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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光覃 |
刁光覃先生曾任北京人藝副院長、黨委副書記,更是一位著名的話劇表演藝術家,塑造了許多鮮明生動、真實可信、深刻含蓄的人物形象,如曹操、列寧、李國瑞、勾踐、凌士湘……他平日少言寡欲,性格內向,雖然臉上戴著一副近視眼鏡,可讓人感覺是個“老農”,樸實低調,大小角色都努力去演。
我是1954年到人藝工作的,在當演員的時候我曾經(jīng)拜刁光覃的夫人朱琳為老師,因此與他也很接近,實際上我也把刁光覃先生當成了自己的老師,這種師生關系保持了半個世紀。今年是刁光覃先生百年誕辰,我不禁想起了關于他的許多故事。往事并不如煙,他的音容笑貌,他對戲劇表演的一往情深,他在舞臺上的細膩與深刻,又真切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
刁光覃與朱琳的結合是話劇界的一段佳話。他們是一對性格迥然不同的恩愛夫妻,當年在抗敵演劇隊時,就有一些很有趣的小故事。
朱琳比刁光覃小上8歲之多,男方看女方,小姑娘年輕漂亮,追求者不少,看起來似乎是嬌里嬌氣的“小姐”樣子;令人想不到的是,女方卻看中了男方的貌不出眾、心地善良、內向少言。朱琳與刁光覃的性格很不相同——朱琳活潑好動,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刁光覃持重慢半拍,不善言辭。生活中朱琳是一個刻苦好學的演員,有了什么問題,總要請教隊里年長的同志,其中自然包括刁光覃。就是這樣,一來二去的,兩個人之間漸漸生出好感。朱琳作為演劇隊的主要演員,常常被國民黨軍官們邀請去參加宴會。為了保證安全,隊領導總要派上一兩個男隊員去保駕護航。刁光覃總是主動請纓,甘當朱琳的“貼身保鏢”。在宴會上每逢軍官們舉杯勸酒的關鍵時刻,刁光覃總會義不容辭地走到桌前,代替“朱小妹”領情飲酒,一杯又一杯,直至喝得面紅耳赤,搖搖晃晃。
1942年年底,倆人準備結婚,刁光覃在舊貨攤上買回一床紅白相間的床單,洗干凈熨平整,再擺上各自平常用的舊被褥。新房是在演劇隊駐地的走廊上隔出的一間小房子,新人買了一些糖果,大家都跑來吃吃、玩玩、笑笑,辦了一個簡單、大方、喜慶、隆重的婚禮。刁光覃和朱琳是在同臺演出中度過蜜月的,演出的劇目如下——《欽差大臣》4場、《日出》4場、《大雷雨》3場……
《蔡文姬》中扮演的曹操是刁光覃的巔峰代表作。以第四幕的一場戲為例,曹操下敕令要董祀自裁又立即收回成命,劇情起伏跌宕,錯綜復雜——
曹操下了敕令以后,簽了字,讓周近下去,似乎事情已經(jīng)終結。然而,曹操回到座位上卻余怒未消。這時曹丕有意地輕聲問:“父親,關于蔡文姬怎么處理?”曹操一下子想到,對呀,這還有個蔡文姬的問題啊!但是他一時沒有拿出什么處理辦法,便隨便說:“關于蔡文姬,我再做考慮?!辈茇Т丝滩荒懿蛔?,又并不想走,只能是腳步很慢地挪動著,企圖再讓曹操注意自己。接下來,曹丕退一步說聲“是”,又退一步說聲“是”,用不同口氣再說聲“是”,剛要失望地轉身離開時,被曹操突然叫住了:“關于蔡文姬的情況,你要好好調查一下!”
