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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郭紅松 |
【歸 來】
過小年的頭一天,靠山屯鼓樂震天。李大壯一家,從南方回來過年了。
李大壯心疼。廣州開往沈陽的火車票,兩張票多花了二百。二百塊錢哪!馮秋萍知道了,更得心疼!在老家,馮秋萍摳門兒是有名的。吃不舍得,穿不舍得。養(yǎng)了一水塘的鴨子,鴨蛋腌咸了,端午那天,三口人一人一只,剩下的賣給來水塘釣魚的。他們家的鴨子在水塘里放養(yǎng),不喂飼料,吃過的都說好。馮秋萍還不舍得穿。五年前的一套紅秋衣,已經(jīng)洗得沒底色了,除了夏天,一直套在身上。
車廂里擠滿了回東北過年的老鄉(xiāng)。行李架上塞得滿滿的,從廣州出發(fā)時,過道上就有站著的了。李大壯和李強,有座位。李大壯靠窗,李強挨著過道,父子倆肩挨肩,睡一會兒醒一會兒,誰也不說話。五年來,李大壯頭一次回老家過年。頭兩年他留在廣州,看廠房,老板多給他開二百塊錢,加上省下的往返路費和花銷,里外里等于多掙幾千塊錢。第三年,年根兒底下,母子倆南下和他會合。李強在鞋廠學徒,馮秋萍給食堂摘菜洗碗。一家三口,年在哪兒都是過,省了路費,還有春節(jié)加班的額外補貼,挺好的事兒。沒想到,這個元旦剛過,馮秋萍突然肚子疼。肚子疼她向來不當回事兒。肚子疼對女人來說還算病嗎?生孩子,來例假,婦科病,哪樣不疼?她不肯吃藥。忍不住了,買了兩盒止疼片。兩盒藥吃完,還是疼,疼大發(fā)了,冒冷汗珠子,發(fā)燒,這才舍得去醫(yī)院。去醫(yī)院的路上,馮秋萍說:“我想回家過年?!?/p>
就為她這句話,李大壯安排了這次行程。
火車有節(jié)奏的晃動讓他昏昏欲睡。兒子李強不肯說話。李大壯知道為什么。這孩子,還生氣呢。那也沒辦法。天下沒有賣后悔藥的。他也生氣,生自己的氣,氣自己為什么沒早帶媳婦去醫(yī)院。問題是:生氣有用嗎?!
賣盒飯的小車來了,他咬牙買了一份。一盒米飯,一盒菜。放在茶幾上,往兒子那邊推。兒子看他一眼,不吱聲,也不伸手。李大壯不管他,閉上眼睛。從馮秋萍住院,他就再也沒睡好覺。現(xiàn)在,他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上一會兒了。李大壯睡著了,還做了夢。他們坐在老家的炕上,燒好的炕頭,從屁股熱到心窩里。馮秋萍給他盛了酸菜湯放在炕桌上,竟然還有兩只咸鴨蛋!太陽真是從西邊出來了!
李大壯還沒伸出筷子,就被驚醒了。有人從他懷里往外掏東西。一個激靈,他睜開了眼睛。兒子李強,正把他懷里的包袱往外拿呢。茶幾上,飯剩一半,菜剩一半。哪有什么酸菜湯和咸鴨蛋。菜盒里,綠色的油菜、慘白的豆腐,讓他沒有食欲,卻也只得強打精神。沒滋沒味地嚼著兒子給他省下的飯菜,心還在夢中。老家的房子,借給表弟慶魁住了。大年根兒底下的讓人搬家,難為人啦。回老家過年的電話,一個星期前就打回去了,不知道慶魁房子收拾得怎么樣了?
