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8月31日,俄羅斯女詩人茨維塔耶娃自縊身亡,距今已75年。作為俄羅斯白銀時代最出色的女詩人之一,茨維塔耶娃的詩被越來越多的讀者喜愛;但很多人并不知道,她與奧地利著名詩人里爾克,蘇聯(lián)著名詩人和作家帕斯捷爾納克曾有過頻繁通信的交往。他們的情誼,如一場色彩紛呈的三人探戈。
1926年5月初,茨維塔耶娃收到了奧地利詩人里爾克從瑞士寫的來信。里爾克當時已經(jīng)是聞名歐洲的大詩人,茨維塔耶娃自然早就知道他;而茨維塔耶娃只是個流亡巴黎的俄羅斯年輕女詩人,除了當?shù)囟韮S,幾乎無人知曉。里爾克怎么會給她寫信呢?
里爾克給她寫信只是應帕斯捷爾納克的請求。
帕斯捷爾納克在1922年偶然讀了茨維塔耶娃的詩集《里程標》后,大為震驚,認為其水平遠遠超過自己。他給出國不久還在柏林的茨維塔耶娃寫信表示了對她的詩集的欣賞。自此,兩個人頻繁通信,從詩歌到人生,敞開心扉無所不談。
1926年3月底,帕斯捷爾納克同時收到了里爾克和茨維塔耶娃的信,里爾克這位大詩人夸獎了他的詩作,令他興奮不已;而茨維塔耶娃寄來了新作《終結之歌》。像以往的每一件作品一樣,這首長詩令帕斯捷爾納克稱絕,并自嘆不如。他給茨維塔耶娃的信中寫道:“讀這部長詩心情多么激動??!就像在看一場悲劇?!薄拔液喼迸幻靼?,你該是多么偉大的詩人!”“你竟然是個女人,真令人驚奇!像你這樣的天才,實在罕見!我愛你,難以遏制地愛你,永遠愛你,愛到天長地久,竭盡所能?!?/p>
兩位詩人就像站在眼前:里爾克和茨維塔耶娃。都是他崇敬的詩人。
里爾克那年51歲,患白血病住在瑞士一家療養(yǎng)院。他年輕時曾經(jīng)兩次游歷俄國,見過托爾斯泰,對俄羅斯有一種親切感。在他第二次旅俄時,當年10歲的帕斯捷爾納克曾見過他。多少年過去,36歲的帕斯捷爾納克也成為俄羅斯一位出色的詩人。他一直仰慕里爾克,這次他通過父親和里爾克開始通信,異常高興。
他忽然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為什么不讓里爾克也認識一下自己最欣賞和愛慕的女詩人呢?他寫信給里爾克,請求他將《杜伊諾哀歌》寄一本給“天生具有杰出才華的”俄羅斯女詩人茨維塔耶娃。
此后三人書信頻繁,你來我往,相互呼應,談詩歌藝術,談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談人生哲理,談煩惱,談愛情……他們都很孤獨,他們都懂俄語和德語,他們都是詩歌界的高手——盡管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還只是詩壇的小輩,但就才華而言他們?nèi)丝烧f是旗鼓相當。他們是勢均力敵的對話者。
茨維塔耶娃的第一封信(1926年5月10日)就表達了對里爾克由衷的崇拜。她稱詩人是“第五元素的化身:即詩本身?!薄霸谀螅娙诉€有什么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個大師(比如歌德),但要超越您,則也許意味著去超越詩。詩人,就是超越生命的人。”她簡單介紹了自己:因為俄國發(fā)生了革命,所以離開了祖國,已經(jīng)四年;在柏林短暫停留后到了布拉格。
談到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說:他“是俄羅斯的第一詩人,我深知這一點,還有幾個人也知道,其余的人不得不等到他死后才會明白。”
對于里爾克將要寄給她的詩集,茨維塔耶娃急不可待:“我等待您的書,像等待一場雷雨,無論我愿意與否,這場雷雨總要降臨?!?/p>
很快,茨維塔耶娃收到了里爾克從瑞士寄來的《杜伊諾哀歌》。寫于1923年的這部詩集,是詩人一生的經(jīng)驗和思辨的結晶。無論語言創(chuàng)意,還是深刻內(nèi)涵,都令茨維塔耶娃贊嘆欣賞。
茨維塔耶娃滿懷激情一封接一封給詩人寫信。她的信展現(xiàn)出她一貫的風格,筆觸既細膩又犀利,比喻精妙,尤其在表達情感方面,大膽奔放。但是作為詩人的里爾克理解并接受了。
