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干線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簡介
張行?。褐袊骷覅f(xié)會會員、山西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國家一級作家、山西文學(xué)院首屆簽約作家、省委聯(lián)系的高級專家、臨汾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198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在省內(nèi)外文學(xué)刊物《山西文學(xué)》《黃河》《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中篇小說30余部，短篇小說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與爭鳴》《散文選刊》《讀者》《名作與欣賞》《中國文學(xué)》（英文版）（法文版）轉(zhuǎn)載與翻譯。先后出版小說集《天邊有顆老太陽》《黑月亮》《傾聽生命》《在故里上空飛翔》；散文集《我的鄉(xiāng)村我的田野》《北方的莊稼漢》《祖槐尋根》《故園丹青》；出版長篇小說《天地之約》《古塬蒼茫》等。作品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山西文學(xué)獎，第二屆、第三屆趙樹理文學(xué)獎；黃河文學(xué)獎、山西省五個一工程獎、山西優(yōu)秀簽約作家獎；娘子關(guān)優(yōu)秀作家獎。
在故里的上空飛翔（下）
張行健
五
嚴(yán)峻而痛苦的嬗變就此開始了。
老鷹大翔第一次舉起它長而彎曲的喙來，向著石巢側(cè)壁的石崖上擊去，咔——暮秋的太岳山，似乎在這一聲擊打里顫了幾顫。
咔——咔——
老鷹大翔舉喙擊打是由輕而重的，它舉喙朝石崖甩打過去如同一個鐵匠甩動大錘朝鐵鉆上砸去一樣，盡管它用了很大力氣，沉默如鐵的石崖回贈它的也只是輕微的一個回響，輕微得不用心去辨壓根就傾聽不到了。這讓大翔在最初的擊打里頗有些失望，它起先想像的是一喙擊出去石崖會傳導(dǎo)一個動聽的音響，如同啄木鳥兒在擊打空洞的樹殼那樣，梆——梆——梆——，這樣，會讓它枯躁單調(diào)的擊打生動幾分，不料石壁冰冷無情，板著一張灰青色的臉，對它的擊打無動于衷。
老鷹大翔就這樣機械性地?fù)舸蛑?，它的喙根部位起先是緩緩地有了癢感，之后就扎扎地有了疼痛感，這種疼痛如一根絲線，一點一點牽涉到它的腦袋上了，它的腦袋有了疼痛和暈旋……
每每這樣的時刻，雌鷹小飛就有意識地離開了石隙巢窩，它不忍心看大翔的痛苦模樣。落在石巢外的某一處巖石上或某一棵大樹上，它想像著大翔擊打石崖的痛苦情景，心里就浸來一片傷感。但小飛絕對不會飛遠，它就在石巢的附近，它得隨時飛回到窩里去，它放心不下大翔，它怕它真的暈死過去而蘇醒不過來。
大翔是有毅力和勇氣的，盡管有時候容易產(chǎn)生一些波動，但它的擊打不會減慢更不會停止。它曾一度昏迷過，那是不停歇的擊打致使喙根部位的麻木，最后又導(dǎo)致了整個頭部的麻木，它昏了過去，但不久它又蘇醒了過來，是疼痛把它喚醒的，醒了，就繼續(xù)舉喙向石崖?lián)羧?，砸去…?/p>