長沙、武漢、鄭州、石家莊、北京……天氣預報上的這些城市,夢一樣留在身后。外面陰著天。南方的濕冷,讓他思鄉(xiāng)心切,恨不得一步到家,又害怕很快就到家。有些事情,他還沒想好怎么辦。
車過山海關。藍天、白雪覆蓋的原野,透明的空氣,那是白天應有的景象?,F(xiàn)在,外面一片黑暗,他卻精神起來,再也睡不著。瞟了一眼兒子。李強睡得正香。畢竟是孩子??!一家三口,其實最適應廣東氣候的,就是兒子。他從來沒說過想家的話。甚至已經(jīng)有了一個貴州籍的小女朋友。那個女子才十七歲,個頭不高,白,一看就聰明。馮秋萍挺喜歡她,已經(jīng)默許了他們之間的關系。過完年李強肯定要回南方。李大壯沒想好自己回不回去。臨走時,他跟老板說的是活話兒。他還有退路。問題是,他還能回去嗎?那個城市,讓他心疼!
火車終于在北站停下時,李大壯的腿,已經(jīng)有些抬不起來了。左手拎著包裹,右手提著旅行袋。兒子扛著大編織袋,里面裝著一家三口的四季衣裳,還有馮秋萍囑咐他給老人買的過年東西。從南到北,他們的衣裳越加越厚,編織袋已經(jīng)空出一些地方。大小伙子了,扛著那么大的編織袋,玩兒一樣,看不出累。冬天的早晨,冷,心臟好像被凍小了,往胸腔里縮著,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化成白霜,在空氣中留下痕跡。這樣的冷,曾經(jīng)讓他想念,現(xiàn)在,卻讓他伸出的手很快僵硬起來。
通往靠山屯的長途汽車上,李強仍舊不跟他說話。他的心咚咚跳著,像一個沒經(jīng)歷過世面的年輕人。在北站,他給村里打了電話,慶魁說去汽車站接他們。掛甲屯、毛屯、姚千戶、楊千戶,然后就是靠山屯了。他們在靠山屯下了車,候車亭前,聚著好幾十人。有男人,也有女人。都是來接他們的!慶魁沖在最前面,問他:“我二嫂呢?”
李大壯的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從上車,第一次有人問他話!家鄉(xiāng)話!
李大壯舉起手里的包袱。
包袱里是一只精致的骨灰盒。五百塊錢買的。一路上,他沒敢打開看,怕驚著周圍的乘客。
“怎么不早送醫(yī)院呢?!”在沉默而哀戚的目光中,李大壯看出了鄉(xiāng)親們的心里話。是啊,怎么不早送醫(yī)院呢?!廣州醫(yī)院的大夫也這樣責問他。止疼片吃完了,還疼,疼得冒冷汗,發(fā)燒,說胡話,哭爹喊娘,這才張羅去醫(yī)院。李大壯的媳婦馮秋萍,這輩子就住過一次醫(yī)院。大夫說,太遲了,腸穿孔。怎么不早點送來?!
現(xiàn)在,面對眼前的這些鄉(xiāng)親,他忽然明白了,兒子跟他生氣是對的。媳婦這輩子活得太屈,吃沒吃上、穿沒穿上。最后一次,他得讓女人活得值,他得大辦,請吹鼓手來,請扎紙活兒的來,把村長請來主事。因為村長收回養(yǎng)魚塘,李大壯跟他翻臉,一氣之下去了南方?,F(xiàn)在,人家到車站來接你了,你還計較那些事兒嗎?看在女人的面子上吧。
過小年的頭一天,靠山屯鼓樂震天。
李大壯一家,從南方回來過年了。
【旅 途】
我們一前一后下了飛機。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誰,我們之間也沒有必要留下聯(lián)絡的電話。萍水相逢,這種事情多著呢。
經(jīng)常出門,在類似于候機廳這樣的場合,我很少亂逛。機場的東西通常比外面貴,這是常識。人在寂寞的時候花錢容易沖動。沖動是魔鬼,哈哈。
通常我會靜靜地坐在離登機口不遠的地方等待,讓快節(jié)奏的生活來一點兒松弛。人生難得片刻閑。閑是一種舒服的人生境界。
在廣州白云機場,我看到了一個和我相似的女人。和那些成幫結伙出來旅游的大嗓門兒東北人不同,她一個人坐在我對面那排靠椅上,沒有旅伴,沒有大包小裹,只一個隨身的小包。她不買東西,不與人說話,不東張西望,一個人靜靜地坐著。白色的休閑褲,淡黃色的T恤上衣,顯得非常干凈。盡管看上去不很年輕了,但是,她是我愿意多看幾眼的那種女人。有一種女人,年紀大了看上去也舒服,她就是。
上了飛機,才發(fā)現(xiàn),她竟然就在我里面的位置。進去之前她沖我點頭笑笑。是那種很有修養(yǎng)的女人有禮貌的表示感謝的笑容。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如果沒猜錯的話,是毒藥。紫毒藥。中年婦女喜歡的一種法國香水。
我不想和她說話,如果不是后來她哭出聲了的話。有一些漂亮女人,你和她們說話往往會失望的。
一開始她是暗泣。雙手掩面,頭抵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我以為她是對飛機上升的那種過程不適應。當飛機完成爬升,開始平穩(wěn)地運行時,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哭出了聲兒。連空姐送來的水都沒伸手去接。我替她接了水,放在我面前的折疊桌上。用手輕輕地碰她一下:“姐,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p>
我的詢問讓她暫時停止了抽泣,掏出面巾紙狠狠地擦了幾下眼睛。在頂燈的照耀下,我發(fā)現(xiàn)她至少有四十幾歲了,她臉上的細紋已經(jīng)很明顯。但皺紋并不是讓一個女人在這種公眾場合哭泣的理由??!
