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玉
　　張三喜是我婆婆的名字?，F(xiàn)在時興給人物起代稱，比如媽姓張，就叫張美麗，爸姓吳，就叫吳英俊，某某閨蜜叫陳勇敢，朋友叫李堅強。我婆婆真名叫張三喜，我不用化名，是希望大家知道這世上有一個叫張三喜的農(nóng)村老太。
　　張三喜84歲，幾年前跟著大兒子搬到了蘇北一個二級城市里。現(xiàn)在，她背駝了，兩腿彎成羅圈狀。五年前，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在鄉(xiāng)下老屋里給她過八十大壽，辦了六大桌，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過生日，那天她從早笑到晚，以至于晚上睡覺的時候腮幫子都痛。那天五月一號，是為她約定的生日。誰也不知道她的生日是哪一天，她自己不知道，她六歲失去父親，她拖兒帶女守寡的母親后來也把她的生日搞忘了。
　　張三喜沒有上過學(xué)，一個字都不認識。大兒子家住在11樓，張三喜剛?cè)サ臅r候，大兒子教她摁電梯，說：“喏，下去，一根筷子。上來，兩根筷子。”張三喜瞪大眼睛看著按鈕，連連點頭，表示自己學(xué)會了。后來大兒子拿這兩句話說給朋友們聽，朋友們聽了哈哈大笑，覺得這個比喻實在太妙了。
　　搬到城里之后，張三喜仍然經(jīng)?；剜l(xiāng)下的老屋，獨自住上一段時間，既回避了大媳婦的那張臉，也暫時不用為兒子孫子操心，因為操心也沒用。
　　此刻，張三喜站在鄉(xiāng)下老屋門口，拄著小兒子給她買的老榆木拐杖。她對自己拄拐杖這件事感到不好意思，若不是出于無奈，她絕不會拄這根拐杖。她訕笑著，對門前經(jīng)過的鄉(xiāng)鄰說：“人老了，沒用了，看我這個樣子，老妖怪??！”說著，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別人并沒有對她拄拐杖感到特別驚訝，就跟著她笑：“老奶奶，你福氣好，三兒三孫，兒子個個有出息?！?br>　　張三喜是改嫁給我公公的。在此之前，她結(jié)過婚，生過一個女孩一個男孩。她常常在夢里看見自己的第一個兒子，看見了他咧嘴笑的那張圓臉。她清晰地記得六歲的女兒哭著朝自己跑來，她發(fā)瘋一樣地大喊著往河邊跑去，從河里撈出兒子。三歲的男孩直挺挺地，閉著眼睛，臉色青紫。她解開衣服把孩子貼在懷里，可孩子一動不動，像一塊冰冷的木頭。
　　她萬般不舍地將孩子葬在地邊的荒坡上。半夜，她的眼淚早已流干，但她想再看一眼孩子，想得心尖都疼。她一個人去了荒坡，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將孩子的小棺材從地里扒出來，十指流血，默默地坐到天亮，再將小棺材埋進土里。
　　孩子死后兩年，她帶著八歲的女兒再嫁了，嫁給了我公公。那時候公公三十幾歲，死了老婆孩子，是一位壯年的鰥夫。他倆在一起結(jié)伴生活，接連生了三個兒子。公公倔強、情緒化、大男子主義，家里的事都是公公說了算，錢糧也由公公掌管。四個孩子要吃飯，糧食不夠，公公偏心自己生的三個兒子，對婆婆帶來的女兒另眼相待。婆婆看不下去，為了女兒跟公公吵嘴。在農(nóng)村，夫妻吵嘴，男人往往要動手，為此張三喜也挨過不少打。
　　八十年代初，家里雖然沒有錢，但不再為吃糧發(fā)愁了?？墒?984年公公忽然去世了。張三喜覺得自己命不好，人老了，連個搭腔吵嘴的人都沒有了。
　　一般農(nóng)村婦女過了五十歲，臉上有了皺紋，體型也呈老態(tài)。這時候的張三喜就是這樣。她處于更年期，咬著牙挑糞施肥，插秧收稻。不干不行，老頭子剛剛?cè)ナ?，大兒子接了老頭子的生計，在河邊的竹棚里打鐵，二兒子上大學(xué)，不需要家里給錢，但也不掙錢，三兒子還在讀高中。即使老頭子在世，這些重體力農(nóng)活也要她干。老頭子只管打鐵，不做地里的，打鐵已經(jīng)很累人了。
　　這時候，村里有個在鎮(zhèn)上廠里上班的年輕人跟她說，鎮(zhèn)上的飯店收小螺螄肉，一毛五一斤。聽到這個消息，她就像看見了一絲曙光。蘇北河網(wǎng)密布，河里面小螺螄多的是，不要錢隨便撈。她一早去河里撈出大筐的小螺螄，干完一天農(nóng)活，晚上就著昏暗的燈光，用針把螺螄肉一粒粒地挑出來，五斤小螺螄才能挑出一斤螺螄肉。她幾個小時不抬頭地挑啊挑，憋著勁，想想好歹也要挑出兩斤螺螄肉，讓年輕人送到飯店去。弄得太少，年輕人拿到店里也難為情，不是給人家笑話嘛？等到挑完十斤螺螄，她的脖子和手都僵了，眼前一陣發(fā)黑，有點喘不過氣來。
　　后來，老二老三工作掙錢了，老大也開了小廠做了老板。但是張三喜人老了，整個人佝僂下去。在外工作的兩個兒子每次回家，都會給她一些錢。每次她都一臉歉意，一臉害羞地推過去：“不要，不要，我還有！伢兒還小你們也要用錢。”每次都被他們再次推回去。她遲疑著，終于哆哆嗦嗦地把錢收起來。
　　前幾天，二兒子回去看望張三喜。張三喜拿出一個裝著自己一尺多大照片的鏡框給他看，她呵呵地笑著說，這是人家到村里來給他們拍的，收了四十塊錢。照片上，張三喜戴著一串昂貴的珍珠項鏈，身穿暗紅色的旗袍，腰桿筆直，白皙的雙手安詳?shù)亟化B著，這姿勢讓人立即聯(lián)想到蒙娜麗莎。二兒子不屑地撇嘴：“媽，這哪里是你呀？這身子、這雙手都是別人的，人家是用電腦把你的頭安上去的呢。”張三喜不懂電腦，但這句話她聽懂了。她自嘲地哈哈笑起來：“我怕你們以后沒時間給我弄相片，哈哈哈。”
　　張三喜笑著笑著，為自己花四十塊干的這件傻事，眼淚都笑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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