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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隆緙絲七夕乞巧圖軸 |
▌蔡輝
“謬種流傳，歷千百年而俗不少變，亦歷千百年，而女流之智識、之學(xué)術(shù)、之工藝，曾不少進。未嘗不太息痛恨于天孫之濫竊馨香，而不能使人巧也……吾知不數(shù)年而理化之學(xué)明，足使牛郎之褂襖減色；汽機之學(xué)盛，足使織女之機石無靈。此又群乞者前途之幸福也?！?/p>
這是1906年第12期《賞奇畫報》中，“社說”欄目發(fā)表的、署名霸倫的《乞巧緒談》。文中“天孫”指織女星，因傳說織女是天帝的孫女。
1906年，《賞奇畫報》（旬刊）由楊杏帷、吳懿莊、魏季毓創(chuàng)辦于廣州，追求“賞心悅事，奇語驚人”，總共只出了27期，自稱“凡干涉閨閫政界，不輕闌入”，可對七夕的批評，有些犀利。
一方面，這是“粵人重乞巧，燈火到天明”傳統(tǒng)的反撥。
另一方面，在現(xiàn)代性的步步緊逼下，時人進退失據(jù)，將落后的責(zé)任貿(mào)然推到傳統(tǒng)文化上，以為除之方可圖存。
值得注意的是，霸倫此論并非獨家，翻檢舊報，近似說法此起彼伏。以致1929年7月，南京國民政府在廣州成立風(fēng)俗改革委員會，該會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廢除乞巧節(jié)（即七夕）。
七夕招惹誰了？廢除行動為何未能成功？值得一番鉤沉。
牛郎、織女晚相會了6天
提起七夕，人們馬上會想到牛郎、織女的故事，其實，二者初期本無關(guān)聯(lián)，后漸合流。
牛郎、織女始于先民的星辰崇拜，周人已知銀河北有三顆星，從早到晚會7次變換位置，運動軌跡近似織機的梭子，因此稱之為織女星?？椗呛芰粒脕泶_定時間。牽牛星則隔著銀河，與織女星相對。
每年七月初，織女星會出現(xiàn)在正東方，古人將這一天確立為七月一日，表示已進入秋季。所以，牛郎、織女應(yīng)在七月初一相會，后人又給他們耽誤了6天。
在古代，普通人沒有日歷，為方便記憶，節(jié)日多是月份第一日、月份正中日、月日重合日，故一月一、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都是節(jié)日。
《詩經(jīng)》中說：“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迸f歷七月相當(dāng)于今天的9月，詩中的“火”指大火星（即天蝎座主星），至此月開始西行，氣溫漸低，盛夏消退，且非農(nóng)忙之時，屬于曬衣的好時節(jié)。
至晚在魏晉南北朝時，每年舊歷七月七日，人們便會將室內(nèi)物件搬出、曝曬，并稱這一天為“曬衣節(jié)”或“曬書節(jié)”。
《世說新語·任誕》中記載道：“阮仲容（即阮咸，竹林七賢之一）、步兵（即阮籍，著名詩人）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掛大布犢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fù)爾耳?！?/p>
“犢鼻裈”相當(dāng)于大褲衩，用竹竿掛起來曬，確實不太文明，詩人以此來嘲諷富人。
鵲橋之說從何而來
牛郎、織女是如何與曬衣節(jié)匯合的呢？
或因七在古代文化中有特殊含義，五行加陰陽即為七，七又是僅次于九的陽數(shù)。古人視七月七日為大吉，多在此日求子。
據(jù)《搜神記》載，漢代開國皇帝劉邦迷戀戚夫人的舞蹈，每到七月七日，必“臨百子池，作于闐樂”，舞畢則“以五色縷相羈，謂之相連綬”。