“謝謝你?!?/p>
平靜了一會兒,她伸手拿走水杯,沖我很勉強地笑了一下。
“姐姐遇到什么事兒嗎?”
“不是。我兒子上大學了?!?/p>
“上大學是好事?!?/p>
“是好事。但我就是忍不住想哭。我請了假過來送他。我陪他待了一個多禮拜。我怕他舍不得離開我。誰想到他竟然會攆我走。讓我回去上班。說他長大了,自己能行?!?/p>
我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原來是一個舍不得離開兒子的媽媽。
話匣子一旦打開,她變成了一個愛說話的女人。
“我兒子學習可好了???00多分。我讓他報北京的大學,離家近,我也可以常去看他。他非得要離家遠點兒。廣州這么遠的地方,坐火車要三十來個小時!真后悔當初不該由著他的性兒!”
“孩子離家遠點未必是壞事。尤其男孩子。”
“說是這么說。他是存心要離家遠。翅膀硬了。”
“那是,孩子早晚得飛?!?/p>
到這種程度,我以為我們之間沒有什么可說的了。素昧平生,不是流行一句話叫“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嘛。沒想到她還要繼續(xù)往下說:“是不是親爸在這種時候就看出來了。說什么支持孩子的決定,孩子離家遠點兒有利于孩子的成長,還不是借口?孩子走得越遠他越高興,眼不見心不煩!”
女人說完,頭又抵到前排的椅背上,再不吱聲。肩膀微聳。我看出來,她又哭了。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再勸她。一個舍不得離開孩子的母親,如果背后還有再婚這樣的背景,事情就不簡單了,而我作為一個陌生人,有些話不好說的。畢竟,我們是陌生人。
幾個小時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乘務員溫和的聲音提醒乘客,飛機馬上就要降落桃仙機場。我身邊的女人,抬起頭,拿出化妝盒,開始裝扮自己。她用的是蘭蔻。我化妝品過敏,平時只用凡士林,但我知道,她用的是很多出國購物的女人愿意花錢的品牌。我想,這是一個有錢的女人啊。有錢的女人也有苦惱。這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我們一前一后下了飛機。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誰,我們之間也沒有必要留下聯(lián)絡的電話。萍水相逢,這種事情多著呢。
巧的是,我們托運的行李是挨著的,這使我們能夠差不多同時離開關口。迎接我的是公司的司機,上機前我打的招呼。作為一個沒能把自己成功嫁出去的女人,讓司機來接機是最自然的事情。而我身邊的女人,她是有人接的。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喊她媽媽。還有一個白發(fā)老男人,接過她的行李,挽著她走。我想,他就是那個“不是親爸”吧。讓我不解的是,走在男人和小女孩兒中間的女人,看上去笑得那樣開心。
我得承認,她是笑起來挺好看的那種女人。
女人吶。難怪男人總說看不懂。
(女真 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遼寧省文聯(lián)文藝理論研究室主任、省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藝術廣角》執(zhí)行主編。本版曾刊發(fā)其多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