單調(diào)而反復(fù)的擊打使老鷹大翔的雙耳一度失去了聽覺，那是長喙和石崖的不停頓地震蕩造成的，失聰?shù)乃@得木納而執(zhí)著，聽不見反而心不煩，就那么笨笨地去擊打，并且一下比一下用力氣……
忽地，一陣鉆心的刺痛襲來。它原本緊緊閉著的雙眼睜開了，只見一道殷紅的血，從喙尖滴答而下，瞬間便染紅了對面的石崖一處。是彎曲的喙殼從中間破裂開來，血，正是從破裂的縫隙里流出來的，因為血的流出，又加劇了那種一股一股的刺痛。
大翔知道，喙殼的破裂表明了整個喙的全面松動，如果再堅持擊打，三四日，或一二日，整個喙就會全部脫開了?？墒?，現(xiàn)在每擊打一下都鉆心地刺痛，那種痛有別于前幾天的生痛，現(xiàn)在痛得徹骨拽肉的，是火辣辣的痛，它從未遭遇過這種劇烈的痛苦……以前，大翔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多少老鷹們也想完成“脫胎換骨”脫喙換爪的生命再生，但是，這“脫喙”的第一關(guān)就殘酷地?fù)踝×怂鼈?，在這種無法言狀的疼痛面前，它們畏縮了，與其遭受如此大的難忍的痛楚，還不如干脆放棄這一努力，在一種平靜與無奈中死去罷了……由于心理的懼怯和肉體的不堪忍受，多少只老鷹們就此放棄了，帶著喙殼破裂的傷痛，無奈地緊閉了雙眼，去迎接黑色死神的擁抱。
大翔這時候稍有一些猶豫，由于猶豫，擊打的動作就遲疑了起來，就松懈起來。它是緊閉著雙眼的，它這時候忽然感覺到了小飛的存在，它知道小飛在它的不知不覺中進了石巢里，在關(guān)切地注視著它。
大翔這時候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不能讓小飛看出它的懼怯和退縮來，它得忍住劇痛，加勁去擊打，一如既往地?fù)舸?，這絕不是一時的虛榮，這是一只年邁的雄鷹在年輕的雌鷹面前的自尊，它得維護這一自尊。
又是兩天過去了，這兩天時間里老鷹大翔除了昏睡了一覺之外，就是一個勁地不間斷地?fù)舸?。它看到對面石崖青灰色的壁面上，已被它的一點一滴的血跡染得早已殷紅了一片。
千百個一點一滴終會變成一大片的。
大翔這樣癡癡地想著。它現(xiàn)在早已習(xí)慣了這種疼痛，并在這種疼痛中回憶著它的童年和少年，回憶著它如日中天的青年時代，那些時光既模糊又清晰，有時遙遠得無邊無際，有時又近如昨天剛剛發(fā)生過一樣。
這就是歲月??！
大翔這樣浩嘆著。
一陣劇痛似乎又伴著隱隱的快感，一個猛力的擊打過后，它忽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只聽到一個極輕微的聲響，啪——，它的兩只蒼老彎曲又無比堅硬的喙殼幾乎同時碰到了石壁上，又無聲地彈落在了綿軟的北芽干草上了。
脫落了，終于脫落了。
反應(yīng)最敏感的是一直守候在大翔身邊的雌鷹小飛，它無比喜悅地過來，叼起了剛剛脫落的大翔的啄殼，將它放置在石崖中部的一個凹陷處。放在那兒，大翔一眼就能看到它，那可是大翔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里的成功和收獲呀?？吹剿?，定能使大翔在以后的幾個更加難澀的環(huán)節(jié)里增添一些勇氣和毅力的。
那啄殼此時已經(jīng)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啄殼了，它成了某種頑強與勇敢的精神象征。
