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齋
以一則簡陋的札記來紀(jì)念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實在是很不相稱的。但是，既然人們公認(rèn)歌德的名言“說不盡的莎士比亞”；那么，也不妨說幾句，中不中聽，由讀者定之可也。
說到莎士比亞，我總要想到馬洛( C.Marlowe 1564-1593)。莎士比亞的時代，正值英國進(jìn)入戲劇繁榮期，莎士比亞乃是它的輝煌的高峰。馬洛可說是他的最偉大的先驅(qū)。當(dāng)然，除了馬洛，還有一大群優(yōu)秀的劇作家，如李雷 (J.Lyly1553-1606)、格林 (R.Greene1558-1592)、基德 (T.Kyd1558-1594) 等等。不過馬洛的影響似乎最大。馬洛留下5部戲劇，還有敘事長詩和少量抒情短詩。劇作以 《浮士德博士的悲劇》(1588-1589) 最為著名。這部劇作將情節(jié)的發(fā)展建筑在中心人物個性和命運的內(nèi)心沖突上，為后來的莎士比亞提供了完美的戲劇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范例，而且馬洛戲劇的富于時代氣息、巨人性格的創(chuàng)造，以及將戲劇中無韻詩體的表現(xiàn)力錘煉到前所未有的境地，形成壯美的風(fēng)格，都為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做了先導(dǎo)。
至于莎士比亞 (1564-1616) 本人，可說的就太多了。前面已經(jīng)舉了歌德的名言：“說不盡的莎士比亞”；大仲馬則說：“除了上帝，他是創(chuàng)造得最多的一個?！痹鯓永斫膺@些評價？ 不妨以王元化先生的一段話來作注：“莎士比亞的戲劇不僅包括了浩瀚的人生，而且還蘊涵了淵博的知識和發(fā)掘不完的深邃思想。莎士比亞的光輝并不隨著時間的消逝而退色。一個一個世紀(jì)過去了，一本一本作品被人遺忘了，可是莎士比亞的戲劇仍像一座開掘不完的礦藏，永遠(yuǎn)保存著未被揭示的新意蘊。它們向現(xiàn)在，也向未來，展示著尚未被人認(rèn)識到的深刻哲理?！?《在莎士比亞塑像揭幕儀式上致詞》，1995年；見《莎劇解讀》，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 莎士比亞一生寫下了37個劇本、154首十四行詩和2首敘事長詩 《維納斯與阿多尼斯》、《魯克麗絲受辱記》。關(guān)于他的詩和詩劇，從16世紀(jì)以來，代有評論，而且除了在他的本土英國之外，還廣及德、法、俄諸國，形成了“莎學(xué)”。只是我深感遺憾和慚愧的是：雖然早在中學(xué)時期我就從林柷敔先生讀 《尤利烏斯· 凱撒》，好高騖遠(yuǎn)地從舊書攤上淘來了紐約版的 《莎士比亞全集》 英文本，一看再看 《王子復(fù)仇記》 原版電影；也曾認(rèn)真地讀完曹未風(fēng)的詩譯本 《莎士比亞全集》10種、朱生豪的散文譯本27種 (世界書局版)，以及將曹禺 (《柔密歐與幽麗葉》)、孫大雨 (《黎琊王》)、卞之琳 (《哈姆雷特》)、方重 (《理查三世》) 的譯本與英文原作對照著讀；甚至苦苦地尋覓林紓所譯的 《吟邊燕語》 (1904)，和蕭乾的 《莎士比亞故事集》比較，欣賞蘭姆姐弟的優(yōu)美散文如何化成林紓筆下省凈的文言和蕭乾流利的白話；更費力的是在1973年的“紅色恐怖”之中，在風(fēng)雨飄搖的冬夜，以1964年 