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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小說】房光 | 麻繩

文學(xué)

作家新干線

主編寄語

且讀書,你就是活了兩世;

且寫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家新干線

作者簡介

房光,1959年3月生,山西靈丘人。1980年代初開始學(xué)習(xí)寫作,先后在省內(nèi)外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類作品多篇。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 

文學(xué)天地

  
                   
  
麻繩

             

              

房光

入了臘月,宋師傅又開始煩躁不安了。起先不嚴重,還算理智。他吩咐家人說,小心點兒,誰也不要惹我,我火氣要是上來了,六親不認,保不定要干出多絕的事來!一家人吐吐舌頭,從此變得一個比一個乖,走路都躡手躡腳的,大氣不敢出。
臘月初七這天,宋師傅一大早起來穿衣服,棉褲直跟他鬧別扭,好歹就是穿不進去。兩條腿塞一條褲腿里了,能穿得進去嗎?老婆瞅著他死乞白賴跟棉褲較勁兒,哪敢吱聲呀,在一旁急得團團轉(zhuǎn)。他穿好衣服出門的時候,又出了一件怪事。剛剛推開門,不知為啥門又彈回來了,“咣當”一家伙,不偏不倚磕在他的腦門上。他氣壞了,罵了一聲,惡狠狠朝門踹了一腳。接著一腳一腳踹了個夠,踹得腳和小腿都疼了,才算罷休了。

宋師傅有心思,今天是初七,明天就是初八了。初八就是臘八,家家戶戶吃紅熬粥的日子。當然了,宋師傅的心思不在紅熬粥上,在這個日子上。對于他來說,臘八是個記號,而今年的這個臘八,更是一個特殊的記號。今天是最后一天,過了這一天,不就是臘八了嗎?這個臘八他等了十年,整整十年啊,還不夠意思嗎?他對得住天對得住地對得住老祖宗,也對得住自個兒了,不能再等了,是時候了,該有個了結(jié)了!
吃早飯的時候,宋師傅吃著吃著,撂下一句話。他黑著臉說,給老大老二他們遞個話,明天都來一趟,記住了沒?沒等老婆回答,拿筷子敲了兩下碗,又加了一句說,不管多忙也得來,天塌了也得來,就說這話是我說的,記住了沒?老婆一個勁兒點頭。
宋師傅有三個兒子,還有兩個閨女。該娶的娶了,該聘的聘了,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一大伙,家口夠大了。老大老二他們,專指幾個兒子,幾個孫子。閨女除外,外孫外孫女也除外。這是規(guī)矩。凡事都有規(guī)矩,拿起一根筷子都有大頭小尾兒,住店都得分先來后到,不能亂了套。宋師傅是一個懂規(guī)矩講規(guī)矩的人。

早飯后,宋師傅叼著一支煙出了家門。這次門沒有跟他作對,讓他踹怕了吧。站在院里,他撩起眼皮,朝天上瞟了一眼,一時滿臉驚奇。這是冬季里少有的一個晴天,藍得純粹均勻,有一大片地方,足夠十畝大一片,布滿一縷一縷的白云,像一匹匹剛剛剝下的麻,柔軟、修長、順溜的新麻。太像上好的新麻了!他似乎聞見了只有新麻才有的涼涼的鮮味兒,臉皮松下來,呵呵笑了。笑著笑著,眼里掉下一串淚蛋蛋,長嘆了一聲。
三兒子一家和宋師傅老兩口住在老院子里,就在西房。

老婆兒出了家門,看見老頭子直直站在院里,沒敢吱聲兒,縮著身子從他背后繞過去,就近先入了三兒子的家。老三彎在炕上,還在蒙頭睡覺,看上去炕上只有鼓鼓囊囊一團被子。三兒媳和孫子起來了。一個拍拍被子說,老三,起來起來。一個尖聲說,爹,奶奶來了!老三撩開被子露出頭來,頭發(fā)亂得像鳥窩。他沒好氣地說,喳喳啥?我又不是聾子,我早就聽見了!他翻過身來,光著上半身,爬在枕頭上,一邊點煙一邊埋怨說,俺爹一大早又在抽啥瘋?砸門砸得地動山搖的,那么大歲數(shù)了,也不怕街坊四鄰笑話!老婆兒說,你明天哪里都不要去,留在家里,你爹有事。老三哼了一聲,嘟囔道,嘁,有處去我還在炕上挺尸?老婆兒說,天……天塌了也得留下,這話是你爹說的!老三吸溜了一口煙,哼都沒哼。老婆兒的話說完了,想想又說,你爹一大早不是砸門,是踢門。老三將大半截?zé)熑釉诘厣?,擰過身子,“呼隆”一下,又把被子蒙頭上了。

