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銘
夏志清為兄長夏濟(jì)安 《現(xiàn)代英文選評注》1995修訂版作序，說：“先兄早在中學(xué)期間即打好了中文基礎(chǔ)，文言白話寫起來同樣流暢。本書所載之作者簡介和選文評注，文字是一流的，簡明的白話文里常見妥切的文言文詞組，讀來非常舒服?！瓭?jì)安在五O年代譯了好幾本書，以《美國散文選》上集(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最受推崇。此書后來中英對照本上下卷，改題為《名家散文選讀》。……濟(jì)安所譯霍?！豆盼蓦s憶》一文，宋淇、余光中、董橋等內(nèi)行評家早已認(rèn)為是譯文與原文完全相稱的翻譯杰作?！?/p>
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是 《紅字》 的作者。濟(jì)安先生在 《古屋雜憶》(“The Old Manse”)譯文的小引說：“在新英格蘭鼎盛時期的所有作家之中，看來以霍桑最可能永垂不朽。”我們且看《古屋雜憶》譯文首段：
Between two tall gateposts of rough-hewn stone (the gate itself having fallen from its hinges at some unknown epoch)we beheld the gray front of the old parsonage terminating the vista of an avenue of black ash-trees.It was now a twelvemonth since the funeral procession of the venerable clergyman,its last inhabitant,had turned from that gateway towards the village burying-ground.
一條大路，兩旁白蠟樹成林，路盡頭可以望見牧師舊宅的灰色門面，路口園門的門拱已不知在哪一年掉下來了，可是兩座粗石雕成的門柱還巍然矗立著。舊宅的故主是位德高望重的牧師，現(xiàn)已不在人世，一年前，他的靈柩從園門里遷出，移向村中的公墓，也有不少人執(zhí)紼隨行。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夏濟(jì)安先生是臺灣大學(xué)外文系教授，教的是英國文學(xué)史和十九世紀(jì)英國小說。授課之余，他也替外文系同事趙麗蓮所編的 《學(xué)生英語文摘》 寫稿，專欄取名“Grammar Road,Rhetoric Street”。大概專欄的文字經(jīng)常碰到翻譯問題，難怪他有時課余之暇跟同事“訴苦”，說翻譯一旦要符合parallel translation的要求，感覺直像有不速客到訪，迫得衣冠不整坦蕩蕩地去應(yīng)門。
所謂“平衡翻譯”，應(yīng)是雙語對照的翻譯。平常我們看翻譯作品，除非要做“研究”，否則對原文與譯文之間的兌換過程和細(xì)節(jié)不會理會。但版面排出來的，若是雙語并行，那譯文在那個枝節(jié)地方不依書直說，可能馬上對譯者的能力打了問號。海明威A Farewell to Arms的中譯，一作 《戰(zhàn)地春夢》，一作 《永別了，武器》。如果問為什么“a farewell to arms”這句話生歧義，變?yōu)椤皯?zhàn)地春夢”，那譯者得費(fèi)一番唇舌從翻譯理論的角度去解釋了。喬志高譯F.Scott Fitzgerald的 The Great Gatsby，取名為 《大亨小傳》而不是literally 逐字逐句地譯為 《偉大的蓋茨比》。
我們回頭看看前面引的 《古屋雜憶》 一段?？粗形陌姹荆床坏绞裁捶g痕跡。若拿英文原著參照來讀，最先發(fā)覺的形式差異應(yīng)是“the gate itself having fallen from its hinges at some unknown epoch”這句話是放在括號之內(nèi)的。Bracket 或parenthesis在英語書寫中的作用是“附言”，給意猶未盡作補(bǔ)充。夏先生譯文，沒有用括號：“路口園門的門拱已不知在哪一年掉下來了?！币勒巫g文的文理看，這句話不加括號讀來更通爽，上下文的關(guān)節(jié)也更自然流暢。由此我們或可這么說，夏先生翻譯，受原文文體“形式”的束縛。要是原文作者愛用括號，譯者剛巧是講究中文書寫要干凈利落的行家，認(rèn)為括號雖然不是文字，但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多了，看來跟冗詞一樣臃腫。舊時的中文書寫，就是少見這種“括號體”。
讀夏濟(jì)安這段譯文，若是一字一句地對碰著看，一不小心就會誤判。試以這個句子為例：“可是兩座粗石雕成的門柱還巍然矗立著?！庇⑽脑臎]有相當(dāng)于“巍然矗立”的跡象。卻原來是譯者把two tall gateposts中原為形容詞的tall當(dāng)作動詞處理。夏先生譯文首重變通，但絕不無中生有。例二：“舊宅的故主是位德高望重的牧師，現(xiàn)已不在人世，一年前，他的靈柩從園門里遷出，移向村中的公墓，也有不少人執(zhí)紼隨行?！?/p>
相對的英文原句是：It was now atwelvemonth since the funeral procession of the venerable clergyman,its last inhabitant,had turned from that gateway towards the village burying-ground.
“也有不少人執(zhí)紼隨行”? 對的。這是從funeral procession衍生出來的。“執(zhí)紼”，辭典說是送葬的人牽著靈車的繩索以助行進(jìn)。Procession，“隊(duì)伍”或“行列”，因此“也有不少人執(zhí)紼隨行”之說可以成立。
先生翻譯，名重“譯”林。老行家董橋說得好：“夏濟(jì)安先生學(xué)富才高，中文典雅，英文博通，……只讀中譯，行云流水，風(fēng)清月明;中英對讀，琴瑟相諧，鸞鳯和鳴，功夫很深?！?/p>
不妨拿先生譯華盛頓·歐文 《西敏大寺》(“Westminster Abbey”)開頭一段作印證：
時方晚秋，氣象肅穆，略帶憂郁，早晨的陰影和黃昏的陰影，幾乎連接在一起，不可分別，歲將云暮，終日昏暗，我就在這么一天，到西敏大寺去散步了幾個鐘頭。古寺巍巍，森森然似有鬼氣，和陰沉沉的季候正好調(diào)和;我跨進(jìn)大門，覺得自己已經(jīng)置身遠(yuǎn)古，相忘于古人的鬼影之中了。
本文開始說過夏志清替兄長濟(jì)安書稿寫序，其中有言：“先兄早在中學(xué)期間即打好了中文基礎(chǔ)，文言白話寫起來同樣流暢。……簡明的白話文里常見妥切的文言文詞組，讀來非常舒服?！?/p>
此說一點(diǎn)不假，例證就在眼前?！皶r方晚秋，氣象肅穆”;“歲將云暮，終日昏暗”;“古寺巍巍，森森然似有鬼氣”。這些顯淺的文言文詞組，夾雜在顯淺的語體文中，功效仿如盈袖暗香，教人耳目一新。
總體而言，夏先生譯文，跟嚴(yán)復(fù)在《天演論》的“譯者例言”中的說法互相呼應(yīng)：“西文句法，少者二三字，多者數(shù)十百言，假令仿此為譯，則恐必不可通;而刪削取經(jīng)，又恐意義有漏，此在譯者將全文神理融會于心，則下筆抒詞，自善互備?！?/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