值得注意的是,這段戲曹操并沒有看曹丕,而曹丕卻緊緊地觀察著曹操。兩個人沒有正面的交流,但又都在感受著對方的態(tài)度。就這么一點戲,總共只有幾句臺詞,可以算是一場交代戲、過場戲,如果沒有細致入微的表演、深入內心的潛臺詞,戲就會變得很簡單,令人乏味,而經(jīng)過刁光覃的精心處理,戲有了內容,也就能夠引人入勝、百看不厭。
刁光覃是一位以精彩的臺詞而著稱的演員,他在曹禺寫的《膽劍篇》中,出奇制勝地處理好了一段近80行的勾踐之獨白,成為長段獨白中的典范:
義士啊,苦成!
你死得其所,你死得比泰山還重。
怪不得你送給我這東西——膽哪!
膽哪,你顏色墨而綠,你不美,你不香,你性寒,你苦而澀,一看見你,就知道你的澀是多么難以入口。
你像苦成,苦成又多么像你啊。
…………
獨白在話劇藝術當中,被解釋成是角色對自己心靈說話的一種語言形式。這種形式在生活中是很難見到的,因而演員很難駕馭。它不同于直接與觀眾說話的旁白,也不同于一般的自我陳述或簡單的自言自語。精彩的獨白總是包含著角色巨大的思想矛盾和激越的感情,而且它又必須是觀眾樂于傾聽的人物的心聲。要將獨白演繹好很不容易,演員既需要有“膽”,也需要有“識”。
刁光覃說:“曹禺對于勾踐這一大段獨白的處理,與其說是一次語言創(chuàng)作,不如說是對人物精神形象的一次艱苦探索。而人物的精神形象又總是離不開作家及其語言的風格特色,如果把郭老的《雷電頌》和他許多劇本中常見的大段獨白比作一瀉千里奔騰恣肆的長江黃河,那么《膽劍篇》中勾踐的獨白則是山峽間直落千尋、迸石裂谷又復歸暢流的有源頭,有去向的瀑布?!睘榇耍蠊怦血毎讖睦ψ嫦鹊淖载熼_始,經(jīng)過苦成老人之死而悟到他臨別時贈言、贈膽的深意,因之振奮起精神,再到黎明前的時分,勾踐心中聽到了許多種充滿希望的聲音,這三大段落形成了一個亡國之君復仇前的思想發(fā)展與個性成長。因而,這樣的舞臺語言是有意境、有深情、有內在邏輯的詩篇,又是有人物、有情節(jié)、有矛盾、充滿動作的戲。刁光覃把獨白處理成——更多的是深情的說,間或也有少許縱情的唱。讓人難以忘懷的是最后那13個“我聽見”:前邊12個“我聽見”都產生于角色心靈幻覺的對象,只有第13個“我聽見”的聲音,是真實的新生嬰兒的啼哭聲。當勾踐為這一對孿生男嬰取名為子犁、子劍以后,雄雞高唱,朝霞滿天,他興奮地舞起劍來,迎接新的一天的到來。這是一大段獨白的高潮,也是這一幕戲的結束。或許可以說,這更是全劇的點題之筆。
那年,刁光覃77歲,按照現(xiàn)在的壽命標準并不算老,可他卻不幸地患上了腦軟化癥。由于腦缺氧,他常?;杳圆恍眩荒苷f話,甚至失去了精神上正常的反應??粗纨嬌夏鞘дZ又失意的愁苦樣子,朱琳焦急而無奈,不知道怎樣做才能稍微緩解他的痛苦。刁光覃和朱琳曾在話劇《蔡文姬》里,分別扮演曹操和蔡文姬,一日清晨,刁光覃似乎清醒了一些,朱琳立即來到病床邊上,俯下身子輕聲唱起了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復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舉頭仰望兮空云煙,九拍懷情兮誰與傳?……”這時,刁光覃的眼睛突然一眨,仿佛在聆聽,朱琳看到了,于是唱得更加委婉動情。只見,刁光覃慢慢地抬起了發(fā)抖的手指,并且極力豎起一個大拇指來……此刻,刁光覃和朱琳四目相視,片刻又都從眼睛里滾落出一行行熱淚來。
(作者為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演員、一級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