大兒子二兒子都住在村西頭,下一道坡,拐個彎兒,一直往西走就到了。老婆兒磨磨蹭蹭走著,腿抬得很高。不多久,迎面碰見一個孫子。老二的兒子,騎著一輛摩托,躥著窄窄的胡同過來了。孫子叉腿站住,笑嘻嘻問,奶奶?老婆兒說,好好,好好,你明天哪里都不要去,過爺爺奶奶那邊,早點過去。孫子想都沒想就說,沒問題!話音沒落,“嗡”地一聲走了。老婆兒轉(zhuǎn)過身子,盯著孫子要說什么,嘴唇抖了抖,話又咽回去了。胡同里轉(zhuǎn)眼空了,老婆兒搖晃了一下,回過身子,接著往西走。

大兒子的家在道邊。老婆兒進了院,看見一條狗一口豬一群雞,家里沒有一點響動,以為老大也跟老三一樣,還在蒙頭睡覺。大兒媳端著一個盆,從家里出來喂狗喂豬喂雞,一眼看見婆婆,意外地愣住了。大兒媳過去長得像仙女,五十出頭了,細皮嫩肉,腰板直溜溜的,還是像仙女。她生過一場病,差不多成聾子了,十聾九啞,話也越來越少。跟她說話得扯大聲。老婆兒大聲問,老大家的,老大在家吧?大兒媳眨巴眨巴眼,騰出一只手搖了搖,指指街門。老婆兒明白了,老大不在家,出去了。把話告訴她,讓她轉(zhuǎn)告老大,還是等老大回來親口對他說?老婆兒一時有點拿不定主意。最后想,捎話靠不住,誤了事可沒法向那老東西交待,四只眼對面才妥當。她大聲說,你該喂啥喂啥吧,我呆會兒再來!

出了街門又往西走,老婆兒腳還是抬得老高。她心里直打鼓,擔心二兒子也見不著。別說家里了,渾村里老二也算得上一個大忙人。他對種地沒興趣,勉強種了幾畝,草長得比莊稼還兇,看去不像莊稼地,像是荒草灘。他四處亂逛蕩,當牙子顛換牲畜,牛、驢、馬、騾子,有時還有羊,啥順手販啥,從中漁利,光景還不錯。收罷秋以后,老婆兒還沒正二八經(jīng)見過老二一面,話也沒說過幾句。走到大門外,先聽見了老二的咳嗽聲,老婆兒想,老天爺,他在家呀!門“嘩啦”一聲開了,老二走出來,一邊在系扣子。老二不滿地說,呀,這是干啥?來了不進家,站門洞里?嚇我一跳!老婆兒忙說,我找你有事。老二戒備地說,俺爹打發(fā)娘來的吧?有啥事?老婆兒說,是他叫我來的,他讓你過去。老二叫著說,我哪有閑功夫,我這不是要出門子了嗎?老婆兒說,不是今天,明天。老二生氣說,后天也沒空!老婆兒說,就明天,明天吃了早飯你立馬就過俺們住的那邊。又特意說,你爹說天塌了也得去。老二跨出門檻,走著說,天塌了我也不去!老婆想,去不去是你的事兒,反正話我是給你送到了,你看著辦吧。
老二朝西走了,西邊是出村的官道。老婆兒跟他相反,返回東面來了。

第二趟來到大兒子家,狗和雞都不見了,只有豬躺在墻根酣睡。老大掄著斧子,正在院里劈柴,劈得是一個樹根,顯然是剛從村外野地里刨回來的。他沒錢買煤,做飯取暖全靠樹根。大兒媳和孫子站在旁邊,在看他劈柴。老大住了手問,娘又來了?老婆兒說,我又來了。抬起一只手指指東邊說,明天過去一趟。又對孫子說,你也一塊兒去。老大應(yīng)承說,行,我過去。又指著兒子說,他也過去。老婆兒說,天塌了也得去,這是你爹說的!大兒子聽了,忙追問,俺爹?俺爹還說啥了?老婆兒說,沒了。老大松下一口氣。大兒媳指著家門,比比劃劃,意思是讓她進家喝水。老婆兒扯大嗓門說,不進去了,我不渴!老大又揚起斧子劈柴,一斧子下來,劈下一大片。
初七這天前晌,老婆兒出門后,宋師傅在院里站了一陣,提腳進了東房。

