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七八年前，我剛到一家跟中小學(xué)教育有關(guān)的出版社工作，開始去聽各種中小學(xué)的語文課。有一次全市公開課，我跟幾位老編輯走在一起，旁邊忽然晃過一個黑臉的胖子，面色沉靜，略微顯得有些嚴(yán)肅。老編輯指著他的背影，對我說，“他就是盧雷，講課像說評書一樣?！蔽夷菚r根本不知道盧雷，也從未認(rèn)真接觸過小學(xué)語文教學(xué)，卻覺得自己有無數(shù)獨到的看法，對老編輯的話多少有點不屑，就想，大約又是一個嘩眾取寵的老師吧，現(xiàn)在這種人多著呢。因為存了這個心，就很想聽聽盧雷的課，好把自己得意的誅心之論坐實。但盧雷不在那次的講課名單中，他只是來聽課的。
　　此后不久，社里啟動了一個拍課項目，教研室提供的拍攝名單中，就有盧雷的名字。拍盧雷的課之前，我第一次跟他聯(lián)系，通過電子郵件，請他提供自己的簡介和講課用的PPT。他給我回信，寫了一個不足五十字的簡介，并告訴我，他的班因為已經(jīng)上過這節(jié)課了，所以要借班上課。信的結(jié)尾，他告訴我，他不用PPT。我有點納悶，借班上課，那不是事先無法排練了嗎？不用PPT，那他的課堂評書，真的只要一塊黑板、一支粉筆、一張嘴就夠了嗎？
　　一站上講臺，盧雷的嚴(yán)肅一掃而光，一張黑臉變得明亮，人也一下子神采飛揚起來，配合著他略帶沙啞的嗓音，確實有點單田芳的味道。課程標(biāo)準(zhǔn)要求的識字、認(rèn)詞、提問等各個環(huán)節(jié)，在盧雷那里仿佛消失了，一堂課流暢到?jīng)]有任何莫名的中斷和突然的轉(zhuǎn)折，學(xué)生們幾乎立刻進入了一個奇妙的氣場，跟著盧雷自自然然地上完了一節(jié)課。負責(zé)視頻的老師，不知什么時候進入了盧雷的講課情景，居然有兩次差點忘了必要的鏡頭切換。課講完了，借來的二十幾個學(xué)生紛紛拿出自己的練習(xí)本，向盧雷索要簽名。送他出來的時候，我祝賀他上了一堂精彩的課，他靦腆地笑笑，又回到了那副安靜的樣子。
　　從那以后，我跟盧雷漸漸有了些接觸，也聽了他的不少課。有一次，記得是上朱自清的《揚州茶館》，盧雷提來一個方便袋，里面放了一些切好的土豆絲，用水泡著。我不免有些好奇，難道老師還要在課堂上示范炸薯條不成？課上完了，我才知道，這篇課文里有個生字“潷”，盧雷覺得很難直觀地講出來，就帶了土豆絲，示范這是一個什么動作。課后，我調(diào)侃他說，盧老師的土豆絲切得夠細，可見在家里經(jīng)常練習(xí)刀工。他笑笑，說，他根本不會切土豆絲，帶來的這些，是讓學(xué)校食堂的師傅幫忙切的，為免浪費，還要帶回學(xué)校呢。
　　后來，因為陳祳和薛峰老師的熱心，我經(jīng)常有機會跟他們?nèi)ヂ犚恍┎诲e的課，盧雷差不多也每次都去。有一次公開課，三個老師全是講的古詩詞，課堂氛圍非常熱烈，朗誦，吟唱，譜曲，F(xiàn)lash情景還原……有位老師甚至深入淺出地分析了詩詞作者的潛意思，煞是好看。課后我問盧雷，如果你上其中的某首詩，會怎么講？他想了想說，我還是會從字詞入手吧，從字詞到整句，從整句到整篇。別的方法，我不會。很遺憾，我一直沒有聽過盧雷講古詩詞，因此一直有個疑問，一首二三十個字的古詩，怎么從字詞入手呢？如果硬講每個字，他的課堂，還會那么流暢自然嗎？
　　印象中，很少和盧雷一起吃飯。一般上午見了面，下午他就要趕回去上課?；蛘呦挛缫娒?，他聊完事就要趕緊回去，不過理由改成了要回去備課。唯一的一次吃飯，還是上午我們一起聽課，下午他要跟我一起去拍錄像課。盧雷那天吃得很少，好像只吃了幾口菜，喝了一碗湯，連小點心都沒吃一塊。我覺得奇怪，一個這么胖的人，只吃這么點，不餓嗎？沒有忍住，我后來問出來了。他回答，吃多了頭腦昏沉，狀態(tài)不好，會影響下午的課，所以只好少吃。說完這些，他就靜靜地靠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了。
　　有一年夏天，還是因為去聽課，見到剛從臺灣回來的盧雷，拎著個黑色的皮包，鼓鼓囊囊的。坐下來，他從包里拿出幾本書，說在那邊看了幾種語文教材，其中一種他覺得很不錯，就給相熟的朋友都帶了一本。書分完，他很興奮地翻開一篇，給我講那篇課文的好。具體講的什么內(nèi)容我忘記了，只記得他說，某個對話的細節(jié)那么處理，才顯得生動。說完這個，他又一個人靜靜坐著了，聽我們另外幾個人海闊天空地亂聊，偶爾跟著笑一笑。
　　另有一次，陳祳老師喊我一起去見以教學(xué)嚴(yán)謹(jǐn)著稱的張大文老師，盧雷其時正跟大文老師請益，當(dāng)然也在。我們幾個照例古往今來地閑侃，從先秦諸子一直說到龔定庵的詩詞，滔滔不絕，興致盎然。張大文老師坐在旁邊，很少講話，只偶爾從語文教學(xué)的角度插幾句。對我們的放言高論，盧雷表現(xiàn)出傾聽的神態(tài)，不時配合著我們點頭或微笑。等張大文老師講到教學(xué)問題的時候，他就嚴(yán)肅了起來，一邊聽，一邊問一些跟教學(xué)有關(guān)的問題，有時具體到如何處理學(xué)生不同的隨堂反應(yīng)。我有時覺得，他腦子里一定有一個坐滿學(xué)生的課堂。
　　跟盧雷的交往，差不多也就是有限的這么幾次，后來我離開了出版社，跟盧雷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但不知為什么，只要有人跟我談起中小學(xué)的語文教學(xué)，不管是強烈的批評還是高明的主張，我都會想起盧雷，因此也每每在這樣的場合談起他，說得多了，幾乎到了逢人說項的程度。其實要說的，也不過是上面的一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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