里爾克回信寫道:
“你能感覺得到吧,女詩人,你已經(jīng)強烈地控制了我,你和你的海洋,那片出色地與你一起閱讀的海洋;我如你一樣地書寫,如你一樣地從句子里向下走了幾級,下到了括號的陰暗里,在那里,拱頂在壓迫,曾經(jīng)開放過的玫瑰的芬芳在延續(xù)?!?/p>
5月12日和13日,茨維塔耶娃接連寫了兩封回信,談到了自己的家庭丈夫孩子,談到了神靈。里爾克在隨后的信中談到了《杜伊諾哀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再次談到自己的身體:醫(yī)生都確診不了他得了什么病。他還說,萬一他不再寫信,如果她還想“飛翔”,那就無論如何也要繼續(xù)給他寫信?!帮w翔”是借用了茨維塔耶娃給里爾克上封信中的話——“我寄給你的東西不該是流動的。是飛翔,是的!”但就是這句話,讓敏感多疑的女詩人感覺受到了冷遇。她郁郁不樂,不再給里爾克寫信。但是沒多久,6月3日她還是忍不住給里爾克寫信,信中流露出委屈和不滿,還有更加逼人的表白:
“我對你的愛已分化為日子和書信,鐘點和詩句。由此而來的,是不安。(你正是因此才請求安靜的?。┙裉斓男?,明天的信。你生活著,我想見到你。這是從永恒移向現(xiàn)在。由此而來的,是折磨,是計算日子,每個小時的貶值,一個小時——只是通向書信的一個階梯……”
里爾克的回信只有一句話:我求你靜下心來。
讓她高興的是,里爾克隨后在6月8日的來信中寫道:“我今天為你寫了一首長長的抒情詩,我坐在暖和的石墻上,置身于葡萄園中,用詩的聲響迷惑著蜥蜴?!?/p>
這是一首寓意深遠,充滿想象的優(yōu)美長詩。茨維塔耶娃一遍遍讀著。她對此極為珍視,珍視到?jīng)]有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帕斯捷爾納克。她打算將來去世后,再將這首詩贈給里爾克博物館。“我不想讓人們提前讀到,也不想讓它丟失?!薄栋Ц琛卢旣惸取泛髞硪彩杖氲健抖乓林Z哀歌》中。帕斯捷爾納克是在1960年去世前不久才讀到了此詩的開頭。
這期間她和帕斯捷爾納克的通信也未曾中斷。
“你好,鮑里斯!早上六點,一直刮著風。我剛剛沿著林蔭小道跑到井邊去(兩種不同的歡樂:空桶、滿桶),我整個頂著風的身體都在向你問候。門口是第二個括號:大家還在睡覺,——我停下了,抬起頭迎向你。我就這樣和你生活在一起,清晨和夜晚,在你的身體里起床,在你的身體里躺下。”
與兩位詩人的書信往來,成為茨維塔耶娃生活中最重要和快樂的事。
8月19日里爾克給茨維塔耶娃寫了最后一封信,回應茨維塔耶娃提議的見面:“春天?這對我來說太久遠了??煨┌桑】煨?!”
這一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一個朋友帶給她一個可怕的噩耗:里爾克死了。
當晚,她寫下了致里爾克的最后一封信,滿含深情,令人動容。
“親愛的,你讓我常常夢見你吧——不,不對:請你活在我的夢中吧。如今你有權希望,有權去做。
我與你從未相信過此世的相見,一如不信此世的生活,是這樣嗎?你先我而去(結果更好?。橹玫亟哟?,你預定了——不是一個房間,不是一幢樓,而是整個風景?!?/p>
結束了,三詩人通信!以令人惋惜的一聲嘆息。
通信雖然只有短短幾個月,但卻如一場色彩紛呈的三人探戈,用語言,用心靈,用詩歌。來往的每一封信都是杰作,充滿奇異的想象,精美的比喻,生動的描述,熾熱的情感,勾畫出三位高超詩人的身姿和舞步,有激情,有纏綿,有深邃見解,有哀傷孤獨,有幽默,有深深的愛……三詩人相互傾訴的情感,超越了世俗的愛情,是高聳云端的精神依戀,是毫無掩飾的自我表白,是純真本我的心靈交流。
茨維塔耶娃在和兩位詩人的通信中,得到了瑣碎家務后的片刻的歡愉、喘息和興奮。三人通信為她營造了一個美妙溫暖的世界。帕斯捷爾納克和里爾克對她的鼓勵和贊揚,使她得以在異國他鄉(xiāng)度過備受冷落的貧困生活,寫出最優(yōu)秀的詩篇。
?。ㄗ髡呦德枚碜骷?,著有《俄羅斯證人——目擊歷史漩渦20年》《俄羅斯森林——旅俄筆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