房頂上好像響了一聲,宋師傅仰頭看,一根根年深日久的椽子排列整齊,像是黑漆刷過一樣,棧子也像黑漆刷過一樣,盡都烏黑發(fā)亮。神經(jīng)又出毛病了!宋師傅想,房頂上沒響,咱耳音里響。他坐在玉米秸編成的草墩上,閉了雙眼,想安靜一下,眼前跟著現(xiàn)出了好多紛亂的物什,有形的無形的,像流水一樣,一時有點頭眩,忙又把眼睜開了。
老沒相,人老了就沒相。宋師傅想,前打十年小,想吃了吃,想喝了喝,想睡覺了躺下就睡著了,眼下行嗎?跟人說著說著話,不知不覺頭枕在肩膀上睡著了,黑夜躺在炕上,反而越睡越明白,大睜著眼蛋子死活睡不著,成什么人了?。?/span>后來,有那么一天,宋師傅想通了。人上了歲數(shù),好事、值事、心寬事全玩完了,沒份兒了,剩下的事一件比一件麻煩、別扭、難受、糟心,活不出啥名堂了。這是天意,不服老,不死心,不叫人笑掉大板牙嗎?撐強不管用,沒人吃這一套,別說外人了,親哥熱弟,親兒子親閨女,見了你也躲著走,活像在躲一泡臭狗屎……宋師傅一只手扶著墻,一只手摁著地,費力地扭著身子,喘了幾口氣,硬是立起來了。

東房排開三間,里面沒界墻,當?shù)厣狭⒅鴰赘?,進了門空堂堂的,有種很大的感覺。舊式胡椒眼窗子,糊在窗戶上的白麻紙,白土水刷得白白的墻壁,平整干凈的磚墁地……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他熟慣、喜歡的老樣子。這房子是庫房,不是農(nóng)家那種雜七亂八塞得滿滿當當?shù)膸旆俊?/span>他這三間大的庫房,只存放一種東西。他是繩匠,庫房里存放著打繩用的全套工具。全套工具也就有數(shù)的幾件兒,放繩坯的立車子,打繩的大車子、小車子、走車子,還有木瓜啥的,有個墻角就夠了。占了三間房,這也太排場了吧!宋師傅不那么看。工具就是一家人的飯碗,一家人的命,難道不應(yīng)該嗎?人不能忘本。別的東西,無論多值錢,哪怕在院里風(fēng)吹散了、雨淋爛了、太陽曬化了、牛踩碎了,豬啃破了,也不能往這三間房里蹭,統(tǒng)統(tǒng)配不上,差遠了!草墩是個例外。他老了,農(nóng)活干不了了,也不屑跟村里那伙老棺材瓤子蹲在街上閉著眼睛等死,就愛跟自己的工具呆在一起。看看它們,摸摸它們,守著它們,他心里才踏實舒坦。他的腿和腳,前打好幾年就不聽使喚了,走路走不快了走不穩(wěn)了,站也站不行了,多數(shù)時候得坐在草墩上,草墩是離不了的。再說了,過去他放繩坯子,成天就坐在草墩上,它不也是一件工具嗎?

地上放著一個銅盆,里面有半盆清水,邊上擔著一塊抹布。宋師傅拿起抹布,下意識聞了聞,在盆里擺了兩下,擰了一下,又要動手擦拭他的工具。工具前天剛剛擦過一遍,上面沒蕩一點灰塵。木制構(gòu)件上木紋兒一道是一道,一道比一道流暢,像是畫上去的雕上去的。鐵打的玩藝兒沒一個銹斑,亮得能照見人影兒,那是他打繩時雙手磨出來的,一遍又一遍擦出來的。明天要過臘八了,別說他心軟了,他的心就是再硬,也不能冷落它們,也要再來跟它們親近親近。他站著沒動,想說話了。他咳嗽了一聲,眼窩一熱說,老……老伙計們,你們……陡地意識到什么,停住不說了。他想,它們都有靈性,一個比一個精,不能跟它們交底兒,免得它們傷心難過。他換了一副面孔,打氣說,伙計們,莊稼人誰都離不開繩子,沒有你們哪來的繩子?別急,氣撐勻點兒,有你們發(fā)威風(fēng)的時候,放心吧!說著,他意識到自己是在說假話。說假話心虛,他又住嘴了。他暗想,動手擦吧,會說的不如會聽的,言多語失,別漏了餡兒。