《古典文藝?yán)碚撟g叢》 第4冊為主，手抄下一部約12萬字的 《莎氏論輯》；至若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早在1947年就曾剪下當(dāng)時 《申報》 副刊 《春秋》 上署名“真勤”的譯詩，后來學(xué)了點英語，《The Sonnets of Shakespeare 》竟然成了我的“枕邊書”，但也因此不太滿意于屠岸的翻譯，而欽佩梁宗岱的 《莎士比亞的商籟》 *；直到90年代，依然無法忘情這位真正的詩人，通讀了一遍梁實秋譯的《全集》 和王元化、張可譯的 《莎劇解讀》(歌德等著)。雖然如此，我仍然遺憾于沒有讀到楊周翰編的 《莎士比亞評論匯編》，慚愧于沒有深刻體會這位巨人。
莎士比亞的確不很容易讀懂。16世紀(jì)英國戲劇的主要形式是詩劇，當(dāng)我初次接觸莎劇時，總覺得那些對話不免矯揉。譬如“那光明不是晨曦，我知道；那是太陽吐射的流星，今夜會為你高擎著火炬，照亮你到曼多亞去?！?《羅米歐與朱麗葉》 第3幕第5場) 這自然是優(yōu)美的詩，但如果將它放到契訶夫的戲劇人物口里，就難以想象了。再如 《李爾王》，則感到文字矯飾浮夸，事跡違異常情。這也許是時代的隔閡與審美觀點的衍化所致，它們往往是理解、體會莎士比亞的障礙。難怪伏爾泰既贊美這位“喝醉了酒的野蠻人”，又指摘他“俚俗”，“為平庸敞開了大門”。伏爾泰因其貴族趣味，與著名作家夏多布里昂一樣，都無法理解莎士比亞藝術(shù)的真諦，甚至本·瓊森也以為莎士比亞雖是“時代的靈魂”，“而且屬于所有世紀(jì)”，卻又認(rèn)為在“藝術(shù)”上失之“粗野”；而本·瓊森乃是莎士比亞的同時代人。再如《奧瑟羅》，一般都以為這是妒忌性格的悲劇，而普希金以為“奧瑟羅本性并不嫉妒，相反地，他很輕信?！鳖愃七@樣的仁智之見充斥在莎士比亞研究中，淺薄如我，自然無資格置喙。但是莎士比亞的偉大在于他的劇作鮮明地體現(xiàn)了人文主義思想，而這種體現(xiàn)不是通過枯燥的說教，而是通過生動、深刻、豐富、完美的人物形象和戲劇情節(jié)展示出來的，而且展示得這樣完整和充分，則為當(dāng)今“莎學(xué)”一致公認(rèn)。而人文主義，這是文藝復(fù)興時代最先進(jìn)的思想，是那一時代的時代精神。莎士比亞是時代精神最巨大的體現(xiàn)者，因此不愧為時代的巨人。
莎士比亞的戲劇，按類型，一般分為喜劇、悲劇、歷史劇和傳奇劇。喜劇中，《第十二夜》 (1601) 素被推重，按所謂“戲劇規(guī)則”說，最富喜劇效果。所以英國著名的莎士比亞評論家赫士列特說它是“最能讓人開心的喜劇”。它的詼諧和富于詩意，對愛情心理的描寫，那種輕松與調(diào)笑的氣氛和結(jié)構(gòu)的緊湊、嚴(yán)整，使 《第十二夜》 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舞臺上，并且被一再搬上銀幕。不過，在我看來，莎士比亞最好的喜劇，當(dāng)推 《仲夏夜之夢》 (1594-1595) 和 《威尼斯商人》(1596-1597)?！吨傧囊怪畨簟贰∈巧勘葋喦啻簳r代最成熟的一部作品，充滿幻想和豐富的生活力，正如卡姆彼爾所論，它“雋永得如此純粹”，溫柔而又恣肆。泰納說它“充滿荒誕意象的風(fēng)格，給人以奇妙的絢麗的幻影，虛無飄緲的精靈世界，把喜劇帶入了一片仙境勝地?！?《英國文學(xué)史》 第2部第4章)《威尼斯商人》 則以高利貸者夏洛克這一典型而著稱于世，海涅對它有深刻的剖析?！锻崴股倘恕贰∽畲騽游业模撬娜说乐髁x的生活原則和對剝削鬼的譏刺與嘲弄。
