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塑料圓珠筆和兩百根筆芯
■朱曾汶
歲數(shù)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差,在過了鉆石婚,寫了回憶錄以及一系列追溯前塵往事、抒發(fā)老年情懷的文章后,也該進一步做些更加切實有效的事情,好讓小輩們將來不至于面對一個爛攤頭無所適從。這項工作就從清理書桌抽屜做起。在一個堆滿出版社及讀者、朋友來信的抽屜角落里,撿出一捆廢圓珠筆芯和一支破圓珠筆。
這捆圓珠筆芯一共200根,一只手捏不攏,是我上世紀80年代初在譯書過程中用掉的。當(dāng)初是出于好玩,把用完的筆芯隨手放在一個小盒子里,日積月累,不知不覺就有了這個數(shù)目,以后就沒有再積下去。我曾經(jīng)把這捆廢圓珠筆芯向許多來我家玩的小朋友出示過,他們都睜大眼睛表示驚訝,不相信一個白發(fā)老人兩年功夫竟會用掉那么多筆芯,寫那么多字。作家趙麗宏看了也十分感慨,專門在他的名人日記《喧囂與寧靜》里作了記述。
至于那支塑料圓珠筆,說來慚愧,只是最最普通的一種:淡黃顏色,筆梢呈尖圓形,筆身可從當(dāng)中擰開安裝筆芯。就是這樣一支不起眼的圓珠筆,我用了足足20年,后來實在破舊得不行,才換了一支新的,這支破筆就和廢圓珠筆芯一同保存了下來,作為我畢生勤奮勞動的見證?,F(xiàn)在市場上好筆琳瑯滿目,最昂貴的一支鑲嵌鉆石的瑞士“凱蘭蒂”筆,售價590萬人民幣,這種筆我想只能用來炫耀擺闊,不能用來寫字,而我的那支起碼寫了上千萬字的筆,你猜是多少錢買的?兩角五分!
我這個人其實很笨,不識漢語拼音,從而也說不好普通話,不懂電腦,從而也不會電腦打字(年輕時用英文打字機也只會用兩個手指敲敲打打,貽笑大方)。和現(xiàn)如今作譯者們普遍使用電腦相比,我是十足的“笨人譯書”,一生譯出的50本書,一千多萬字,統(tǒng)統(tǒng)是用手一筆一畫、一字一字寫出來的。假定一本書的出版字數(shù)為十萬,但實際翻譯時一遍遍地修改謄清,謄清修改,直至最后殺青交稿,所寫的字往往三倍于此。因此,我一生寫的字恐怕三千萬也不止。一支圓珠筆芯大概可寫五六千字,那么,以三千萬字計算,我一生用掉的筆芯至少有五千支(當(dāng)然,很早的時候是用墨水筆的,要扣掉很大一個數(shù)目),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
某位翻譯大師著文教導(dǎo)我們,在翻譯一本書之前,必須先把這本書讀得爛熟,吃透它的精神實質(zhì),然后方可動筆。從理論上說,此話當(dāng)然不假。但是我聯(lián)系的出版社偏偏都把交稿日期定得很緊,絕無“讀熟吃透”的余裕。因此我從實際需求出發(fā),摸索出一套“三步法”。第一步是粗譯,一本書拿到手埋頭就譯,不查字典,不求完美,只憑基本功在最短時間內(nèi)搭一個中文架子,架子搭成,對書的理解也八九不離十了,哪些地方是重點,需特別照顧,哪些地方前后呼應(yīng),要多加注意,全都了然于胸。第二步是細改,這是全過程中最吃重的一部分,要查字典,看資料,把粗糙失真的譯文按照原文逐字逐句反復(fù)推敲斟酌,使其通順正確,沒有重大錯誤(一本書要絕對沒有錯誤是很難的,即便譯圣傅雷,近人也查出他的譯文中有不少誤譯,這多半是他那個年代缺乏大型辭典辭書所致)。第三步是通讀,即純粹從第三者的角度通讀全譯,考驗譯文的可讀性,將僅存的一些讀起來感到別扭的字句(這通常是全書最難之處)更進一步予以潤色修改,直至向?qū)<夷苋苏埥蹋瑒?wù)必使其完全符合中文規(guī)范。這樣三步下來,一本書總算可以放心地交出去了,而全過程中所費精力之大,所寫字數(shù)之多,也可想而知了。