哦,先擦哪件好呢?他目光溫柔,逐一把它們看了一眼,孩子氣地笑了。他說,我這就給你們梳頭洗臉,誰也別爭別搶,讓我想想,我想想……對了,上次是從南往北一個一個來的對吧?咱這回掉個個兒,從北往南,怎么樣?一碗水端得平平兒的,不偏不向……啥?好好,聽你們的,咱就先擦大車子,先擦大車子的橫梁。橫梁上有十二個鐵軸套,安裝著十二個鐵搖把。搖把一端有孔兒穿繩坯,一端供人搖動。打繩時,用一溜打有十二個孔的木條套在搖把上,握住其中兩個搖把轉(zhuǎn)著搖動,十二個搖把就一齊轉(zhuǎn)動起來了。他想起,剛跟著爺爺學(xué)打繩時,一次搖得手困了,一不留神失了手,“啪啦啦”一陣響,搖把飛快地倒轉(zhuǎn)回來,打斷了他的右手腕,右手吊在胸前半年多才好了。他呵呵笑著,摸了摸手腕,對大車子說,你呀你呀,個頭就數(shù)你大,脾氣也就數(shù)你暴,你給過我一個下馬威,還記得吧?橫梁有上下前后四個面,先擦橫梁的上面。上面三寸寬窄,七八尺長,平整的如同炕沿。他將濕抹布踏上去,由左往右輕輕擦了一下。手順著平面滑過,“哧溜”一下,沒一點阻攔,順溜極了。心也跟著“哧溜”一下,從這頭滑到了那頭,真叫心寬!一下一下擦著,沒用多久,上面擦好了,又擦前后兩個立面。一排鐵軸套,一排鐵搖把就安在橫梁的立面上,擦起來沒那么順當了,擦得磕磕絆絆。一點一點擦了前面,掉過來一點一點擦后面,這也沒用了大的功夫。又擦下面。下面比上面難一點,比立面容易得多。大彎了腰,手探下去,吭吭哧哧順長擦了兩個來回,又擦了兩個來回,再就沒啥擦頭了。下來該擦左右兩根立腿子了。立腿子不足二尺高,一根也有四個面,兩根滿共八個面,哪個面都不能含糊……只擦了一道橫梁,腰也疼腿也困胳膊也酸,毛病一齊來了,他不知是先該坐在草墩上歇一歇,還是跪在地上接著擦。忽然開竅了,生氣地想,死腦筋,坐在草墩上也能擦,不見得非要站著擦跪著擦嘛!一邊拿腳撥拉過草墩,腿一軟坐了上去。

擦罷兩根立柱子,還有底座,還要往一個一個鐵軸套上膏油,一時半會兒大車子還完不了,宋師傅沒有動手擦,坐在地上不動了。他想,嘿嘿,慢慢擦吧,又沒狼追著狗攆著,急個啥勁兒?他這是在為自己找借口。他喜歡這活兒,不想把它們一口氣擦完。他怕擦完了。大長的天,擦完了還有什么意思呢!
緊挨著大車子,是小車子。小車子跟大車子形狀一模一樣,只是小了許多,橫梁上有四個鐵軸套、四個鐵搖把。還有打繩時隨著搖動,從小車子那邊往大車那邊移動的走車。走車更小,比小車子還小,沒有橫梁,兩個立腿子上架著一根木條,木條上串著木瓜,一個把繩坯擰成繩的玩意兒。打繩時走車架著木瓜在地上走,從小車子慢慢走到大車子,一條繩就打好了。還有拈繩坯的立車子,樣子跟織布的紡車相差無幾。要打一條繩,先得把麻拈成繩坯子不是嗎……跟以往一樣,宋師傅今天還是要把全套工具都擦一遍,連盛油的那個彎彎的牛角、膏油的那根雞毛也不會虧待,也能派上用場。這要好長好長時間。他坐在地上想著,身上熱乎乎的,手有點發(fā)癢了,多想面前出現(xiàn)一匹麻,來那么兩下子,過過老癮。
宋師傅眼前所有的車子都“突嚕嚕”轉(zhuǎn)開了……

