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男，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2013級博士，本文出自其博士論文《莊子的雙重生存世界》。

    博士導(dǎo)師：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教授 張松輝

    通訊評委：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所研究員 陳霞 湖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郭建勛

    關(guān)于《盜跖》作者，是一個爭議很大且持續(xù)千年的問題，《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它是莊子的作品，但后來包括蘇軾、王夫之在內(nèi)的眾多學(xué)者認(rèn)為《盜跖》與莊子思想相抵牾，因此不僅不是莊子作品，而且也不是莊子學(xué)派的作品。對此我持異議。我認(rèn)為，《盜跖》主旨與莊子思想完全一致，雖不能斷定其出自莊子本人，但至少也應(yīng)屬于莊子學(xué)派的作品。

    從整體思想看，莊子不僅反對壞人，也批評世俗圣人。壞人殘害百姓，搶掠財富，固然可惡可恨；而世俗圣人為了提高人們品行，建立美好社會，人為地拔高仁義標(biāo)準(zhǔn)，并為此設(shè)立各種獎勵措施，世俗圣人設(shè)立這些措施的主觀目的雖然善良，但客觀上卻誘使世人為達(dá)到這一標(biāo)準(zhǔn)以獲取獎勵而去作偽，于是世俗圣人提倡的仁義便被壞人所盜用，成為壞人謀私行兇的工具?！肚f子·胠篋》說：“跖之徒問于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笔ァ⒂?、義、智、仁是世俗圣人提倡的美德，而大盜卻利用這些美德去結(jié)伙作惡。

    莊子舉田氏之亂以說明“仁義”是如何被盜用的。田氏用小斗收稅、大斗出借的辦法“行陰德于民”，從而用“仁義”手段獲得了“得齊眾心，宗族益強(qiáng)，民思田氏”（《史記·田敬仲完世家》）的效果，以至于最終能夠弒君篡政，變姜氏政權(quán)為田氏政權(quán)。不僅權(quán)貴盜用“仁義”，普通百姓也盜用“仁義”。《莊子·外物》說：“演門有親死者，以善毀爵為官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弊≡谘蓍T的某人因父母去世悲傷過度而變得瘦弱不堪，宋君因為他孝心感人而任命他當(dāng)了官師，此人的鄉(xiāng)黨為了盜取官位，便紛紛效仿，結(jié)果死了一半。

    一旦世俗圣人提倡、獎勵仁義之行，全國上下，從貴族到平民都爭先恐后地把自己偽裝成“仁義”的模樣以竊取名利。這是一幅多么可怕且令人作嘔的景象??！

    莊子反對褒獎仁義行為，并不意味他反對仁義。莊子反對的是用來實現(xiàn)仁義的手段，而非仁義本身。《莊子·駢拇》說：“意仁義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憂也？”莊子認(rèn)為人性中本來就包含著仁義，遠(yuǎn)古時沒有世俗圣人的道德教育，人們“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莊子·天地》）。后來的世俗圣人開始標(biāo)榜仁義，并且拔高仁義標(biāo)準(zhǔn)，而拔高后的仁義就好比在正常的五指之外多長了一根手指，在正常的身體之外多加了一塊贅肉，不僅無益，反而攪亂了人的美好天性。莊子反對的不是天性中所固有的仁義，而是世俗圣人外加于人的“仁義”。

    《莊子·駢拇》說：“臧與谷，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策讀書；問谷奚事，則博塞以游。二人者，事業(yè)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陽之下，盜跖死利于東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牧羊時，臧忙著讀書，谷忙著玩耍，雖然二人所做的事情有好壞不同，但結(jié)果卻是一樣——都把羊弄丟了。伯夷這樣的君子為了美名，盜跖這樣的壞人為了財利，二人品行不同，但殘生傷性的結(jié)果卻是一樣。于是莊子得出結(jié)論，雖然世俗圣人和壞人的行為不同，但其行為結(jié)果卻是一樣：同樣破壞了人們的美好天性，攪亂了社會的美好秩序。蘇軾對這一思想不僅熟悉，而且認(rèn)同，所以他的《薄薄酒》寫道：“夷齊盜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憂樂兩都忘?！笨上У氖牵谠u論《盜跖》時卻忽略了這一點。

    特別要指出的是，莊子在批評世俗圣人的同時，又始終對這些圣人持崇敬態(tài)度。因為莊子認(rèn)為，世俗圣人是在真誠地、甚至是不惜犧牲個人生命去挽救這個動亂社會，可惜的只是他們選錯了方法，走錯了道路。