我從1951年開始翻譯生涯,畢生譯書以“文革”為界,可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階段還沒有“知識產(chǎn)權(quán)”這個概念,譯界搶譯成風(fēng),我作為一個剛從美國影片公司出來的無名小卒,在夾縫中求生,盡管也費盡心機,譯出了20本書,在人民文學(xué)、人民教育、作家、百花文藝、群眾、新知識等出版社都出過書,但終究因為是單干,形單影只,處境十分困難。唯一值得安慰的是,1962年,北京商務(wù)印書館來滬向各民主黨派征求翻譯人才,當(dāng)時我作為民盟市委翻譯小組成員,正在徐家匯藏書樓翻譯外文報刊資料,聞訊欣然應(yīng)征,試譯了一本英國工黨領(lǐng)袖拉斯基的《論當(dāng)代革命》,一舉成功,從而開始了我和商務(wù)長達40年的合作關(guān)系。后階段在新形勢感召下,改弦易轍,工作趨于正規(guī),譯作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學(xué)術(shù)著作,以商務(wù)印書館為主,我稱之為“老人書”;另一類是兒童文學(xué),以21世紀出版社為主,我稱之為“小人書”(另有10本連載小說不計),兩者合計30本,平均一年一本。最后十多年中,我養(yǎng)成了白天譯小人書,晚上譯老人書的習(xí)慣,前者輕松,后者沉悶,正好相互調(diào)節(jié)。記得2003年我為商務(wù)譯最后一本書,是一部70萬字的美國最高法院經(jīng)典判例,由于從未接觸過法律書,被連篇累牘的法律術(shù)語和辯詞搞得暈頭轉(zhuǎn)向,恨不得一頭撞死,幸虧同時譯一本充滿童趣的小人書,使我在微笑中滋生了力量,得以把那本“催命”的老人書譯完。因此我很為自己晚年這一老人書與小人書同譯的“創(chuàng)舉”得意?!段膮R報》曾多次提出兒童文學(xué)譯者奇缺這個問題,如果譯家能放下架子,都來譯點小人書(當(dāng)年蕭乾老人在翻譯“天書”《尤利西斯》之后,也在生命末年為少年兒童出版社譯了《夜幕降臨》這本小人書,就是個絕好的例子),我想童書譯者少的問題至少可以部分得到解決的。
翻譯是樁苦差事,首先要耐得住寂寞,一年365天,天天在“三步”怪圈里轉(zhuǎn),即使春節(jié)、國慶基本上也沒有休息,要是出版社書稿催得緊,更得日日夜夜沒命地趕,容不得半點懈怠。[1992年,我為北京三聯(lián)書店譯《林肯集》,因為和美方的合同關(guān)系,我在半年內(nèi)完成了40萬字的譯稿,這是我一生譯書最快的速度,來不及謄清,就把改得像大花臉似的原稿直接交了出去,居然還獲得負責(zé)審稿的香港美國新聞處“excellent”(優(yōu)秀)的評價,雖然距最高評價outstanding(杰出)還有一大步,但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我所以能終己一生堅守翻譯這個崗位,原因很簡單:我一介書生,除了譯書,別無所能,做長了,也就放不下了。當(dāng)然,翻譯也帶給我極大的樂趣,通過努力,攻克語言難關(guān),將深奧費解的外文轉(zhuǎn)化為通俗易懂的中文,讓讀者能輕輕松松地讀下去,頗有幾分自豪感。
翻譯最大的快樂是什么?是收到出版社寄來的一大包樣書,把還散發(fā)著油墨香味的書捧在手里把玩品味,感到人生天平上又加了一塊沉甸甸的砝碼。翻譯最大的不快樂是什么?是稿費實在太低,眼下千字翻譯稿費只能在飛機場買一碗牛肉面,或者在飯店買一盆紅燒肉,一本書的稿費所得,一二次稍稍盡興的旅游就全部報銷了。稿費少,譯文質(zhì)量還得保證,譯書花的功夫多,稿費就越發(fā)顯得少。(我晚年譯書日均不過千余字,每月做足30天,以千字60元計算,扣去所得稅,月入不足2000元,不及我家雇用的一個做半天活的鐘點工,就是說,我把月收入全部交給鐘點工還不夠?。╇y怪當(dāng)下一些有責(zé)任心的譯者紛紛投筆改行,發(fā)誓永遠不再過問翻譯這回事??梢哉f,翻譯工作者是以最絞腦汁的勞動換取最差勁的報酬,這是很不公平合理的。