臘八這天,天一片鐵青色,清冷清冷的。
老大吃了兩碗紅熬粥,連忙喊上兒子,一溜小跑來到了村東頭的舊院。
清水脊小門樓,冰檐、雀替、門簪、檻框、走馬板、象鼻梟,均有漆的痕跡,星星點點,斑斑駁駁。木門上有黃銅鋪首,兩側(cè)下角有鼓形抱柱石……這是村里最有年頭的一個門樓了,與兩旁鄰居明亮的瓷磚門樓、大鐵門、木柵欄、墻豁子比起來,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進門繞過清磚影壁,沿著石子甬路走到當院,兒子照直要進爹娘住的正房,老大忙把他一把拉住了,指指西房,壓低聲說,別別,先這邊坐坐。
老三還沒起,爬在被窩里抽煙。老大和兒子進了門,老三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不認識似的,還在抽煙。老三女人和孩子坐在另半個炕上,在吃紅熬粥。老三女人說,大哥?老大說,老三咋還沒起,是不是病了?老三女人撇嘴說,病了,懶漢?。?/span>老三扔了煙頭,慢騰騰坐起來,動手穿衣服。一邊問老大說,一大早你倆這是來干啥?老大說,咱爹讓過來。老三失聲笑了,笑著說,咱爹的話,你還當話呀?老大皺著眉頭說,咱爹說了,天塌了也得過來,我想了一夜都不明白,你說咱爹讓我過來有啥大……大事?老三笑著說,這話咱娘對我也說了,肯定對老二也說了!老大幾乎是緊張地問,是嗎?老三衣服穿好了,沒有下地洗臉洗手,把被子撥拉到一邊,拿起碗筷,就吃紅熬粥。老三女人沖老大父子倆說,你倆也吃點吧。老大忙說,吃過了吃過了,吃不進去了。老三笑了。老三說,嘿嘿,老大這個人拿心,就是三天沒吃飯,他也不會吃一口!老三埋了頭,大口吃起來。吃了兩三口,老三說,老大,你等著看,我敢保老二肯定不來!老大看著老三,又幾乎是緊張地問,是嗎?老三像是沒聽見,懶得再搭理他了。踢踢踏踏,院里有一串腳步聲,三個人的腳步聲。老三女人從窗縫里瞄了一眼,對老三說,你不是說二哥肯定不來嗎?人家來了!
老二也是先入了老三住的西房,帶著他的兩個兒子。
老三納悶極了,眨巴著眼說,你咋就來了?老二一屁股垮在炕沿上,從炕上拿起老三的煙,抽出一支,點上抽了兩口,苦笑著說,唉,沒督脈,怕村里人笑話!老大陪著笑臉問,你說咱爹叫咱們來,有、有啥大事?老二氣不打一處來,惱悻悻說,哼,閑人生蛆!停停又說,能有啥?想打繩想瘋了!

