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改娣
大年初八清晨,送兒子上學(xué),回家路上穿過一街角花園,邂逅兩株艷麗的紅梅。猩紅萼片和嫣紅花瓣綴著點(diǎn)點(diǎn)霜露,欲綻還羞。嬌黃花蕊最性急,忍不住先探出頭來。北宋林和靖以梅為妻,雅致有余,莊重不足,男性的濁氣無端侵?jǐn)_了梅花的清靈。紅梅寫得好看的還是曹霑,概因與紅梅相關(guān)的都是大觀園的靈秀女子。
李紈對紅梅的愛最直接外露。紅梅是 《紅樓夢》 第五十回的大題目,乞梅、賞梅、作梅詩、畫梅等一系列活動皆源于李紈對紅梅的喜愛。寶玉聯(lián)句落第,李紈罰他去妙玉的櫳翠庵折一枝紅梅插瓶。第六十三回,大觀園眾人晚間聚在怡紅院為寶玉過生日,席間擲骰子占花名,李紈擎出畫著一枝老梅的象牙花名簽子。李紈青年守寡,心如槁木死灰,住在“竹籬茅舍”般的稻香村。在錦繡富麗、朱樓畫棟的大觀園中,紙窗木榻、泥墻樹籬的稻香村如寶玉所言,分明是人力穿鑿扭捏而成,就像正當(dāng)青春的李紈偏要摒棄欲望,做一個(gè)貞節(jié)楷模。李紈對這支梅花簽非常滿意,因?yàn)閳?jiān)貞的梅花正是對她守寡歲月的褒獎(jiǎng)。她愛紅梅,愛的就是鮮花之外的冷峻“氣節(jié)”,那是她賴以消磨青春年華的精神依賴和心理安慰。
除了李紈,大觀園中還有一個(gè)女子,也是眾人眼中“心如止水”的樣板———妙玉。同住大觀園,似乎同樣清心寡欲,兩人并不相投。李紈喜歡紅梅,對寶玉說:“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蓞捗钣駷槿?,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薄暗鞠愦濉敝凇皺纱溻帧保惶幨撬资廊说墓丫犹?,一處是出家人的修行地,看似俗雅有別,其實(shí)孤寂壓抑一脈相通。在偌大的榮國府,只有妙玉處的紅梅在白雪中開得熱鬧,偏偏櫳翠庵是大觀園中最寂寞冷清的地方。
稻香村雖然比櫳翠庵人來人往更多,但李紈性情寡淡,對一切都是無可無不可的漠然,是下人口中的“大菩薩”。妙玉不同。雖然常伴青燈古佛,卻天性怪僻,不通融。她邀黛釵吃私房茶,可見對二人另眼相待。黛玉把沏茶的雪水當(dāng)成雨水,妙玉冷笑,說黛玉也是個(gè)大俗人。慣常以小心眼示人的黛玉卻不惱,只是識趣地約著寶釵離開了。因?yàn)槔斫?,所以慈悲———黛玉其?shí)最懂妙玉,只是妙玉不知。對黛玉來說,守護(hù)自己與寶玉的愛情是天下第一等大事。為此,她防著寶釵,防著湘云。劉姥姥編造了一個(gè)雪下抽柴的女鬼,寶玉關(guān)之切切。于是,黛玉遷罪劉姥姥,刻薄地稱她為一頭牛、母蝗蟲。黛玉明了妙玉對寶玉的小心思,但她卻沒有惱恨妙玉,可能是因?yàn)槊钣竦男扌姓呱矸?,更可能是黛玉清楚寶玉對妙玉的情感全是欣賞,無關(guān)情欲。寶玉去櫳翠庵討梅花,李紈命人跟著,黛玉忙攔:“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焙喓唵螁我痪湓捑桶衙钣衲屈c(diǎn)微妙的兒女情懷點(diǎn)透了。
對他人,妙玉冷面冷口。對寶玉,妙玉的熱心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第四十一回妙玉讓黛釵使用的是兩件珍玩茶具,捧給寶玉的卻是自己日常吃茶的綠玉斗。平素待女兒心細(xì)如發(fā)的寶玉,卻婉拒了妙玉的親昵,笑稱綠玉斗是俗物,直到妙玉又拿出一件竹根大海杯給他用。劉姥姥用過的成窯小蓋鐘,妙玉嫌臟不要了,自己吃茶的綠玉斗卻與寶玉共享。在她心中,寶玉和她顯然親密得已不分彼此。
大觀園中人多,生日也多,但妙玉只把寶玉的生日記在心上,派人送來一張粉色拜帖:“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經(jīng)邢岫煙指點(diǎn),寶玉方明白“檻外人”的機(jī)鋒來自宋代范成大的詩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gè)土饅頭。寶玉寫了“檻內(nèi)人寶玉熏沐謹(jǐn)拜”的回帖,到櫳翠庵,只隔門縫兒投進(jìn)去便回去了。邢岫煙與妙玉半友半師。妙玉拜帖的那抹粉紅色,是一個(gè)懷春女子的情意,全被她看在了眼里。帶著這種特殊的情感,邢岫煙把寶玉上下細(xì)細(xì)打量了半日。然而,妙玉和邢岫煙并不明白,在寶玉心中,妙玉只是一個(gè)美妙的佛教符號,代表的是清高淡遠(yuǎn),無欲無求。換言之,在對妙玉的態(tài)度上,寶玉與黛玉是一致的。在寶黛眼中,禪宗的機(jī)鋒雖有趣,但只是一種遙遠(yuǎn)的理想,暫時(shí)與他們的生活無關(guān)。
這種態(tài)度在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jī)”中曾出現(xiàn)過,彼時(shí)黛玉寶釵二人合力把頓悟邊緣的寶玉拉回到了俗世生活。如果后四十回也是曹公手筆,佛教禪宗就是寶玉最后的歸宿。因此,妙玉是寶玉的宗教理想,而寶玉卻是妙玉俗世的情欲寄托。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妙玉和寶玉雖互認(rèn)“知己”,其實(shí)是誤解,兩人終究行走在兩條道路上。黛玉對此看得最清楚,因此妙玉對寶玉再殷切,她都不以為意。
第五十回寶玉從櫳翠庵折梅花回來,做了一首湘云命題的“訪妙玉乞梅花”詩: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詩很平常,黛玉邊謄錄邊搖頭。但言為心聲,從中可見妙玉和櫳翠庵在寶玉心中完全是佛界仙境的彼岸。妙玉如觀音大士和仙界嫦娥,只宜遠(yuǎn)觀。他到櫳翠庵是“離塵”,回到黛玉等人所在的蘆雪庵則是“入世”。最后,寶玉顧影自憐,感慨自己剛到佛界行走一遭,似乎衣服還帶著佛院的青苔,卻無一字涉及情欲。
不合時(shí)宜、權(quán)勢不容的妙玉,在大觀園遇到寶玉,猶如白雪中的紅梅,終于“紅酥肯放瓊苞碎”。只可惜,紅梅有意,公子無情。清高的妙玉,到底還是看錯(cuò)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