《漢武故事》中則稱：“景帝夢高祖謂己曰：王美人生子，可名為彘。以己酉年（前156年）七月七日旦，生武帝于猗蘭殿?！?/p>
《搜神記》《漢武故事》是小說，所錄未必都確實，但也說明，至遲在魏晉時期，七夕與生育之間已有關(guān)聯(lián)。
此時期還有一大創(chuàng)造，即出現(xiàn)了烏鵲橋，可渡牛郎、織女相會。從天文角度看，并無此事。對于該傳說，宋代學(xué)者批評最力。陳元靚在《歲時廣記》中稱“其說皆怪誕”；王觀國在《學(xué)林》中批評道：“河鼓星在織女、牽牛二星之間。世俗因傳渡河之說，媟（音同褻）瀆上象，無所根據(jù)?！?/p>
王觀國亦誤，河鼓星由三星組成，中間最亮者即為牽牛星，另兩星被傳說為牛郎的子女。
學(xué)者羅愿認為：“涉秋七日，（烏鵲）首無故皆髡。相傳以為，是日河鼓與織女會于漢東，役烏鵲為梁以渡，故毛皆脫去?！备菭繌?。
烏鴉叫聲不雅，后來丟了渡牛郎織女的差事，烏鵲橋變成了鵲橋。喜鵲喜晴，不避人，叫聲亦優(yōu)雅?？磥恚词故区B，會說話與不會說話，待遇上也有很大差別。
滿街的孩子都在扮裝磨喝樂
牛郎、織女霸占了七夕，曬衣節(jié)只好搬家，改到了六月六日，北宋時稱為天貺（音如礦）節(jié)。傳說宋真宗趙恒在這一天得到上天賜予他的一部天書，宋真宗因此建了座天貺殿。
舊歷六月六日正在伏天，所以，曬衣節(jié)又被稱為“曬伏”。但民間仍有七月七日曬衣服的習(xí)俗，清光緒年間《保定府志》等便有相關(guān)記載。
七夕文化盛于北宋，當(dāng)時開封還保持著曬衣節(jié)的習(xí)俗。據(jù)《宋會要》載：“皇朝故事，以七月七日為曬書節(jié)，三省六部以下，各賜緡錢開筵讌，為曬書會?！?/p>
《歲時雜記》則記錄了民間的生活：“東京潘樓前有乞巧市，賣乞巧物，自七月初一日為始，車馬喧鬧?！?/p>
宋代人過七夕，不是太關(guān)注愛情，更多是為祈子。在當(dāng)時，七夕已成重要節(jié)日，“前三五日，軍馬盈市，羅綺滿街”。
七夕熱賣品是“磨喝樂”，一種泥制兒童玩具，富家則用蠟制，皇家另加金銀、珠寶裝飾。在市場上，頂級“磨喝樂”一對需上千錢。
磨喝樂又稱魔侯羅等，本是印度傳說中的神祗，是佛祖釋迦牟尼的兒子，天龍八部之一。磨喝樂乃蛇首人身，傳入中原后，變?yōu)楹B(tài)可掬的兒童形象，又叫“化生”。
“化生”可保佑人們生兒育女，《唐歲時記事》說：“七夕俗以蠟作嬰兒形（窮人多用泥制），浮水中以為戲，為婦人宜子之祥，謂之化生?！?/p>
“化生”多執(zhí)蓮葉，所以宋代家長七夕時會給孩子買荷葉玩，“執(zhí)之，蓋効顰磨喝樂”。宋代著名的嬰童瓷枕，實為磨喝樂枕。
女孩兒節(jié)要玩上一個通宵
經(jīng)宋人改造，乞巧成了七夕的必備節(jié)目。據(jù)曾誠先生考證，乞巧是一種閨閣游戲，主要有三種玩法：
其一，穿針乞巧：漢代即有，據(jù)《西京雜記》載：“漢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針于開襟樓，人俱習(xí)之?！逼呦σ梗觽儗?根針或9根針并排，能用五彩絲線穿過者為“得巧”，亦可競速。
其二，喜蛛應(yīng)巧：始于南北朝，據(jù)南宋周密記載：“以小蜘蛛貯合（即盒）內(nèi)，以候結(jié)網(wǎng)之疏密為得巧之多久?！?/p>
其三，投針驗巧：即“于七月七日，以碗水暴日下，各投小針，浮之水面，徐視水底日影”。影子越好看，越說明“得巧”。
在宋代，也有學(xué)者對七夕節(jié)提出批評。司馬光在詩中寫道：“土偶長一尺，買之珠一囊?！敝S刺當(dāng)時的奢靡之風(fēng)。