小飛擁著大翔側(cè)躺在柔軟的干草上，它要讓大翔好好地歇息一陣。在剩下來的日子里，它要好好服侍大翔，度過這一段相對平靜也較為漫長的日子，它要看到大翔長出一只嶄新嶄新的喙來。
這段時間里大翔是不可以吃食物的，不是不能吃，是沒了啄的嘴不方便吃，當(dāng)然，吃一些軟性的東西，能增加營養(yǎng)，能促使它的新喙的生長。
雌鷹小飛便不時地飛到石巢外，山峁溝垅的某一處，憑它的經(jīng)驗和它堅硬有力的喙，啄開凍硬的黃土，啄出一只一只白花花的肥大的蟲蛹來，飛回到石巢喂給老鷹大翔，蟲蛹綿軟可口，大翔不用咬動，只一咽，就香香地下去了。
多日里小飛就一直穿越在石巢和土峁之間，為啄挖冰土，它的雙爪居然刨出了血跡。
像春日的萌芽一樣，大翔新喙的小尖頭居然在一個凌晨的曦光里冒了出來，尖尖的，灰灰的，煞是可愛的樣子。
怎么會這么快呢？！
大翔驚訝亦驚喜，它清楚，這是小飛給它銜來的無數(shù)條蟲蛹的緣故，是香噴噴的蟲蛹促進了它新喙的破肉而出。
在故里鄉(xiāng)間，鄉(xiāng)人常說一句俗話，有苗兒不愁長呢。這句俗語也適用于老鷹大翔的新喙，一旦露出尖尖頭角，那可真是一天一個樣子，估計有一個月光景，就會長成一只成年的鷹喙了。又因有了這只尖尖小喙，小飛就把原本備好的野兔田鼠之類，將肉一條條啄開，啄細(xì)，又慢慢喂進大翔的新喙里。
大翔這段日子里要好好進補，恢復(fù)身體，彌補前一陣失血的虧空，使新喙快快長起來，迎接下一個更加慘烈的階段。
冬天已經(jīng)實實在在地來了。故里的山川早已一派蕭瑟，山岳上盡管有不少樹木，遠遠望去，還是光禿禿的一片，樹木已剩下干干的枝條，枝條們在寒風(fēng)中生發(fā)出口哨一樣的聲響。
口哨一樣的聲響執(zhí)著殷切地喚來了冬日的第一場飛雪，山野里白茫茫無邊無際，陽光從云層里透射出來，天與地便顯出別樣的澄明。
冬日的鄉(xiāng)人們還是要出屋走動的，比如蹓牲口或是到大田里看一看被雪覆蓋了的麥苗兒。鄉(xiāng)人們總覺得視野里缺少了些什么，缺少什么呢？仰起一張張多皺或少皺的臉來看天，看被白雪包裹了的近處遠處的山岳，忽地發(fā)現(xiàn)了，天空里一片空茫，往日里那只盤旋于空中的老鷹大翔怎么就不見了身影？是多日不見了，難道是一場大雪就把大翔凍縮到它的巢窩里了么？
往日大翔在天空里點綴著，鄉(xiāng)人也不覺得什么，忽然發(fā)覺少了這樣的點綴，鄉(xiāng)人的心里，居然如同此時的天空一樣空茫而沒有著落。
大翔哪里去了？
鄉(xiāng)人都在心里這樣問道。
老鷹大翔就蝸居在遠處的太岳山那一面懸崖峭壁的橫斷面上，那個陡峭山崖上方的凹進去的天然石隙里，是它的絕對安靜和相對溫暖的巢窩。這時候，它正乖乖地吃著雌鷹小飛從兔子身上啄下來的一條一條的絲兒肉。它的嶄新的喙正如預(yù)料中的那樣，一點一點長出來，長起來了，剛長齊的喙還有些稚嫩，還不能直接啄很韌性的兔肉，新喙需要不停地嚼動，嚼動一周之后，就可以去漸漸地叼啄它物了。
小飛的侍候加快了大翔新喙的成長，也使大翔的身體很快從失血的病態(tài)中調(diào)劑過來又一點點健壯起來。如果沒有小飛殷勤而周到的照料，大翔的再生過程會更加痛苦，而這種難耐的痛苦又會無奈地延長；也正因了小飛的存在，大翔才從心理上將方方面面的障礙一一排除，重新調(diào)整身心上的承受能力；也正因了小飛，才使得原本寒冷無比的冬季變得空前地溫暖起來，一直暖到大翔的心里去。
