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后，凱歌拍攝《梅蘭芳》，我和盧燕女士前往探班?？粗O(jiān)視器里黎明的表演，我們內(nèi)心都升騰著一個疑問，那就是如果張國榮還在世，他是不是扮演梅蘭芳的不二人選？我問過凱歌，他未有作答。我知道，這個問題太殘酷，也許連凱歌自己也無法回答。
訪談中，我們幾乎無話不聊。除了《霸王別姬》和《風(fēng)月》，他還主動提及自己與譚詠麟的“恩怨”。上世紀八十年代，香港流行樂壇幾乎是張國榮與譚詠麟二分天下，由此引發(fā)雙方歌迷曠日持久的較量，漸漸發(fā)展到勢同水火的地步。而歌迷的這種集體不理性行為，反過來又作用于他們的偶像。于是，譚詠麟宣布不再領(lǐng)取任何音樂獎項，張國榮則以33場演唱會向歌迷告別。不過，張國榮坦言：“在音樂方面，我們或許是對手，但私底下卻是相互包容的好朋友，沒有任何芥蒂?！焙髞?，阿倫告訴我：“國榮是個很情緒化的人，尤其太過在意別人的看法，結(jié)果給自己造成許多無形的壓力。他離世前幾個月，我曾去他家小坐，發(fā)現(xiàn)他很焦慮，老說家里風(fēng)水不好，還拜托我將他養(yǎng)的錦鯉寄放至一家戲院。其實，那就是患了憂郁癥?！睆垏鴺s去世后，在一場紀念活動中，阿倫伴著昔日影像與他合唱一曲《風(fēng)繼續(xù)吹》。曾經(jīng)的競爭對手配合得天衣無縫，可惜咫尺相近，卻已陰陽永隔。此時此刻，不知當(dāng)年因自己狂熱舉動而將偶像推上尷尬境地的歌迷們，心中又會作何感想？！
伴隨著歌壇黃金時代的徐徐落幕，張國榮在影壇發(fā)展?jié)u入佳境，《胭脂扣》便是其早期代表作。他演活了戲里癡情而又懦弱的富家子弟十二少，也因為這部戲，張國榮與梅艷芳成了莫逆之交。平心而論，十二少的戲算不得多，純粹是為梅艷芳跨刀的。但在張國榮看來，演《胭脂扣》，就因為可以跟梅艷芳在一起?！拔覀儌z就好像前世今生的親兄妹，無法分開?！峨僦邸返氖俸汀栋酝鮿e姬》的程蝶衣，于我而言，都很重要，從中可以看到我的演技、方法。我就是我，每次演繹都有自己的影子?！倍缁ê褪偻虩煾嗔藬鄩m緣的結(jié)局竟如同冥冥中的安排，預(yù)示著兩人的歸宿。
從《胭脂扣》，我們又談到了《春光乍泄》。從1990年起，張國榮與王家衛(wèi)相繼合作了《阿飛正傳》《東邪西毒》和《春光乍泄》三部影片。張國榮的精湛演技和極強的可塑性，在王家衛(wèi)不走尋常路的拍攝方式中得到淋漓盡致的發(fā)揮。如果說《阿飛正傳》是張國榮的獨白，《春光乍泄》則是他與梁朝偉的對弈。拍攝此劇時，王家衛(wèi)充分發(fā)揚腳踩西瓜皮的一貫作風(fēng)，帶著劇組跑到阿根廷一耗就是幾個月。期間，張國榮還患上了腸胃病，苦不堪言?！坝浀糜刑煸诜块g里和王家衛(wèi)相對而坐，我說，我們?yōu)槭裁磿戆⒏⑴臄z？這個問題困擾我許久，但今天突然看到窗外的一座鐵橋，忽然明白了，也許我前世里就是海外華工，在這里干活死了，所以，才又回到此地，做這樣的事?！闭f完這段靈異般的往事，張國榮側(cè)著頭，陷入深深的沉思中，眼中還泛著淚光……
2003年4月1日，張國榮縱身一躍，結(jié)束了自己年僅46歲的生命。這只一生只能降落一次的“無腳鳥”，以如此出人意料的方式完成了人生的謝幕。斯人已逝，余音未了。這些年，我接觸了不少與張國榮有過交集的朋友，他們常常跟我追憶有關(guān)他的點點滴滴，為他過早離去而唏噓慨嘆。
在王家衛(wèi)電影里，攝影師杜可風(fēng)是不可或缺的幕后英雄。他隔著攝影機鏡頭與張國榮對話，他所看見和理解的張國榮，或許比作為觀眾的我們更立體，更深刻。訪問杜可風(fēng)時，距離張國榮去世已有六年光景，但這個名字對他的觸動，仍然超出我的想象：“那么多年來，我在觀眾與張國榮之間充當(dāng)橋梁的作用，那是何等榮幸的事啊！我愛Leslie，雖然我們個性不同，但畢竟攜手走過長長的一段路。Leslie走，是他自己的選擇，我理解并尊重。但……”說到這里，素來玩世不恭的杜可風(fēng)，雙眼噙滿淚水，哽咽地說不出話，拿著啤酒罐的手劇烈地顫抖著。
《異度空間》是張國榮的“天鵝絕唱”。他在戲中扮演一個精神分裂的心理醫(yī)生。那時，他已罹患憂郁癥，那樣一部靈異片對他的心理狀態(tài)究竟產(chǎn)生多少影響，如今已不得而知。戲里戲外的某種巧合，讓此劇監(jiān)制與編劇爾冬升難以面對，“Leslie有恐高癥，但戲里偏偏有跳樓情節(jié)。拍攝時，工作人員在他身上吊好鋼絲后，又綁上兩根麻繩，我還親自示范一遍，確認其安全性，但Leslie仍很害怕，不敢往下跳。于是，每拍一個鏡頭，我都在旁邊摟著他，安慰他。沒想到，他在生活中居然毫不猶豫跨出那可怕的一步。”爾冬升還表示，此生將永不再看《異度空間》這部片子了。
在留下的遺書里，張國榮特別感謝了“肥姐”沈殿霞。在他患病那段日子里，沈殿霞總是以她的樂觀，時時相勸，可惜最終仍未能挽回老友的生命。肥肥生前跟我說：“我和張國榮住得很近，他常來我家坐坐，有時也一起打打牌。每當(dāng)看到他陰郁低沉的樣子，我就開導(dǎo)他，人生總有高高低低，不必太在意。況且，嘗遍甜酸苦辣，人生才有趣味。3月26日我還和他在半島酒店喝下午茶，我們點了一份匹薩，共同分享。真不敢相信，隔了幾天，他就跳樓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煙消云散了……”
這些年我常常會想，如果張國榮沒有離去，他又會拍哪些電影？唱紅多少歌？得了哪些榮譽？是否會轉(zhuǎn)戰(zhàn)幕后？可惜，人生沒有假設(shè)，這些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這個比煙花更絢爛的男子，把最華彩的生命之花綻放在了舞臺上，定格在了膠片里，留給自己的是難以化解的心結(jié)，留給觀眾的是永遠的嘆息與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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