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爆竹
瑤村過年,每家至少需要四掛長長的爆竹。一掛在三十晌午祭祀時放;一掛在三十晚上睡覺時放,叫封財門;一掛在初一早晨開門時放,叫開財門;還有一掛,在初二早晨放,是什么道理,我至今都沒弄清楚。那么長的爆竹,噼里啪啦,說放就放完了,讓小孩總要忍不住心疼。好在每年過年大人們都要為小孩準(zhǔn)備一些玩的爆竹。
我們拿著爆竹,點一個往天上一丟,就聽得一聲脆響,像是誰用無形的鞭子朝晴朗的天空抽了一鞭。馬上,村前村后的什么地方會跟著有一聲回響。
我們點一個放在正在玩牌的大人后面,大人嚇一大跳,往往要笑罵一聲:小鬼頭!因為是過年,大人們懂忌諱,不會罵出比這更難聽的話。
我們在平滑的爛泥里插一個爆竹,一聲炸響之后,爛泥就開出一朵坑花。我們在爛泥里插很多爆竹,爛泥就開出很多坑花。
我們來到水邊,比誰能在水里炸響爆竹。這得在時間上拿捏得準(zhǔn),丟出去晚了,爆竹會在空中炸響;丟出去早了,爆竹的引線就會被水浸滅;不早不遲,爆竹才會在入水的那一刻炸響。爆竹炸響了,水花紛紛揚揚地濺一身,若有陽光,透過水霧能看到七彩的霓虹。爆竹響后,清亮的水面上還會冒出幾個怪模怪樣的白水泡,泡里含著硝煙。
那時的爆竹是用硝粉做的,威力比炸藥的小多了。我們比誰膽大,手握爆竹的末端,閉著眼睛,把頭扭到一邊,只聽到耳邊一聲炸響,睜眼看,手中的爆竹不見了,只留下一手硝粉炸后的痕跡。手只是有點痛,有點麻,過一會兒就好了。大部分小孩是不敢這么做的,敢這么做的就能成為孩子王。我敢。
也可以把爆竹插在土墻縫里放,爆炸后半晌,墻縫里還會冒出絲絲縷縷的煙。也可以把爆竹放在洋皮鐵桶里放,聽那一聲悶頭悶?zāi)X的響。也可以把爆竹蓋在一個破碗下放,看破碗兀自向上一小跳。若能得到一只老鼠,就把一小掛爆竹綁在老鼠的尾巴上放,嚇得老鼠魂飛魄散,真?zhèn)€兒抱頭“鼠”竄。找不到小老鼠,就把爆竹綁在四瘌子家的豬婆尾巴上放,看一向慢條斯理、老成持重的豬婆,跑起來顛得像個小腳媳婦的樣子,一身奶子亂蕩。不過這不能讓大人們看見,也不能讓四瘌子看見。
只要有爆竹,我們就可以找到千百種玩法,而且每一種玩法都可讓我們樂不可支,把腮幫子笑疼。但有句古話怎么說?樂極必生悲。有一年為爆竹的事,我就被父親打得要死。我把自己的爆竹玩完了,又哄著小妹把她的爆竹給了我。誰知等我把小妹的爆竹玩完后,她突然反悔,追著哭著要我還她爆竹。我拿什么還?。扛赣H有辦法,才大年初二,他就把我打了一頓。結(jié)果小妹是不哭不鬧了,我卻哭了一整天,喉嚨都哭嘶了。
那一頓暴打之后,我一見爆竹就怵。等到長大了,家里有什么祭祀活動,父母要我放爆竹,我都不敢。后來自己成家了我也懶得買,妻子也依我。直到孩子已長成了懂事的年紀(jì),每逢過年,我才買一些爆竹回家。人一生的樂趣,其實大半都在童年,我不能讓孩子的童年和我的相比少那么多樂趣。
貼年畫
小時候,我家只有四間土房,其中兩間用水泥粉刷了一下。北面那間冷,一直閑置著放些雜物。南面那間向陽,就做了臥房和客廳,我家的年畫大多就貼在這間房東邊的墻上。