現(xiàn)在，老鷹大翔像一只乖巧而馴服的稚鷹，聽任著雌鷹小飛的精心安排。小飛真不愧是一個能干利落的內(nèi)當(dāng)家，除了對大翔的盡心護理外，它還把石巢內(nèi)外收拾得干凈利索，有條不紊，整個石巢里布滿了太岳山一帶質(zhì)地最綿軟最堅韌的北芽草，以往常常鉆風(fēng)透氣的一條條一道道縫隙，也被勤奮的小飛從野外叼來的一團團棉花給塞住給堵住了，臥在里面……大翔從未體驗過這種舒適和溫馨。
它們能聽見石巢外面生硬如刀的寒風(fēng)，風(fēng)一陣一陣地吹在石崖上，將經(jīng)年累月雨淋風(fēng)化了的石頭搖撼得咣當(dāng)作響，最后接三連二地跌落進萬丈深溝里。
寒風(fēng)中也夾雜了怪獸的啼喚，最凄慘最悠長的要數(shù)野狼的嗥叫，那是啼饑號寒的悲鳴，是無奈而沒落的嗚咽，一聲一聲，被寒風(fēng)從遙遠處捎帶過來。聽到這樣的聲音，大翔與小飛更加珍視自己的溫暖與幸福了。
隨著寒冬的一步步深沉，懸崖上也倒掛下一尊一尊冰柱的時候，老鷹大翔的新喙已經(jīng)完全成熟并且一日一日地堅硬了，它啄起小飛從野外叼回的田鼠時，尖銳而犀利，像一把利刀，只幾啄，便把田鼠啄得稀爛。大翔欣喜于這只新喙的堅硬和銳利，它躍躍欲試，真有去啄堅硬崖石的欲望。
大翔還是明智的，它不可以無謂地去啄堅硬的崖壁，它得養(yǎng)精蓄銳，使自己的新喙再成熟一些，再堅硬一些，然后去對付當(dāng)下最大的勁敵——大翔自己的業(yè)已老化的爪指甲。
六
這一天終于來到了。
這是個奇冷的日子，無風(fēng)、無雪，大山裹一層銀白，像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很沉靜也很世故地等待著什么。
石隙巢窩里溫暖、祥和，寧靜里卻有一種異樣的氣氛。小飛用溫柔與鼓勵的目光撫摸著大翔，大翔在這種深情的目光里開始它的最殘酷的第二項更新——用銳利有力的新喙開始拔它的指甲，一根一根地拔掉。
在故里，鄉(xiāng)人有這么一句俗話，十指連心。指頭指甲牽連著心臟。對老鷹，自然也不例外。前些年，老鷹大翔在某次長久的飛翔之后落在土峁的高聳處，不曾想爪下正好觸到了一只急匆匆爬行的黃蝎，黃蝎猛一受驚，高揚起尾部毒刺一刺，就刺中了大翔爪下的肌肉，它雖然一口啄起這只可惡的蝎子，但爪部卻腫脹開來，疼痛從爪部的肌肉擴展開來，起先是麻木的那種，繼而辣辣地痛，鉆心的痛，痛得大翔站立不是，飛翔也不是，像有一根一根的針，細(xì)細(xì)尖尖的針，從它的爪子上刺上來，一直刺向它的心里，被劇痛折磨的大翔忍無可忍，向著蒼天接連大叫幾聲……
那僅僅是爪子上被蝎子蜇了一下，如今它得把兩只爪上的所有指甲一個個拔出來，拔得干凈利落，拔個殘余無剩。
大翔的新喙探向了左爪上的第一個指甲，那是爪子后面起決定性站立支撐作用的指頭，它壯實、短粗，由于特殊的位置和生理作用，這根粗壯指頭上的指甲就比其它指甲更為老化，它幾乎到了松動的程度，它的外殼其實是不堪一啄的，大翔的新喙只用力一擊，外殼就與肉體剝離開來，可是，殼根卻深深地并且牢固地鉆在肌肉里，大翔必須連根將它拔出來。
這僅僅是大翔開啄的第一根指甲，它沒有半點理由猶豫和膽怯，它得為后來的所有行為起一個表率和良好的開端。
運了一口氣，大翔把脖頸縮了一下又伸展開去，這是為自己的這一啄積蓄力量，是體力的更是心理的。
