飛走。而李商隱利用這個典故，把自己和女道士宋華陽的情意，悄然藏匿在杜鵑的叫嚷里……

    杜鵑作為愛欲的使者，更露骨地出現(xiàn)在宙斯的欲望史當(dāng)中。赫拉的孿生兄弟宙斯在驅(qū)逐了父親克洛諾斯以后，到達克里特的諾塞斯山（現(xiàn)稱杜鵑山。這個杜鵑山與樣板戲的《杜鵑山》無關(guān)）找到并向她求愛。宙斯隱身為羽毛披亂的杜鵑鳥，赫拉這才可憐他，溫柔疼護地把他放在懷里取暖。宙斯立刻現(xiàn)出原形并占有了她。杜鵑具有這一層欲火面具，在行使“雀巢鵑占”的過程中，它被用以喻奸夫，但其后cuckold（指有不貞妻子的男人）顯然是由cuckoo化出，卻用作奸婦的原配的代名詞。杜鵑的鳴聲即為cuckoo，不啻罵人為“烏龜”，這種借喻在莎士比亞的戲劇里已經(jīng)頻頻出現(xiàn)。

    杜鵑具有的復(fù)雜性，足可以成為陰暗、兇險、欲望熾烈的人性的飛行具象，它在時間的高處打開翅膀后，受到多方面的仰視，是毫不奇怪的。奇怪的是，杜鵑在西語里除了在希臘神話中物盡其用以外，長時間來一直是隱蔽的，盡管亞里士多德在《動物志》中就對杜鵑的寄巢習(xí)性作過描述，但這并沒有引起后人重視。亞氏說，相傳杜鵑為鷹所變，產(chǎn)卵而不筑巢，把卵產(chǎn)在別的較小的鳥的巢中，把巢中原有的卵吃掉，讓那鳥為其孵卵，并為之哺育長大。還說杜鵑喜歡把卵下到葦鶯的巢中。葦鶯我見過，比麻雀還小。真想象不出，喜鵲般大小的杜鵑如何把自己的卵產(chǎn)到這樣小巧的巢內(nèi)？《動物志》中有一段讀來頗令人解氣的文字：“杜鵑在群鳥中是以卑怯著名的，小鳥們聚起來啄它時，它就逃去?！?。

    杜鵑在空中陡轉(zhuǎn)身體，把背光的一面向語言展開，那些被它們干燥而執(zhí)著的叫聲所觸及的秘密，也為之蘇醒。每年秋天，亞歐兩洲高緯度地區(qū)的杜鵑，都要南遷到非洲或澳洲越冬，旅途長達千里。每到這時，小杜鵑便斷然脫離義親，獨身長途跋涉，到它生身父母越冬的地方去。似可推測，那只杜鵑與邵雍在洛陽橋頭上空的邂逅，就像他被神讖命中，未來被叫聲提前鋪開，在空中寫出字，但說出即失，看來天命真是不可泄露。

    古代巴蜀是杜鵑傳說的發(fā)源地。我偶爾在成都平原邊沿的山林間，聽到過杜鵑叫春的聲音。那般激烈，簡直比杜鵑還要杜鵑，像是苦悶者的口技功夫。在沒有忌諱的年代，人們以鳥語盡興打開情與色，不一定是叫人歸去，怕是在自己收割愛情吧。聽聽杜甫怎么說的：“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云安有杜鵑。我昔游錦城，結(jié)廬錦水邊……君看禽鳥情，猶解事杜鵑。今忽暮春至，值我病經(jīng)年。身病不能拜，淚下如迸泉?！痹娙司褪窃娙耍c思念的精魂猝然相遇，他只用淚水來抒寫感動，并不泄露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