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的詩人大約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小清新”的,清水芙蓉,不作雕飾,喜歡寫寫山水田園,偶爾還帶點哲思地討論下人生,比如陶淵明和謝靈運;一種是“重口味”的,講究辭采華麗,音節(jié)婉轉(zhuǎn),愛好寫艷情和女人,部分還涉及到身體,比如蕭氏父子等等。按照傳統(tǒng)文學(xué)史的觀點,總是前一種詩人情調(diào)高雅,代表了南朝的最高水準(zhǔn),而后一種詩人趣味低級,成就有限,甚至不屑于談及。其實,寫艷情的未必就比寫山水的境界要小,人家不過是敢把真心話說出來而已。我倒覺得,南朝詩歌里面,寫得最好的,恰恰是那些“重口味”詩人的“小清新”之作。
南朝詩歌里面,最為“臭名昭著”的莫過于“宮體詩”,而開此“重口之絕唱”的,正是梁簡文帝蕭綱。蕭綱為梁武帝第三子,他的長兄便是主持編纂《文選》的昭明太子蕭統(tǒng),由于統(tǒng)早死,次兄蕭綜又叛國投敵,蕭綱得以依序被立為太子,入主東宮,其本人好做艷詩,后人評價“清辭巧制,止乎衽席之間;雕琢蔓藻,思極閨房之內(nèi)”,“宮體”之名由此得來。當(dāng)然,不少學(xué)者分析,這是有人瞄準(zhǔn)了太子的位子,故意“黑”他,其背后的水很深。平心而論,蕭綱的宮體詩并沒有嚴(yán)重的道德問題,寫得也不差。比如被視為宮體典范的《詠內(nèi)人晝眠》,描寫自己老婆的迷人睡態(tài),如同現(xiàn)今微博上曬幸福,并無不妥。況且,末尾還說“夫婿恒相伴,莫誤是倡家”,可謂滿滿都是愛,放到現(xiàn)在,不是新好男人的代表嗎?
蕭綱有一首“小清新”的作品,叫做《夜望單飛雁》:“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yīng)相失,不如從來本獨飛?!边@首詩明白如話,道出了人人皆知的道理,“早知半路應(yīng)相失,不如從來本獨飛”,有一種無奈的悲涼。就好比言情小說中,薄情的男主對癡情的女主說,“我們終究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你又何苦非要跟我在一起?”然而,現(xiàn)實往往是,明明知道沒有結(jié)果,卻仍然忍不住去開始,想來令人唏噓。江淹《別賦》里有個另類的比喻,叫做“心折骨驚”,或可形容對此詩的觀感。
若論起贈別詩的經(jīng)典,大概都會想到唐代王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說到這里,南朝的沈約大概要“笑而不語”了。按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恐怕應(yīng)向沈約的《別范安成》“致敬”。詩云:“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爾同衰暮,非復(fù)別離時。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五言相較七言,更顯渾樸,王詩尚有“客舍青青柳色新”這般略帶“矯情”的寫景,而沈約這首詩可謂無一字雕琢,全是“掏心掏肺”的話。如果說王維詩的“淚點”在最后一句,我讀沈詩時,第一句就要哭了,而到了“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時,已是泣不成聲。
值得一提的是,這最末一句還用了典故,說的是戰(zhàn)國時張敏和高惠是好朋友,兩人分別后,張敏因思念高惠,做夢去尋他,途中卻迷失了道路。但即便不知道這個典故,也不影響對內(nèi)容的理解,這是用典的最高境界。沈約曾提出作詩“三易”的原則,其中之一就是“用事易”,可謂身體力行。若將沈約歸入“重口味”詩人,大約有些冤,但其詩作中也有不少“擦邊球”,像是“憶眠時,人眠強未眠。解羅不待勸,就枕更須牽。復(fù)恐傍人見,嬌羞在燭前?!笨v然打了馬賽克,仍難掩香艷。
曾在地鐵廣告里把小女孩嚇哭的女歌手吳莫愁,卸了妝也未嘗不清新可人。但艷辭麗藻改做清新語,并非“無妝”,而是“裸妝”。沈約曾提出作詩應(yīng)避“八病”,對聲律考究到近乎變態(tài),而蕭綱的《夜望單飛雁》平仄上已經(jīng)與唐人絕句十分接近。“重口味”詩人們寫作題材有限,原本玩的就是技巧,是故一旦洗去鉛華,尤顯自然流麗之美,看似不著痕跡,其實別有心機。而其對聲律探索的努力,也開啟了日后唐詩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