大翔的第二啄是迅猛異常的，它的喙尖緊緊地勾住了松動的老指甲，腦袋一揚，奮力朝外一拽，它只感到爪部一陣劇烈的疼痛，這種疼一直鉆進心里去，它似乎閉了一下眼睛，等雙眼睜開時，那根老指甲連同肉里的根部一塊抽拔出來，被它緊緊地叼在喙上，就那么緊緊地叼著。
老指甲的根部白里透紅，有殷殷的一滴血，懸在其上，之后就掉落下來。
小飛不忍再看下去，它知道，大翔要經(jīng)歷數(shù)次這樣的痛楚，它悄悄地離開了石巢。
第二根老指甲大翔是一氣拔出來的，拔出來之后它接連大叫了三四聲，叫聲尖利凄切，從石巢的縫隙里生硬地擠出來，碰撞在外面凍冷的崖石上，又被呼嘯的寒風(fēng)兜進一片飛雪中了。
拔指甲的疼痛是老鷹大翔萬沒料到的，它知道有異常的痛，但不知道這種痛如此揪心。
……
等到大翔將第一只爪子上的最后一枚指甲拔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黑透了，石巢里籠罩著一層濃濃的卻有幾分悲壯的墨黑色。大翔已被痛疼折磨得暈死了過去，它斜斜地躺在厚重的北芽草上，它的身邊，零散著三四枚帶有血跡的指甲蓋。
雌鷹小飛這時候展開它溫暖的翅翼，將大翔尚在淌血的左爪嚴(yán)嚴(yán)地覆蓋住，它不敢讓爪子露在外面，怕這寒冷的夜晚將傷口凍壞。
晨陽如同一枚鮮嫩的冬桔，早早把一抹紅亮投放在石巢的石崖上。又一個清冷而新生的一天開始了。
大翔的一夜是在暈迷與多夢中度過的，它夢見一條粗粗壯壯的青灰色毒蛇咬了它的左爪，毒蛇的信子歡快而尖利地一次次攻擊它的爪心和爪指，使它疼痛不已，它欲用喙去狠勁啄死這只毒蛇?？墒?，它的喙彎曲著，根本無法啄準(zhǔn)毒蛇的腦袋。它欲逃離飛去，可是，它的羽毛和雙翅沉重?zé)o比，也無從展翅高翔；它欲用利爪去擊打蛇身，可是，爪子因了劇疼而麻木……那只青灰色的毒蛇居然拉拽著它，到了一個灰暗而恐怖的去處，那可是死亡之谷呀。它盡力擺脫著毒蛇，但又力不從心，只得任由它去咬去撕去拽拉……終于到了死亡之谷的懸崖邊上，一輪新生的太陽突然伸出雙手來，將它從死亡的恐怖中猛拉過來，回到了充滿陽光布滿綠葉的生命的春天……
大翔一下子醒了過來，醒過來才知道，它已經(jīng)在昏迷暈眩中睡了兩天兩夜，它睜開雙眼，一縷鮮活的陽光從石巢的縫隙里射進來，正投放在它的羽毛上。
小飛一直守候在大翔身邊，一直用它溫暖的體溫和雙翅遮擋著大翔的左爪。大翔的蘇醒使它欣喜異常，它看到了大翔的頑強也領(lǐng)略到了對生命追求的執(zhí)著。沒有任何鷹類的語言，四只鷹眼一對視，它就能讀出大翔目光里的感激，大翔也能深深感受到小飛目光中的體貼和柔情。
大翔沒有在柔情里軟化，柔性使它更堅毅起來，它朝小飛點了點頭，同時在對面的崖壁上磨了磨嶄新的尖利的喙，它伸出了它的右爪。
這次它不可以有半點的間歇和喘息，它已經(jīng)有了對付左爪的經(jīng)驗了，它得一鼓作氣，把右爪的老指甲穩(wěn)準(zhǔn)狠地統(tǒng)統(tǒng)拔去。
兩天兩夜的昏睡已使它積蓄了力量，小飛的溫柔體貼成了它的精神支柱，兩天前難以想象的疼痛肯定得重新經(jīng)歷一遍，那就趕快走進體驗痛楚的磨難中吧。
大翔把它的新喙探向右爪后面的指甲時，新一輪苦難的歷程又開始了，這時刻一枚枚蒼老卻又堅硬的指甲殼們在老鷹大翔的眼里成了它以往奮力叼啄過的獾子、田鼠、野兔、青蛇、狐貍、黃鼠狼之類的獵物，只有兇狠擊打，才可以征服它們，這是對獵物一樣的老指甲的征服，也是對新喙的一種刻意鍛打。