    明白了莊子對世俗圣人和壞人持雙重否定態(tài)度，也就明白了《盜跖》與莊子思想的一致性。

    在《盜跖》中，盜跖是壞人的代表，孔子則是世俗圣人的代表。盜跖“穴室樞戶，驅(qū)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甚至“膾人肝而餔之”，窮兇極惡，毫無人性，莊子絕不會贊成這樣的元憝大兇。孔子則是世俗圣人的代表，他真誠地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上說下教，把那些元憝大兇改造為他所希冀的仁義之人，從而恢復(fù)社會的安定。

    孔子見盜跖之前，柳下惠就介紹了盜跖“強(qiáng)足以距敵，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的殘暴性格，提醒游說盜跖要面臨極大危險。但孔子為了拯救百姓和盜跖本人，甘愿冒險前往。這種為了百姓甘下地獄的品質(zhì)，不僅是《盜跖》中的孔子品質(zhì)，也是歷史上孔子的真實品質(zhì)。

    在《莊子·人間世》中，接輿曾對孔子說：“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苯虞浐涂鬃佣颊J(rèn)為現(xiàn)實社會是一個黑暗社會，不同的是，接輿對這個社會是絕望的，認(rèn)為孔子“臨人以德”的方法，不僅無法挽救社會，還會為自己帶來無妄之災(zāi)；而孔子對這個社會還抱有一線希望，他突無凝煙，席不暇暖，為改造壞人、拯救社會而四處奔波。

    孔子游說盜跖，就是接輿講的“臨人以德”；孔子失敗而歸，就是接輿講的“何如德之衰也”和“殆乎殆乎，畫地而趨”。接輿斷定孔子用仁義說教無法改變壞人品行，結(jié)果也正如此，孔子用仁義原則去規(guī)范盜跖的行為，不僅沒有成功，反而差點兒搭進(jìn)了性命。

    學(xué)者認(rèn)為《盜跖》真正詆毀孔子，可能是指這類文字：“孔子……執(zhí)轡三失，目茫然無見，色若死灰，據(jù)軾低頭，不能出氣。”如此描述圣人，確有大不敬之嫌。然而如果放在先秦社會的大背景下，這些描述并沒有在本質(zhì)上破壞孔子形象?！妒酚洝た鬃邮兰摇酚涊d：“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累累若喪家之狗?！迂曇詫嵏婵鬃印？鬃有廊恍υ唬骸螤?，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喪家之狗”這一形象，是別人、也是孔子自己對自己的描述，這一描述的“毀貶”程度與《盜跖》對孔子的描述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我們不認(rèn)為“喪家之狗”是對孔子形象的本質(zhì)貶損，也不必把《盜跖》對孔子的描述視為本質(zhì)貶損。

    孔子不帶任何個人目的卻甘愿冒著生命危險去勸告盜跖放下屠刀，他是真誠地在為百姓謀福。可惜的是，他希圖用仁義說教來改變大盜的品性，只能碰壁，這也是對“世以混濁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無所遇”（《史記·儒林列傳》）的一種另類詮釋。

    《盜跖》中的孔子品德是高尚的，是難得的世俗圣人，但還比不上道家圣人。也就是說，莊子對以孔子為代表的世俗圣人既有尊敬的一面，又有批評的一面。批評的主要原因是認(rèn)為孔子主觀愿望雖然美好，但客觀上卻無法挽救社會。莊子站在道的立場上，既否定了大盜的罪惡行徑，又否定了世俗圣人的治國理念，但這兩種否定有著本質(zhì)不同，依照“論心不論事”的古訓(xùn)，世俗圣人的“心”是好的，因此本質(zhì)是好人；盜跖的“心”是壞的，所以本質(zhì)是壞人。這是莊子的一貫立場，而《盜跖》并未違背這一立場?！侗I跖》作者讓孔子與盜跖相互責(zé)難，相互批判，并通過世俗圣人與大盜的爭辯來證明自己治國理念的正確性。至于莊子的治國理念是否真的就比孔子正確，則另當(dāng)別論。

    據(jù)此我認(rèn)為，《盜跖》與莊子思想一致，更何況《史記》明確指出該篇為莊子作品，因此把《盜跖》排斥于莊子學(xué)派作品之外是不妥當(dāng)?shù)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