大冬天,東房里沒火氣,渾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冷。
三個兒子四個孫子都到齊了。尤其是老二,常天腳不沾地,東跑西躥顛換牲口,居然也來了。宋師傅心里一熱,有了幾分感動,有點慌。
我……我把你們叫來了。宋師傅腦子里亂成一團,覺得說話很費力。他想要說的話太多了,不知從哪兒說起才好。他想起了死去多年的爹,想起了死去更多年的爺爺,還有沒見過面的爺爺?shù)牡?,爺爺?shù)臓敔敗瓝?jù)說有個老祖太窮了,要砍柴賣柴,買不起一條繩,只買了一團麻。那老祖拿著那團麻,找到了一個繩匠,跪在地上說,你要是能把這團麻打成一條繩,我給你家白種一年地。繩匠答應(yīng)了。后來那老祖成了繩匠的倒上門女婿。那繩匠只有一堆女兒,沒一個兒子,他的手藝傳男不傳女。再后來,遠近幾十里,就有了他們世世代代打繩的宋家。到了他的爺爺手上,名聲已爬過太行山,傳到了保定府,便有了這座四合院。他記事的時候,他的爺爺老了,有他現(xiàn)在這么老了,他爹正值壯年,秋后新麻下來了,上門送麻的人像是趕廟會似的,來了一伙又一伙,來了一伙又一伙,東房里垛滿了麻,門都推不開……說起來他的師傅不是他的爹,是他的爺爺。爺爺先沒教他打繩,先教他綰牲口戴的籠頭和兜子。不會綰這類小玩意兒,還算什么繩匠。爺爺說,記住了,一個籠頭七尺繩,一個兜子一丈四。說著拿出一條十六股大繩,解開一頭的疙瘩,伸出一只手,叉開拇指和中指,一拃半尺,兩拃一尺,拃了七尺,一刀割斷,將繩一股一股散開,當著他的面,比劃著念叨著,綰成了一個籠頭。又用一條一丈四尺長的繩,綰成了一個兜子。爺爺綰好了,他跳著叫著說,我會了我會了!爺爺笑了。這就叫初生牛犢不怕虎,爺爺笑著想,看了兩眼就說會了,口氣真不小?。?/span>爺爺笑瞇瞇問,你說啥了?他一本正經(jīng)說,我說我會了!爺爺想,也好,給他一條繩,讓他出出丑,長長記性。籠頭比兜子簡單,爺爺拿起一條繩,對他說,你綰個籠頭。他不滿地說,不,我要綰兜子!爺爺笑得胡子亂抖。他等不及了,把繩搶過去,叉開拇指和中指,一拃一拃量開了。他像個老手,量好了,一刀割斷,解開繩子,像模像樣綰上了。沒用多大功夫,真綰成了一個兜子。一個標準的兜子。爺爺接在手里看呆了,心里有好多的不明白。不明白他的手那么小,咋就剛好拃了一丈四。不明白鼓七搗八那么難綰的一個兜子,他咋看了幾眼就會綰了。爺爺想,這是老天保佑我宋家興旺發(fā)達?。?/span>爺爺愣了半天告訴他,他爹學(xué)了一個多月才學(xué)會了綰兜子……想起當年,宋師傅嘿嘿笑了。兒子孫子不知緣故,都讓他給笑懵了。

我把你們給叫、叫來了,我跟你們說……說件事兒。宋師傅停頓片刻,結(jié)結(jié)巴巴說,我能說啥?三句話不離本行,還是說咱打、打繩。老二朝老大和老三努努嘴,意思是怎么樣,我猜的沒錯吧?宋師傅沒覺察,又說,十年前臘月那天,天黑了臨關(guān)街門的時候,我心想,等十年,十年要是沒人來咱家打繩,我就認輸,到今天十年了,咱整整十年沒開市啦!他覺得自己不慌了,嘴溜了。人挪活樹挪死,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他抬眼看著大伙說,老二呀,你是對的,你們都是對的!說著仰頭一陣大笑。兒子孫子們呆呆看著他,像是氣都不出了,覺得他變了個人似的。過了好久,老二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試試探探問,爹,你……你想通了?他止住笑說,我咋覺得像是喝了酒一樣,暈頭暈?zāi)X的?趁著這個酒勁兒,我現(xiàn)在就把你們都說道說道。兒子孫子稀里糊涂,不知他這是要干什么,太反常了!他勁頭十足地說,緊大輪小,我先說說老大。老大,你六歲跟我學(xué)打繩,有奶功,毛病是出手慢,長處是活兒細。老大忙哈著腰說,是是是,我出手慢,活兒細。他瞄一眼二兒子說,老二呢,你跟你哥正相反,出手快,活兒粗。老二抱著膀子也在瞄他。他扭過身子說,哈哈,你,老三,又是一個類型,出手又不快活兒也不細!又指著大孫子說,你吧,也就是會放個繩坯子,最多算個半瓶醋。又指指幾個小孫子說,你們幾個吧,連個繩坯子也放不來,百屁不懂,整個兒就是門外漢!兩個最小的孫子樂了,咯咯笑了兩聲。老大嚇唬說,別笑,聽爺爺說話!宋師傅瞧著兩個小孫子,慫恿說,別聽他的,想笑就笑!兩個小孫子呆呆的,還是沒笑。他接著剛才的話茬說,你們這些人吧,都算不上好繩匠,有的連繩匠也算不上……老三早不耐煩了,頂撞說,天底下就爹一個好繩匠!宋師傅得意地說,那是,我十二時就成了老把式,人人叫我?guī)煾担凼枪賻煾怠。?/span>他咂巴出老三的話不對味兒了。這小子話里有話,在嘲諷他。他噎住了。老三不滿地說,這房像個冰窖,像個冷寒宮,比院里還冷,把大伙兒叫來就為扯這些寡淡話?沒事兒干,咋不去摳南墻!宋師傅嗓子里響了一聲,四下亂看,收回目光,忽然佝僂著腰不動了。老三氣呼呼說,誰愿在誰在,我走了!他沒真走,站在原地沒挪窩兒。是??!宋師傅想,這東房里冷,大人都凍得直吸溜,小孩子不經(jīng)凍,別凍病了吧。忙說,快了,我我……他看了一眼老二,使勁說,我想通了!老二吃了一驚。
老二蹲在地上。爹這個老頑固總算認輸了!不知為什么,他心里忽然有點可憐爹,有點想哭。爹老了。