啄，穩(wěn)與準(zhǔn)是沒得說的，狠中還須帶有某種巧勁，這種巧是要根據(jù)指甲的大小、傾斜、根部的長短而決定下力的大小，決定兇狠的程度，既兇狠而又隨勁，這樣在某種程序上相對減少了痛苦，而每一啄下去卻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啄，看見的是自個兒的點點血滴，每啄出一枚指甲蓋，那一片肌肉先是一片嫩嫩的肉白，漸漸就泛了紫青色，很快又變紅了，就結(jié)了一個血的圓點，等到另一啄擊打下去，這一點圓圓的血啪——地彈濺出去，對面的崖壁上，又盛開一朵不規(guī)則的梅花兒。
啄，對老鷹長在肉中的那一段老“根”的拔動，真是撕心裂肺的疼，那時候，大翔恨不得憑借一種外在的力，將整個一只爪子齊齊剁 了去，只要能免除了這種鉆心的疼啊。現(xiàn)在，大翔已經(jīng)不再像前兩天那樣尖厲地大叫了，它默默地忍受著這一次次的疼痛，每拔出一根指甲來，它都靜靜地注視著濺在石崖上面的血滴，看血滴是如何開放成冬日梅花的。
……
在殘陽如血的傍晚，石巢外的崖石也被一片壯麗的霞光涂抹了一片紅暈的時候，大翔已拔出了右爪上的最后一根指甲，它只覺得有些暈眩，但這次它沒昏死過去；它只覺得渾身虛弱，但它沒有立即躺倒，它就那么挺挺地站著，它要細(xì)細(xì)看一看那零落在地的指甲蓋們，更要欣賞一下用血滴染成的那一束臘梅。
嚴(yán)冬一步步走向深沉了，石巢外的崖面懸掛著的碩大冰柱宣告了冬日的冷峻。
對于老鷹大翔，最為冷峻最為艱澀的日子其實已經(jīng)過去了，在靜靜養(yǎng)傷和等待新的指甲生長的日子里，它只需要用嶄新的喙再把渾身的羽毛一片一片地拔掉。較之于拔指甲，拔掉羽毛就相對要輕松許多，雖說也有多處的羽毛根部堅硬如太岳山區(qū)的松樹柏枝，要用力拔掉也疼痛難忍，但大多的羽毛要相對好拔一些；如果說拔指甲的疼痛如同刀割肌肉，那么拔羽毛就像是不停歇地用細(xì)針來刺來扎。那是另一種稠密而細(xì)膩的疼啊，有多少根羽毛，就得挨多少根針扎，那是對毅力和耐心的同樣嚴(yán)峻的考驗。
很多的時候，雌鷹小飛在一旁幫助大翔去拔掉一些較為細(xì)小的羽毛，如頸下和腹下細(xì)小卻稠密的部位，小飛每叼了一根，先輕輕地一拽，讓大翔有一些心理上的準(zhǔn)備，然后再用力隨勁一揚腦袋，一根羽毛連根兒地就被小飛拔了出來……
這樣的拔動并不能連續(xù)不斷地去做，要么拔一天歇息一天，第三日第五日再接著去拔，讓皮膚有一個適應(yīng)的過程。一是適應(yīng)間隔的抽拔，二是一片片光禿下來的肌肉沒有羽毛的保護和遮掩，要漸漸適應(yīng)石巢內(nèi)的溫度和環(huán)境。
一天、三天、五天，大翔的頸部禿了，腹部也如收割過秋莊稼的田土一樣地開闊光潔開來；
半月二十天之后，大翔的背部也成了冬日里太岳大山的山脊，赤裸而突兀，高聳又蜿蜒。雌鷹小飛久久地注視著大翔全部脫去羽毛的軀體和極有特征的腰脊，覺得那是一座富有力度的雄性的大山。
隱隱地，它們在石巢里聽到高遠天際里滾過一陣沉悶的聲響，由遠而近，由含含糊糊到漸次清晰，越過云層，穿過霧嵐，一直滾蕩到它們棲居的石崖邊上。
是雷聲？
雷聲。
它倆靜靜聽著，靜靜感受著，心里，被這忽然滾過的冬雷也振動得欣喜起來，這分明是一個信息，是宣告漫長的冬日結(jié)束，是預(yù)告春天到來的喜訊哪。
只要春風(fēng)刮過，只要春芽發(fā)過，只要滿山遍野里鋪上一層絨絨綠草，大翔的新指甲就生長得整齊了，渾身的嶄新閃亮的羽毛像一件春天輕捷的裝束，會使大翔煥然一新。