關(guān)于翻譯稿費的不合理,我2006年在《筆會》發(fā)表的一篇題為《苦譯60年,稿費知多少》的文章里說得十分透徹。但一晃6年過去了,物價不知上漲了多少,稿費卻仍在原地踏步。最使我哭笑不得的是,《苦譯》這篇東西已被各地報刊不知轉(zhuǎn)載過多少次,去年8月號《中外書摘》經(jīng)典版又登了一次,文章出處赫然是外地某出版社新編的一本關(guān)于翻譯的書(這樣我的“經(jīng)典”作品反倒變成他人的專利了),而整個過程中,我沒有收到過一分錢轉(zhuǎn)載費,連一張轉(zhuǎn)載的報紙也沒有。此外,我譯的林肯書信演說也被多家出版社引用,一家出版社還很客氣地來信征求我的同意,言明贈書和付稿費,但后來都沒了下文。我譯的一本熱門兒童小說,江蘇某出版社鄭重其事地給我寄來協(xié)議書,規(guī)定引用多少字數(shù),付多少稿費,但從此石沉大海,音息全無。其實,我和所有正兒八經(jīng)地從事翻譯的人一樣,哪里在乎這微乎其微的轉(zhuǎn)載費,我們所要求的,無非是對作、譯者的一點點尊重罷了。
總而言之,翻譯這個行當(dāng)既惹我愛又令我恨。愛的是它陪伴我整個人生,使我立足于社會并為社會所承認,不拿國家一分錢工資,照樣可以生存。我為商務(wù)印書館一共翻譯、校訂了16本書,曾兩次去北京參加商務(wù)的選題規(guī)劃會議,我自稱“翻譯匠”,但對方尊我為“職業(yè)翻譯家”,使我受寵若驚。1997年,商務(wù)印書館成立100周年慶典在上海舉行,我代表商務(wù)譯者接受電視臺采訪,動情地說商務(wù)是我的“娘家”,翻譯是我的第二生命,那絕對是我的肺腑之言。恨的是我付出的勞動和我獲得的報酬不相稱,盡管稿約連續(xù)不斷,仍長期處在經(jīng)濟拮據(jù)之中,要靠夫人工資“解困”。特別由于我是自由職業(yè)者,辛勞一輩子,到頭來連份可以安度晚年的退休金也沒有,我的身份從“職業(yè)翻譯家”一變而為“高齡無保障老人”,等于白干一輩子,愧對家人,愧對自己。今天那么多人從事自由寫作,他們只要買足保險,就無后顧之憂,我真為他們生活在這個好時代慶幸。
有愛有恨,亦悲亦喜,這是我整個60年翻譯人生的真實寫照。在“職業(yè)翻譯家”、“為祖國文化事業(yè)作貢獻”等溢美之詞組成的光環(huán)消散后,留下的只是壓抑和無奈。所以,當(dāng)我從抽屜角落里撿出那一大捆廢圓珠筆芯和破圓珠筆時,內(nèi)心充滿矛盾,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它們,是把它們當(dāng)傳家寶保存起來呢,還是當(dāng)廢品一扔了之。傳家寶是要一代一代往下傳的,而我的下一代和再下一代比我活得瀟灑、舒坦得多,他們對這一大捆跡近垃圾的東西究竟有多少深入的了解,多少真摯的感情,我不得而知……
行文至此,忽然收到北京商務(wù)印書館編輯部的來電來信,得悉我為商務(wù)譯的12本書中有10本已過了合同有效期,將全部重印致酬。這個喜訊使我精神陡振,倒不是因為我有了這筆意外收入,可以大吃特吃牛肉面和紅燒肉,或者去米蘭、迪拜等地旅游購物,享受對于風(fēng)燭殘年舉步維艱的我來說,已經(jīng)有心無力了。我之所以來勁,只是因為我離開譯壇已久(我于2006年因突如其來的腦梗和眼疾而不得不忍痛放下手中的譯筆,成了一名終日與花草蟲魚為伍的“室內(nèi)老人”)幾乎和“娘家”斷了聯(lián)系。在落寞和沉淪之際,忽然從天外傳來一個聲音:你沒有被遺忘,你的勞動成果存在著,而且將長期(不說永遠)存在下去。這個聲音一掃過去的陰霾,使我長長舒了口氣,真正有了一種“回娘家”的甜蜜感覺。而最最關(guān)鍵的是,那一大堆廢舊筆芯和筆是否值得保留的問題也迎刃而解,我將把它們好好保存起來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至于下一代和再下一代,他們通過這個活生生的事例,對我的翻譯人生自會有他們的認識和看法,我完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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