不知是從哪一年開始,市面上有了機制繩,而且越來越時興,來宋家打繩的人也就越來越少了。種麻、拔麻、漚麻、剝麻、花錢打繩,遠不如買一條繩省事省錢,誰還打麻繩呀?尤其是機制的塑料繩,另特外比麻繩還有一個好處,雨淋濕了軟溜溜還是那么好使,麻繩行嗎?沒人打繩了,宋家的錢串子就斷了。有一天,老二拍拍打繩的車子說,這家伙不頂了靠毬不住啦!宋師傅就怕聽這話,惱怒地說,你放屁,給老子滾!老二笑笑,扭頭走了。沒幾天,宋師傅聽說老二當了牲口牙子,氣得病了一場。跟著老三也躺倒不干了,整天悶頭睡覺。宋師傅瞄著老大問,你是不是也要拉稀當逃兵?老大搖頭說,哪能呢!他每天照舊從村西頭過來,有麻就打繩,沒麻就坐著。全憑打繩,他娶了這片山區(qū)最漂亮的媳婦兒,他能不打繩嗎?可是,有一天老大坐到天黑,臨回家的時候,吞吞吐吐,哼哧半天沒說出一句整話。宋師傅搖搖頭說,我知道你在想啥,你跟老二老三一樣,也不想打繩了!老大臉白了,忙說,爹,不是,不是不是,我太想打繩了,可……可是沒麻??!宋師傅嘆了一口氣。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眼瞅著打繩這一行完蛋了。他只是不死心。三百六十行,打麻繩就是一行呀,傳了多少代的手藝,要斷在我的手里嗎?他不死心。老大著急地說,爹,沒辦法,我家里有好幾張嘴咧!宋師傅嘴唇直顫。是啊,一大家子人,成天坐著喝西北風(fēng)嗎?宋師傅有氣無力地說,你自個兒拿主意吧!老大走了。老大后來把心思全用在了種地上,農(nóng)閑了就拾糞抱樹根,一天也不讓自個兒閑著……也就是從那一年臘月起,宋師傅一個人開始了等待,十年為期。十年多長啊,他是怎么熬過來的啊。這十年他的渾身上下像是纏滿了麻繩,箍得他喘不過氣來,幾乎要瘋了。好了,十年總算滿了!
打繩的工具放在墻角。宋師傅想,該跟它們說實話了!他走了兩步,伸出一只手,逐一撫摸著打繩用的大大小小的車子,開口說,老伙計們,你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啥都不知道,我告訴你們吧,世道變了!你們……在中學(xué)念書的一個孫子插話說,被淘汰了!宋師傅說,是的,你們被淘汰了。回頭問孫子說,啥是淘汰?孫子說,沒用了!宋師傅顫聲說,是是是,沒用了,你們沒用了,我老漢也沒用了!他說不下去了。他回身看了一眼兒子孫子,特意多看了老二一眼。他嗡聲悶氣說,我想打一條繩。兒子孫子表情都有點怪,瞪眼盯著他。他惱火了,氣憤地說,你們聽見了嗎?我要打一條繩!

