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與黛玉,誰更孤獨,誰更寂寞?
如果只是比較黛玉與寶釵。寶釵是最寂寞的,黛玉是最孤獨的。
“孤”在新華字典中的解釋為“幼年死去父親或父母雙亡”。“獨”的解釋“老而無子”。孤獨這個詞是“孤立無所依附”。
關(guān)于孤獨和寂寞,有學(xué)者這樣區(qū)分:“孤獨是一顆值得理解的心尋求理解而不可得,是悲劇性的,無聊是一顆空虛的心尋求消遣而不可得,是喜劇性的,寂寞是一顆尋常的心尋求普通的人間溫暖而不可得是中性的”。
當(dāng)人拷問自身在茫茫塵世的價值時,孤獨往往就是背后的導(dǎo)演。“靈魂尋找自己的來源和歸宿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茫茫宇宙中的一個沒有根據(jù)的偶然性,這是絕對的、形而上的、哲學(xué)性質(zhì)的孤獨?!彼?,才有“孤獨是永恒的”一說。從這點上來說,每個人生來就是孤獨的。但許多人自覺放棄這種追問與探索,塵世的忙碌常常讓人無暇過問自己的靈魂。“靈魂尋找另一顆靈魂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人世間的一個沒有旅伴的漂泊者,這是相對的、形而下的、社會性質(zhì)的孤獨?!睂W(xué)者們細(xì)分這種孤獨稱為愛的寂寞。親情、友情、愛情通常能化解這種寂寞。尤其是靈魂之愛,既有著生死契闊的白首盟約,又有著心心相印的知己情懷,亦有著和風(fēng)細(xì)雨的親情滋潤。
世人理解寶釵嗎?理解她活著的價值嗎?她浮在塵世之外嗎?黛玉與寶玉,人們又是如何理解的呢?
第五回,作者有意將黛玉與寶釵對比。黛玉是“孤高自許,目無下塵”,與世有些格格不入。寶玉一出場,冷子興轉(zhuǎn)述賈政的評價“淫魔色鬼”,王夫人說他是“瘋瘋傻傻”,還有兩首《西江月》,寫出寶玉的為人品格是被世人看不起的。寶釵與他倆不同,除了蘅蕪院被賈母批評太過素凈,她幾乎是完美無缺的,從地位最尊的賈母到最賤的小丫頭,寶釵得到了所有人的認(rèn)可:“行為豁達(dá),隨分從時……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就連親生女兒也要作踐的趙姨娘也覺得寶釵好:“會做人,很大方”。襲人老勸寶玉和寶釵多親近,湘云來了只嚷著要住在寶姐姐那里。
即使在精神生活領(lǐng)域,寶釵也得到很高的認(rèn)同和贊譽。詩為心聲,托物言志。大觀園起了詩社后,寶釵的詩更得眾人之心,遠(yuǎn)較黛玉受推崇,從社長李紈到詩社的中心人物湘云探春。每每只見寶玉更為喜愛黛玉的作品。
寶釵的人生觀是積極的,“好風(fēng)頻借力,送我上青云”,無論順境逆境,她都把握當(dāng)下。元春省親,她會悄悄地說“上頭坐的才是你姐姐”。黛玉常是悲觀的,她不喜散而怕聚,她常感到壓抑,她聽到秋雨會帕濕,看到花落會心痛。對人們交口稱贊的賢王北靜王,她卻說“什么臭男人摸過的,我不要他”。在第四十二回里,寶釵教導(dǎo)黛玉:
“咱們女孩兒家不認(rèn)得字的倒好?!瓦B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nèi)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rèn)得了字,既認(rèn)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jīng)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書是人類進(jìn)步的階梯,是文明的承載物。讀書不只為了“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籍除了教導(dǎo)人們“明理治民濟世輔國”,還有其他可貴的值得傳承的文明和理想。然而,大觀園里最淵學(xué)的寶釵就是這樣理解讀書的意義。假如寶釵是個男人,十年寒窗,再利用家族的優(yōu)勢和皇商的地位,必有一番大作為。與其相似的還有第五十五回里探春說的“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yè),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由此可見,在她們的世界觀里,仕途經(jīng)濟才是正途。對此,湘云也是贊同的,勸寶玉“你就不愿讀書去考舉人進(jìn)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wù)勚v講些仕途經(jīng)濟的學(xué)問,也好將來應(yīng)酬世務(wù),日后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攪些什么!”寶玉對此深為反感,“姑娘請別的姊妹屋里坐坐,我這里仔細(xì)污了你知經(jīng)濟學(xué)問的?!?br>