在瑤村,年畫似乎是上世紀(jì)80年代才流行的,那之前我家把獎狀當(dāng)作年畫貼。母親是村里的教師,教學(xué)教得極好,每年寒假都要從學(xué)區(qū)拿回獎狀。過幾天,到了年關(guān),她就把嶄新的獎狀展開貼在墻壁上。一家人看著獎狀會高興好幾天,特別是母親,一臉的笑容,像喝了蜜似的。如果正好有人來我家串門,看了獎狀,順口夸母親一句,母親臉上的笑容就更燦爛了,到來年,教學(xué)的積極性自然更高。那么一張紙,就可以把清貧年代的人們哄得滿心甜蜜,這在今天看來似乎不可思議。
我和小妹上學(xué)后,讀書都還不錯,每學(xué)期的三好學(xué)生自然也有我們一份,這樣一來,我家墻壁上的獎狀就更多了。由于獎狀的大小、顏色、內(nèi)容各不相同,東墻上倒有些萬國旗會的意味了。別人到我家來玩,面對規(guī)模龐大的一墻獎狀,都免不了交口夸贊。日子久了,我們心中還真覺得比村里其他人家要高出一等半等似的。
記憶中,父親好像也有那么一兩張獎狀貼在東墻。我真是不明白,他一個很普通的農(nóng)民,怎么也能攤到獎狀?可見,那時候獎狀之泛濫。
雖然母親的教學(xué)成績在全學(xué)區(qū)一直名列前三名,但因為她學(xué)歷不高,后來的民辦老師轉(zhuǎn)公辦的機會一直沒她的份。后來,母親才幡然醒悟,自己是過分看重了獎狀,以后有了獎狀也不再往墻上貼了。為了取得文憑,她甚至赴學(xué)他鄉(xiāng)。也許因為母親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初中時我們拿回獎狀,一般也只是讓父母看一眼,便卷成筒丟在一邊?,F(xiàn)在想來,富精神窮物質(zhì)的時代大概是從那個時候一去不復(fù)返的。
再到過年時,東墻上張貼的就是電影明星的畫了。我記得當(dāng)時全家人都喜歡演員張瑜,還有劉曉慶,所以滿墻壁都是她們各種姿態(tài)的年畫。小妹長成少女時,有段時間特別喜歡古裝戲里的才子佳人,于是東墻上就又出現(xiàn)了像“寶玉與黛玉”“呂布與貂蟬”之類的古裝畫。而那時的我,只喜歡那些肌肉發(fā)達的武打明星,李連杰、李小龍,自然也要將他們的畫像搬上東墻。東墻沒地方張貼,我就把它們貼到北邊那間房子,它已成了我一個人的臥室。母親那時候似乎也有自己的喜好,除了貼些“福星高照”,也會買些胖娃娃的年畫來貼——大概因為我和小妹都長大了,跟她不再如小時候那么親了吧。這時的母親已顯出了一些老態(tài)。
東墻靠廚房很近,那時做飯多是燒柴,燒柴多煙,雪白的東墻就一年一年地被炊煙熏黑。而張貼年畫的地方,炊煙熏不到,隔幾年撕了年畫,那地方就會出現(xiàn)一小片新奇的白來。年畫年年撕,年年貼,東墻上就出現(xiàn)了深深淺淺、重重疊疊的白來。就這樣,東墻的白不經(jīng)意間記載著年歲的變更,一家子人走過的光陰好像都留在了東墻……當(dāng)東墻的白不再白的時候,當(dāng)東墻的白變得一黑再黑的時候,不單單是父母,就是我與小妹,也日漸顯出老態(tài)來了。好在,我們的后輩已倔壯成長起來。
(作者為青年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天地賊心》、散文集《田垅上的嬰兒》《村莊在南方之南》等,作品多次入選中國年度優(yōu)秀散文和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