一片平整的空地。空地東南角有一棵榆樹,一顆碌碡,幾只雞。這是秋天收打莊稼的土場,有時小學(xué)校里的老師也帶著孩子們來賽跑。這樣的場子,打繩再合適不過了。
風(fēng)刮凈了土場上的浮土,像掃過一樣。
兒子和孫子們把打繩的車子都搬到了土場上。宋師傅的屁股后頭,晃蕩著系在一條皮繩上的專割麻繩的魚刀。大兒子指指點點,兩個大孫子先把大車子放在一個地方,每人抱了一塊大石頭,壓在了大車子的底座上,固定得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樣。他們又去搬小車子。小車子要放在大車子對面。放多遠,要看打一條多長的繩。這有行話:繩匠不用算,一步落尺半。也就是說,打一條一步長的繩,小車子要放在離大車子一步半遠的地方。宋師傅倒背雙手,一步一步量著,站下說,這兒!兩個孫子將小車子抬過來放下,又壓了一塊石頭。小車子打繩時也要行走,不能固定死。今天要打一條十六股大繩,繩坯子是宋師傅不知何時放好了的,看上去是一個個用麻繩坯纏成的麻球,中間有一個貫穿的空洞。二兒子和三兒子每人拿了一個麻球,一手伸進空洞,另一只手捏出繩坯頭,開始往車子的一排搖把上系繩坯。系法有好聽的名稱,叫仙姑扣……
宋師傅的老婆兒來了。三個兒媳也來了。大媳婦顯得最年輕,跟個姑娘似的。
得知宋家要在土場上打繩,來了二三十個看熱鬧的人。

臨近正午,太陽很亮,天氣還是清冷。
十六股大繩分兩個程序,先用四根繩坯打成繩股子,再用四根繩股子打成一條繩,滿共四四一十六股。用繩坯打繩股子,小車子上放的石頭小,走車上放的石頭更小。繩坯系好了,木瓜上架了,十二孔木條套在了大車子的搖把上,四孔木條套在了小車子的搖把上。宋師傅站在小車子一頭,大兒子站在大車子一頭。宋師傅將拴在四孔木條上的一條細繩提起來,大兒子將十二孔木條上的細繩也提起來了。宋師傅朝大兒子點點頭,手由下往上斜著一抖,“嘩”地一聲響,走車子和小車子動了動,打繩開始了。
宋師傅腰不彎了,眼亮了,手一下一下抖得輕巧有力。他連抖十幾下,慣性上來了,停下不抖了。搖把還在轉(zhuǎn)動,走車子小車子還在走。慣性耗沒了,宋師傅的手又是一抖……大車子那頭,大兒子抖得也夠漂亮,一下是一下。二兒子和三兒子蹲在地上抽煙,這頭瞟一眼,那頭瞟一眼。老婆、三個媳婦、幾個孫子和看打繩的人,站在兩面,眼睛盯著走車子,盯著架在走車子上的木瓜,眼看著繩坯子就變成了繩股子。
繩股子上了車子,走車和小車子上的石頭加大了。石頭大小,也就是分量輕重,直接決定一條麻繩的質(zhì)量。石頭太大了分量太重了,繩股子就斷了,不斷也要絞筋。石頭小了分量輕了,打出來的麻繩就松了,就成了次品廢品。至于石頭多大才合適,要看麻的質(zhì)量和繩坯的松緊,還在于要打一條派什么用場的繩,學(xué)問大著呢。這時候,二兒子替換下了大兒子,操起了大車子,宋師傅仍操小車子。無論大車子還是小車子,都去掉了帶孔木條上的細繩,要用手搖了。宋師傅攥住小車子正中間的兩個搖把,朝二兒子點點頭,發(fā)出信號。老二攥住大車子正中間兩個搖把旁邊的兩個搖把。宋師傅又一點頭,兩邊的搖把同時轉(zhuǎn)動起來,走車子“噌”地往前一躥……

一條十六股大繩打成的時候,太陽剛好移到了天正中。
麻繩下了車子,四外看熱鬧的人一齊圍上前來看稀罕。按照老規(guī)矩,一條麻繩打好了,要驗一下麻繩的成色,當面對用戶作個交待。宋師傅攥住麻繩的一頭,手上一使勁兒,將麻繩豎了起來。麻繩像一條要上天的蛇,直溜溜像一根竹竿。宋師傅十分滿意,抿抿嘴唇,揚聲道,看啊,多好的一根繩!
收起車子,要往回家搬了。宋師傅對兒子孫子說,不用了!他拿起盛滿素油的牛角,扔了里邊那根往車子上膏油的雞毛,將油倒在了車子上。老婆、兒子、兒媳、孫子意識到什么了,緊張起來。看熱鬧的人也都愣住了。宋師傅手里出現(xiàn)了一盒火柴,“嚓”地劃著一支,手往前一探,車子上騰起一團火。
宋師傅倒背著手走了。
2013919日 完稿于石家田村后溝


                                     (責(zé)任編輯  張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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