冬雷已經(jīng)在云中滾過了，春天的腳步還會遙遠嗎。
它們在悄然中期待著。
懸崖上的一尊尊碩大的冰柱在雷聲滾過之后就一天天改變著顏色，由冰冷的鐵青色漸變成乳白的雪色了，再由雪色呈了微微的淡黃，這一切均是時令的使然，季節(jié)是一把無形的彩筆，它會給萬物涂抹上變幻的色彩。
正午的時候，陽光晴朗的時候，一尊尊冰柱上居然有水滴在一點一點掉下，掉進身下深深的溝澗里，恰巧溝澗下面有一半塊平鋪著的青石，水滴在青石上就激濺一些清清脆脆的聲響。
這成了石巢邊動聽的音樂，大翔身上嶄新的羽毛之芽就伴隨了這微妙樂聲的旋律悄悄地頂出了皮層，在歡快中生長。
大翔與小飛溫情地對視一下，小飛想，那是冰柱在消融啊，等到那一尊尊巨大的倒懸著的冰柱消融一盡的時候，大翔的指甲就會全部長出，而羽毛也該會布滿全身了吧。
這樣，在寂靜的石巢里，它們有了一個具象的盼望，每每聽到水滴擊石的動聽一響，就知道，那碩大而堅硬的冰柱便會矮小一些的。
它們就這樣懷了一份愈來愈近愈來愈迫切的期待，在溫馨而靜謐里巴望著，巴望著。
七
春天像一位美麗而嬌羞的大姑娘，在七七四十九場大風(fēng)之后才矜持而從容地邁著她優(yōu)美的步態(tài)來到巍峨凝重的太岳山麓，來到故里的山泉原野和一簇一簇的村落里。
春姑娘是播綠的能手，她駕馭著暖暖的風(fēng)，柔風(fēng)拂蕩的地方，柔嫩的大團兒的綠像詩意一樣氤氳開來。
石崖上最后一掛冰柱也消融了，其實它沒有完全融化，它的曾經(jīng)頑固不化的底座已無力再緊攀住沉默的巖石了，嘎喳——一聲斷裂，那是冰座最后的無奈呻吟，在空中似乎不甘地旋轉(zhuǎn)了兩圈兒，就一頭掉進深深的溝澗去了……，大翔和小飛能清晰地聽見它撞擊溝底青石的破碎聲，嘩啦一下，它的粉身碎骨，印證了一個冷季的徹底結(jié)束。
嘩啦一聲讓大翔周身一振，那是一個生命的震蕩，在這一聲動聽的音響里它的最遲暮的一根羽毛也倏然間長了出來，抖動一下全新而輕捷的雙翅和富有質(zhì)感的羽毛，伸一伸張揚著力度的喙和遒勁無比的雙爪，老鷹大翔要試飛了。在石巢里，在雌鷹小飛溫柔的體貼和悉心照料中，它完成了痛楚而漫長的刻骨銘心的一百五十天的生命更新，現(xiàn)在，它已完成了這一再生的艱澀的生命過度，在滅頂?shù)倪吘壦プ×嗽偕觥，F(xiàn)在，蝸居了五個月的它再也呆不住了，在小飛鼓勵和柔情的目光下，它要試飛了。
它倆一同步出石巢，春日的氣息撲面而來，巢窩外面的天，好鮮活好空闊好遼遠，那是老鷹的天空，那是大翔的天空哪！
小飛在石巢一旁的石巖上看著，看大翔扇動一下輕盈雙翅，伸縮一下結(jié)實的腦袋，兩只利爪也收縮回去，只聽吱——地一聲，它的身軀與春日的空氣一個輕巧卻有力地劃動過后，它，起飛了。
春天讓大翔年輕起來了，盡管它已是一個沉穩(wěn)健朗的中年老鷹，讓它年輕的，當(dāng)然是剛剛更新過后的嘴啄和雙爪，當(dāng)然是有力的雙翅和輕捷的羽毛，還有，是它的一顆同樣經(jīng)歷生死磨勵之后的那顆心，生與死的深刻體驗使那顆心更堅強也更懂得對生命對生活的珍惜與熱愛，還有，便是從心的堅強里流淌出來的涓涓的愛的柔情，是愛的柔情之水將它堅強孤傲的心，滋潤得年輕了。那愛的柔情是從另一顆更年輕的心域里生發(fā)的……
年輕起來的大翔一頭撲入天空，像故里的一條活潑的大魚游進了山泉，它先是在山崖的附近兜了幾個大圈兒，之后就變作一支黑色的箭，射向遙遠的湛藍里去了……
半個時辰之后，大翔返回來了，它發(fā)現(xiàn)，雌鷹小飛在它回歸天空的這段時間里一直在山巖上等著它，等著它歡快地歸來。