對此,另一位女兒亦是贊同的。書中緊接著寫道:
襲人道:“云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寶玉)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后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yǎng),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br> 聽襲人湘云如此一唱一合,寶玉立刻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襲人和湘云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帳話?!?br> 正巧走來的黛玉聽到了史湘云說經(jīng)濟一事,又聽到寶玉的維護(hù)之詞“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rèn)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br> 人生的理想與追求在大觀園里出現(xiàn)兩極分化,寶黛二人與寶釵湘云襲人她們的仕途經(jīng)濟之路背道而馳。正是這一回,讓黛玉與寶玉的感情從猜疑不確定階段走向了心心相印、默契無間的階段。
就在寶玉向黛玉表白后的下午,寶玉被其父毒打。原因是調(diào)戲母婢,私交戲子得罪順王爺,怠慢賈雨村。但這些不過是導(dǎo)火線,根由是賈政透過這些事情看到了寶玉的離經(jīng)叛道,背離了主流的社會價值觀,看到了他不愿走仕途經(jīng)濟的人生理想。面對祖宗傳下的家業(yè),賈政王夫人希望有人能擔(dān)起光宗耀祖的重任??少Z寶玉卻處處背離他們和世人的追求,不僅希望落空,只怕還會禍及家人。于是借此笞打?qū)氂?,以使其歸入正道,迷途知返。正如寶玉在受笞打后,王夫人痛哭的那樣,如果賈珠在,死一百個她也不管了。
寶玉是如何離經(jīng)叛道的呢?在第二回里便寫了寶玉對人的認(rèn)識是如何與世人背離的:
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边@是對男權(quán)至上,女人只是男人的財產(chǎn)的顛覆。
第五回:寶玉抬頭看見一幅畫貼在上面,畫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對聯(lián),寫的是“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即文章”。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里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
《燃藜圖》的內(nèi)容取材于《三輔黃圖·閣部》所載故事:“劉向于成帝之末,校書天祿閣,專精覃思。夜有老人著黃衣,拄藜杖,叩閣而進(jìn),見向暗中獨坐誦書,老人乃吹杖端煙然(燃),因以見面。授'五行洪范’之文……至曙而去。請問姓名,云,我是太乙之精?!薄度嫁紙D》乃是神仙勸人勤學(xué)苦讀的畫面,與對聯(lián)“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即文章”相輔相成,實為勸學(xué)“仕途經(jīng)濟”的楷模和格言。這是賈寶玉所處的環(huán)境,除了黛玉,所有的人(包括寶釵湘云探春李紈襲人等大觀園的兒女)都認(rèn)同的仕途經(jīng)濟之道,希望寶玉飛黃騰達(dá)。但寶玉看到后的反應(yīng)是連叫“快出去!快出去!”
