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廣
18歲那年,我報(bào)名到西北邊陲當(dāng)兵,目睹了心儀的黃河。拉貨用的悶罐式火車?yán)衔覀円慌鷦倓偞┥宪姺男卤ㄟ€沒綴上領(lǐng)章和帖徽),從武漢的黃埔兵站出發(fā),走走停停三四天后,進(jìn)入陜西、甘肅境內(nèi)。帶兵的干部指著前面告訴我們,喏,那就是黃河。
隆冬中的黃河,水面很窄,水流很小,有的地方干涸,有的地方小溪在流淌,河床幾乎全部裸露出來,上面有人在行走,還有人騎著車,拉著車,后面跟著追隨的狗??吹叫膬x的黃河原來這副模樣,我心里頓時涼了半截,感到眼前的黃河與河名,更與想像中的黃河相差甚遠(yuǎn),可以說是名實(shí)不符。
后來出差或探親,我又見過黃河,更加強(qiáng)化了我對黃河不太友好的印象。一次是三月,青碧的天空里灑下慘淡的陽光,融融的雜著冷風(fēng)。此時的黃河一如蒙昧的少年,喧囂的生命還塵封在凍土之下。遠(yuǎn)山一派蒼白容顏,坡間退卻了綠衫的灌木看上去面容憔悴。對面河邊的斷壁在春陽里更顯慘白。水落河窄,滔滔東去的波光似正揉弄著惺松的睡眼。遠(yuǎn)看還是清純,但走近細(xì)看,便看見流水中的許多雜質(zhì),河邊有一股春情萌動的腥腥的氣息撲面而來……
還有一次是夏天到黃河,雖看河邊楊柳吐芽披翠,桃、梨、蘋果與樹木開花,但河水卻是一副邋遢樣:河水由淡黃變成渾黃變成泥漿似的濁黃,水被污染過了。上面飄浮著或黑或紅的垃圾,不時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味道;水位漲了,河面寬了,上面不時飄浮著死貓、死狗、死羊,一河觸目驚心的黃?。?/p>
讓我對黃河有新的認(rèn)識的,是一次壺口之行。那年9月,我們的車行駛在渭北平原上,進(jìn)入宜川縣域,兩山夾峙,中間似一條平闊的川道,卻有一種沉悶的轟鳴聲從川谷中傳來。陪同的當(dāng)?shù)厝苏f,這是黃河的聲音。及近,方覺平川中有一道深深的凹槽,看上去窄窄的,沉悶聲便從那槽中發(fā)出。更近,發(fā)現(xiàn)凹槽中的渾黃的流水,極為惱怒地咆哮著、扭動著、奔騰著。水流兩邊是高高的石壁,石壁上方是成片的石頭的河床。未近壺口,十里龍槽已令人嘆為觀止。
走近壺口瀑布,便聽見在槽上方有雄渾的轟鳴之聲,又看見前方水頭有黃色霧氣上沖。至跟前,便見上方寬闊的河面上,似有萬匹奔馬,沖撞而來,至懸崖處,爭相躍下,于是激起巨大的聲響和高高的水柱。蒙蒙水霧撲面而來,眼前是一幅壯麗的畫面:黃河之水,若自天上降落下來,跌落到頑石之上,濺起無數(shù)水珠,眨眼之間便化成了縹縹緲緲的云霧,在陽光的照耀下,一道絢麗的彩虹,橫跨蒼穹。河水隨后又沖落進(jìn)偏西的一個深槽,奔騰著流向下游。
瀑布跌落入口之處,頗類“生命之門”,而那從前方從高原一路奔騰而來的氣勢激情,又實(shí)在不是一般的“生命”二字所可比擬的,那流動的濁水,那泥漿似的濤浪……
黃河給我上了一堂生動而深刻的哲學(xué)課——關(guān)于平靜與喧囂、清澈與混沌、細(xì)小與博大、歲月與季節(jié)、低調(diào)與高潮、儲蓄與奔放、目標(biāo)與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