莎士比亞的悲劇，是他的不朽之作。《羅米歐與朱麗葉》 (1595) 是莎氏第一部悲劇杰作，接著，“四大悲劇”一一問世：《哈姆雷特》 (1601)、《奧瑟羅》 (1604)、《李爾王》 (1605或1606)、《馬克佩斯》(1606)。關(guān)于這5部悲劇，不知引來了多少爭論，“哈姆雷特問題”就是其中之一。但在我看來，《哈姆雷特》 所以被公認(rèn)為莎士比亞的代表作，是緣于它最集中而鮮明地表現(xiàn)了人文主義精神。王子的那段著名的關(guān)于人生思考的獨白“生存還是死亡 (To be，or not to be)？”(第3幕第1場) 以及關(guān)于人的贊美“人是何等了不起的一件天然作品!”(第2幕第2場)，可說是文藝復(fù)興時代的最強音。如果說 《羅米歐與朱麗葉》 還缺乏深度，這對戀人的悲劇屬于“命運的偶然”；那么，“四大悲劇”主人公的悲劇結(jié)局就不再是命運或其它外界力量，而主要是他們各自獨特的性格所致。這就將英國的悲劇推向了新階段。關(guān)于 《奧瑟羅》 與《李爾王》，布拉德萊的評論我深以為然。他說：“《奧瑟羅》 在藝術(shù)上是莎氏悲劇中最完美的，但不一定最偉大?！独顮柾酢废喾?，它極偉大，但在藝術(shù)上不最完美?！秺W瑟羅》 緊張…… 《李爾王》 松懈；……《奧瑟羅》 使我們慘痛，《李爾王》 使我們哀傷?！倍 尔溈伺逅埂贰t以其心理描寫折服觀眾，主人公的由野心而猶豫，而堅決，而恐怖，而猜疑，而瘋狂，這一連串變化，真是刻畫得精細(xì)而又深刻。在莎士比亞之前，還沒有見到過類似的描寫。
莎士比亞的歷史劇為數(shù)不少，我最欣賞的是 《尤利烏斯·凱撒》 (1509)、《理查三世 》 (1592-1593) 和 《亨利四世》(1597)。莎士比亞對帝王為篡奪統(tǒng)治寶座而耍盡陰謀的揭露，在前兩部歷史劇中可說最為尖銳，尤其是 《理查三世》，凡是看過或讀過這部戲的，大概沒有不為理查三世的陰狠毒辣、卑鄙狡詐而震驚的。而 《凱撒》 中的群眾在政治斗爭中的作用和所謂“盲從”問題，引起我的深思?！逗嗬氖馈贰〉慕艹?，則在于作者塑造了福斯泰夫這個“有著動物的欲念，也有著才智之士的想象力”、“神采風(fēng)情純粹自然的”丑角 (泰納語)，以及展示了一幅五光十色的平民社會的真實的畫面。
莎士比亞晚年轉(zhuǎn)向傳奇劇，雖說最后的莎士比亞似乎更多地注意于迎合觀眾的口味，失去了原有的鋒芒，但是 《暴風(fēng)雨》(1610-1611) 極堪注意。這是作家經(jīng)過長久的探索，復(fù)歸于沖淡和平的一出帶有象征意味的戲劇。雖然關(guān)于此劇的爭議甚烈，但我似乎從中見到了詩人以其對未來的樂觀，呼喚著遙遠(yuǎn)而渺茫的希望。這里沒有悲劇的憂郁，呈現(xiàn)的是明朗，恰似一場暴風(fēng)雨后的亮麗的陽光。
經(jīng)過40年斷斷續(xù)續(xù)的閱讀和對莎劇評論的涉獵，以上提及的十一種劇和 《十四行詩集》，大體上就是我心目中的 《莎士比亞選集》。
*梁宗岱譯莎士比亞，非常注意原詩的韻式。莎的十四行詩也是一種“變體”，其韻式是abab cdcd efef gg。梁譯，在行數(shù)、段數(shù)、韻式上完全遵照原詩，典型例可舉第18首，只有音數(shù)改為12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