古時,人與人之間,倫理與秩序重要到好比穿衣吃飯,寶玉卻少有尊卑等級觀念,他與小輩的秦鐘稱兄道弟,對小廝奴仆不肯端主人的架子,種種與世人不合處,舉不勝舉。因此,寶玉幾乎每天都要面對世人對他不遺余力的規(guī)勸與改變。襲人作為最貼身的丫環(huán),曾經(jīng)深得寶玉的喜愛,也因時時規(guī)勸,彼此的大不同而漸漸拉開距離。到晴雯之死,寶玉已是深忌襲人。但大觀園里的眾多女兒與寶黛再不協(xié)調(diào),也還能寬容他們的種種不合時宜,不過是規(guī)勸而已。大觀園外的世界就不同了,賈政沉臉教訓(xùn),喝斥,甚至大加笞打,以至寶玉一聽到父親叫他便如焦雷轟頂。王夫人則干脆抄撿大觀園,凡不對眼的全部趕盡殺絕。抄撿大觀園后,那座能暫時寬容寶黛的大觀園迅速凋零。
在大觀園住的期間,寶釵的仕途經(jīng)濟學(xué)理論是充斥在隨時隨地的,與之相呼應(yīng)的是襲人,襲人之所以得到王夫人的倚重,根本的原因在于襲人時時不忘規(guī)勸寶玉走仕途經(jīng)濟之路,而這也是寶釵認(rèn)為這個丫頭可敬可愛之處,所謂同類相謀即如是。她們的為人處世之道和人生的理想與追求才符合世人的標(biāo)準(zhǔn),符合社會的要求。她二人互相敬重,結(jié)成聯(lián)盟,都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rèn)同與稱贊。寶釵更因為這些認(rèn)同和肯定,時時不忘對寶玉進(jìn)行箴規(guī)和點醒。就在第三十二回明確寫出寶玉給湘云寶釵襲人臉子后,后面多回寫到寶釵等對寶玉的不遺余力的點化。第三十七回,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dāng)?shù)暮?。”……寶釵道:“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钡谖迨嘶乩铮簩氣O笑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xué)什么有個不成的?!边@話很含蓄,寶玉的詩才與博學(xué)并不在寶黛之下,寶玉沒學(xué)成的是什么呢?寶玉沒用苦心學(xué)的就是八股科舉,經(jīng)濟仕途之道。故而寶玉不答,當(dāng)作沒聽到寶釵的勸。而寶釵給的那兩個綽號,偏被襲人認(rèn)同和提起。
在賈府,賈母是整個賈府的核心,在她的下一輩,以賈政王夫人為核心,再年輕的一輩,則以寶釵和鳳姐為核心。她們的人生理想與追求代表著社會的主流。在主流社會,寶釵游刃有余,她得到的親情和友情及世人的認(rèn)同是任何一個女兒都難以企及的。正像她的判詞那樣,她是“艷冠群芳”的牡丹花王,傾倒眾生,她“任是無情也動人”,動人的不僅是美艷,也是她的為人處世,學(xué)識品格,對世界的觀點和她的思維方式得到世人的認(rèn)可、理解、稱贊。她始終居于世界之內(nèi)。
真正的孤獨形而上,不斷拷問存在的意義,不斷拷問生命的真義,不斷拷問個體生命獨立的價值,不斷把目光投向茫茫宇宙。這是有尊嚴(yán)的生命的大自由和大覺醒。這樣的人若在塵世間,就體現(xiàn)在靈魂的無所依伴和無所理解之上。因此寶釵的孤獨不是孤獨,只是愛情的寂寞。而友情和親情她并不缺乏,知己和理解也不缺乏,她的靈與肉能整個的被世界認(rèn)同,她始終在世界之內(nèi)。
那個世界之外的人只有寶玉和黛玉,他二人才是真正不被世人認(rèn)同和理解的人,大觀園的人盡力要改變他們兩個,大觀園外的人更是。他倆面對的社會何其強大?這才是真正的遺世而獨立。詩人是孤獨的,詩人是敏感的。阮籍會“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而真正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林黛玉則唱出令寶玉哭慟在山坡之上的《葬花吟》。這詩最能見出黛玉精神上的孤獨。因這首詩吟在她與賈寶玉發(fā)生誤會之后,一般把這詩當(dāng)作她吃醋時的情緒壓抑之作,對“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也理解為一個弱質(zhì)孤女在親戚家受到輕視或虐待。其實,在生活上,黛玉是不可能受到這樣的對待的:一,榮府畢竟是詩書禮儀之家,黛玉又有賈母的無限寵愛。她到榮府長住時,書上也明寫了,起居飲食等皆如寶玉,三春倒還靠后。