大翔用鷹的語言和交流方式邀請小飛和它一起飛翔，飛到久違的故里美麗村莊的上空，去領(lǐng)略故里農(nóng)人房舍的參差和炊煙的乳白，去領(lǐng)略田疇的遞進和麥苗的青綠，還有，三月油菜花眩目的澄黃……因為，這里是鄉(xiāng)人的故里，也是大翔的故里，自今以后自然也應(yīng)是雌鷹小飛的故里了，它們便要一起生活一起飛翔，冬天在那個溫暖的石巢，而春夏秋日便棲居在萬象更新，百草萌生的山地樹林老榛樹上的樹巢里。
老鷹大翔是在試飛成功之后的次日向雌鷹小飛莊重求婚的，那時候春陽朗朗百草碧綠，暖風(fēng)帶著田野的芬芳和生活的激情一股股朝大翔吹來，它從山野的一片野花叢里銜來一枝早開的野牡丹，溫情而莊重地獻給雌鷹小飛，表達它對小飛的比感激更為深邃的求愛之情，大翔久久地注視著小飛，期待著從小飛的眼睛里讀出令它欣喜而亢奮的脈脈含情的回應(yīng)之光。
雌鷹小飛在那一刻里可以說是一種復(fù)雜而多元的情愫，在這半年的日子里，在與老鷹大翔相居相處的這個特殊時期里，它喜歡大翔修長有力的身軀，喜歡大翔沉穩(wěn)執(zhí)著的性情，喜歡大翔柔韌不屈的毅力，還有它的孤傲和我行我素的生活態(tài)度……雌鷹小飛所以能留下來，一是幫助大翔度過這個生命更新的痛楚時期，以表達對大翔救命之恩的回報，還有，是大翔那種嫉惡如仇同情弱小的獨特的個性魅力也叫它著迷不已，小飛真想留下來，留在這片有情有義的山峁上，和大翔共同飛翔在這片湛藍深邃的天空里……
可是，雌鷹小飛最終還得離開這里，因為在遙遠的山那邊，在另一處大山的蒼茫里，那里有它一個溫馨和美滿的巢窩，那里有它年輕的雄鷹和幼小的稚鷹，有屬于它和它們的一片共同的藍天。在它遭遇不測以及獲救并幫大翔生命更新的日子里，在遙遠的那片藍天里，它的雄鷹和它的稚鷹是何等焦急和望眼欲穿哪！現(xiàn)在，大翔已經(jīng)獲得了新生，它，也得離開這里，去飛回它遙遠的棲居地，早日與它的雄鷹和稚鷹團聚……
雌鷹小飛用鷹類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把這一切告訴給老鷹大翔時，大翔在那一刻里悵然若失。對小飛的情感是與日俱增的，這種情感是在生與死的滅頂邊緣中互相幫襯著換來的，這就格外珍貴和非同一般了。可是，小飛不可能屬于它，不可能屬于它的這片藍天，小飛有它自己的生活和飛翔的天空……大翔在一陣同樣是鉆心的痛楚之后，就坦然了，大翔畢竟是太岳山上的大翔，在這個晴朗平和的日子里，它決計將雌鷹小飛護送回到它的遙遠的棲息地，送回到那個山重水復(fù)陌生而新奇的蒼茫里……
半月之后，老鷹大翔飛回來了，棲居在老榛樹上的那蓬巨大的巢窩里。
大翔又飛翔在故里的天空。
故里鄉(xiāng)人們越過了一個嚴(yán)寒的不見大翔的冬日，他們的心域，也像空曠的天空那樣茫然和失落，還有一種隱隱的擔(dān)憂，擔(dān)憂自此大翔的了無蹤影。他們畢竟又瞭見大翔了，瞭見大翔在天空中那襲愈加矯健愈加敏捷的身影了，鄉(xiāng)人的臉子，就那么長時間地仰著，一縷欣慰和充實就在臉頰上爬動。
老鷹大翔是孤傲孤獨的，它又將在這片湛藍的空曠里飛翔三十個年頭；
老鷹大翔是自由自在的，它又將在故里的上空展示著各種飛翔的雄姿……
（全文完）
（責(zé)任編輯：張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