元代時，來自唐代長安、宋代汴梁的七夕節(jié)俗進入北京。每到七夕，大都熱鬧非凡。從宮廷到官場，乃至民間，都要辦巧節(jié)會，要玩上一個通宵。據(jù)記載，巧節(jié)會是“宮廷宰輔、士庶之家咸作大棚，張掛《七夕牽?？椗畧D》，盛陳瓜、果、酒、餅、蔬菜、肉脯，邀請親眷、小姐、女流，作巧節(jié)會，稱曰女孩兒節(jié)。占卜貞咎，飲宴盡歡，次日饋送還家”。
當(dāng)時民間還有“五生盆”的習(xí)俗，這是宋代就有的節(jié)俗。即將綠豆、小豆（赤豆）、小麥等，用水浸于瓦盆中，待生芽數(shù)寸，以紅藍彩線束之，置小盆內(nèi)，七夕供祀牽牛星，謂之種生。
清代宮廷七夕有“獻戲”
明代初期，通過“去元化”，元代節(jié)俗漸廢，其中很多本是中原習(xí)俗。
在《紅樓夢》中，王熙鳳的女兒生于七月七日，請劉姥姥給她起名，劉姥姥說：“就叫他是巧哥兒。這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笨梢?，民間已將舊歷七月七日視為兇日，與先民的看法截然相反。
清代過七夕最大的特色是宮廷演“獻戲”。獻戲是有娛神性質(zhì)的表演，每個宗教節(jié)日都不能落。清宮一年獻戲日期包括元旦、立春、上元前一日、上元、上元后、燕九節(jié)、花朝節(jié)、寒食節(jié)、浴佛節(jié)、碧霞元君誕辰（四月十八日）、端午、關(guān)帝誕辰（五月十三日）、七夕、中元、北岳大帝誕辰（八月十日）、中秋、重九、十月二十五日、冬至、臘日、除夕等。
道光皇帝登基后，厲行節(jié)約，禁了獻戲，但據(jù)《道光二十五年恩賞日記檔》載：“敬事房傳旨，明年七月初七日，西峰秀色念齋意，獻戲、陳設(shè)冠袍、帶履、桌張、燈，俱不必伺候，欽此?！?/p>
看來，禁獻戲只是做姿態(tài)，等大家都忘了這個茬，皇帝趁七夕又偷偷看上獻戲了。
清廷重視戲劇，是出于統(tǒng)治需要。洪昇創(chuàng)作《長生殿》時，康熙曾給予大力支持。一方面，以唐玄宗之昏反襯自己之明；另一方面，力推七夕，以強調(diào)旗民文化、習(xí)俗相通。
清宮女眷多，高度重視七夕，七夕供與二月初一的太陽供、八月十五的月供并稱三堂供奉，一直延續(xù)到宣統(tǒng)時期。
十一條令還是沒能禁住七夕
清末民初，改良社會風(fēng)氣成為焦點話題，七夕亦受牽連。
據(jù)學(xué)者曾應(yīng)楓鉤沉，1912年廣東軍政府已將七夕視為“陋俗”，發(fā)令稱：“每屆七夕，無知婦女，尤沿奇巧陋俗，甚有學(xué)校女生，亦靦顏為者。”
民間亦有對抗，著名作家歐陽山曾記1925年“沙基慘案”后，廣州人用七夕乞巧，紀念死難女性。報章稱：“一時鬢影衣香，珠光玉笑，道路為之生色?！?/p>
1929年七夕前，廣州市風(fēng)俗改革委員會下令：“一、打破七夕拜仙陋習(xí)；二、打破七夕燒衣陋習(xí)；三、七夕燒衣是不良的風(fēng)俗；四、七夕拜仙是怪誕的舉動；五、七夕會牛郎是無稽的誑語；六、禁止七夕拜仙燒衣；七、誰敢燒衣拜仙即拿公安局究辦；八、禁止商店販賣七夕拜仙燒衣用品；九、禁止七夕拜仙燒衣是改革風(fēng)俗的起點；十、一致遵照公安局布告廢除七夕拜仙燒衣；十一、我們自動起來廢除七夕拜仙燒衣。”
據(jù)《廣州民國日報》同年8月8日報道，警察還拘捕了幾位七夕設(shè)香案的女性，“警員嚴厲教育了她們，還聽說要把她們送到公安局去‘警戒’，以警示那些膽敢違法者”。
沒想到，第二年2月，廣州市風(fēng)俗改革委員會被取消了，禁止七夕不了了之。但影響仍在，直到1933 年第1期《新天津畫報》上，沙荒穆還以“織女拒絕乞巧”為題呼吁：“敬告諸位乞巧的迷死們，‘打算巧，自己找?！律瞎し蛉パ芯?、去追求，將來準可以‘巧不可階’?！?/p>
破除迷信是好事，但把傳統(tǒng)一概推倒、一律禁止，未免狹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