二,黛玉得到賈寶玉的無比關(guān)照,下人在她面前爭寵還來不及。芳官不過是個小丫頭,因為在寶玉面前走紅,下人們爭著討好芳官,何況寶玉最為關(guān)心的黛玉。
三,賈家再不如從前,還不會養(yǎng)不起多病的她,正如寶釵所說,將來不過多一副嫁妝罷了。
黛玉感到的“風(fēng)刀霜劍”是一種精神上的重壓,感到自己在人性和人生追求上與世人的格格不入,那些無形的力量每天每時每地都從四面八方逼壓過來,她和寶玉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且這種逼迫之感只會與日俱增,有寶玉作為同道,這種逼迫可暫緩解,一旦失去這個知己,“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的感覺立刻颶風(fēng)般呼嘯而來,將其徹底掩沒。這是有尊嚴(yán)的生命,人性覺醒的生命感到的壓力?!疤毂M頭,何處有香丘”這是詰問世道之艱難,是精神無所歸處的悲觀。換作別人聽到黛玉的哭訴,多會覺得也太多愁善感了,不過是人家不開門,值得這么大架勢寫這么長的詩嗎。然而,只有心心相印的知己,只有寶玉聽后淚水滾落。因為只有他才能在這表面惜春的桃花詩下面,聞到另一種氣息,在心中由花及人,將花,人,永恒與短暫在心里咀嚼個遍。因而更比黛玉悲傷,以致慟倒在花丘之上?!帮L(fēng)刀霜劍”在黛玉是無形的精神壓力,有形的“刀”和“劍”則逼向?qū)氂?。第三十三回里寶玉被痛打,黛玉哭得兩眼成了桃子,違心地勸寶玉“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心有靈犀的情人哪能不知道這勸是真勸還是假勸呢?寶玉回答黛玉“死都值得”,又送她一對絲帕以作定情信物。不久,黛玉的“孤標(biāo)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又橫空出世。絕不妥協(xié)的傲骨已在二人身上生根。至此,她和寶玉才真正相契,結(jié)為真正的同道,知己,精神上的盟友,相互扶持和相依,彼此溫暖在人世孤獨的靈魂。
寶釵只是不被寶玉一個人認(rèn)同,而寶黛二人面對的是整個世界的不認(rèn)同。存在主義認(rèn)為,人的存在是孤獨的存在。這才是真正的孤獨,不僅是詩人性質(zhì)的,亦帶著哲人的悲劇性質(zhì)。所以寶玉黛玉誰失去了對方都是致命的,都會不可避免的走向虛無,他們除了在愛情里能互相支持和滋潤外,他們找不到任何的出路,世人不可能理解他們,而他們不可能與這世界達(dá)成和解。
黛玉不會有愛的寂寞,雖然她缺乏父母兄妹之愛,但她有賈母的疼愛,眾姐妹雖然不能骨子里理解她,但她的身世和美麗才情一樣贏得了友誼,雖然不及寶釵。更重要的是,她有寶玉這個知己,寶玉也視她為惟一的知己。但他們是孤獨的,這“孤獨是永恒的”,這孤獨感雖可借著愛情得到消解,卻是永恒的存在,絕不會消失。寶釵始終是寂寞的,因為沒有渡船可以載她到寶玉的心河。親情友情填補不了愛的傷痛。沒有真正愛過,也就不能真正體味到生命的尊嚴(yán)、豐富和深刻。她也不會去追問,追問世界和宇宙,也不會去追問獨立個體生命的價值,她始終與她的那個世界融為一體。
在現(xiàn)代社會,人可以走很多條路,孤獨成了很多人無可逃脫的宿命,但在這孤獨后面,是社會允許我們選擇孤獨,然而,寶黛所處的社會卻絕不允許他們有其它選擇。這是終極的孤獨,兩顆有價值的靈魂不被世人理解和接受,并最終無可避免地被抑制和走向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