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兩則神話故事“木石前盟”和“金玉良姻”都不是具體指代某幾個人的婚約關(guān)系，而是曹雪芹總結(jié)的封建社會的兩種主流婚姻模式。不過他認為這兩種主流觀念都背離了人性本質(zhì)，矛盾不可調(diào)和，便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一種新的夢幻組合——并蒂夫妻。第一對成功的范例就是寶玉與英蓮(象征物是“并蒂菱”和 “夫妻蕙”)。
其次我們應(yīng)看到，寶玉的氣性曾經(jīng)歷過從對立到統(tǒng)一、從自發(fā)到自覺的轉(zhuǎn)變。初始階段，他“正邪兩賦”中的正氣傾向于木石前盟，精神深愛著黛玉；邪氣又傾向于金玉良緣，肉體對寶釵“羨慕在心”。此時，黛玉和寶釵也都沒有意識到寶玉是個矛盾體。黛玉以為喜“水”厭“泥”的寶玉必是超凡脫俗的神瑛侍者，應(yīng)早些與他培養(yǎng)兒女真情；寶釵則以為愛好“脂粉釵環(huán)”的寶玉必是求功名、求“善價”的“櫝中”之玉，應(yīng)提前鞭策他讀書進學(xué)。于是二人就各懷憧憬來到了賈府，來到了寶玉的身邊?！怂^“三角戀”階段。這一階段寶玉幾乎被自己的正邪二氣或者說黛釵二人折磨得精神崩潰，直到第25回“逢五鬼”。但寶玉在病中積極反思，終于感悟到須當(dāng)跳出情感旋渦，尋找新的心靈歸屬。很快，他便發(fā)現(xiàn)了綜合素質(zhì)更高的史湘云(“雌雄麒麟”是寶玉經(jīng)歷的第三種過渡模式，湘云亦存正邪矛盾)。
就在寶玉思想演變的同時，黛、釵也意識到自己的判斷出了偏差，內(nèi)心開始質(zhì)疑、疏遠寶玉。只是由于受到更多禮數(shù)的約束，她們沒有像寶玉一樣馬上 “換人”。這就是說，寶、黛、釵的“三角戀”不但得到了化解，而且化解的力量來自于他們內(nèi)心的決定。既沒有受到外界逼迫，也不存在誰負誰的問題。寶玉在移情別戀于湘云、英蓮之前早已將黛玉和寶釵的視線分別引向了北靜王和賈環(huán)。而“才貌雙全，風(fēng)流瀟灑，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的賢王才符合黛玉夢中標準的“神瑛侍者”；具有“時飛”前途的八股高手賈環(huán)才屬于寶釵冥冥中的等待?？芍^心想事成。
此前很多人受高鶚影響，以為神瑛侍者就是寶玉，絳珠仙子就是黛玉，寶玉一見鐘情癡心于黛玉，家長們又趨炎附勢看好寶釵，寶玉拗不過世俗的力量，最后只好無可奈何接受寶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這種棒打鴛鴦、玉石俱焚的俗套有什么新意和價值？值得大文豪曹雪芹花十年功夫嗎？《紅樓夢》高明之處就在于每個人物的身心都是發(fā)展變化的，像自然萬物一樣分合、代謝。寶、黛、釵之間的情感糾葛是先合后分；寶玉的情感指向則是先分后合，從泛愛到專情。
曹雪芹之所以要將寶玉設(shè)定在有賈母溺愛、撐腰的家庭環(huán)境之下，就是要證明一個人最大的敵人不是世俗外因，而是自身的善惡的矛盾。在曹雪芹的哲學(xué)中，人是獨立于天、地之外的第三種高級存在，起始于人的胚胎形成；愛情是獨立于親情、友情之外的第三種高級存在，起始于人的青春期。青春期之前，寶玉與黛玉是因為血緣相近而產(chǎn)生了似曾相識的感應(yīng)，與寶釵則是因為性格都很隨和，所以玩到了一處。然而，這些都不是真正的愛情，愛情天生拒絕近親與嘻隨，天生不屬于情竇未開的幼兒。所以當(dāng)寶玉第5回一跨入青春期，便與黛玉產(chǎn)生了“求全之毀，不虞之隙”；夢見的可卿也是“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由于現(xiàn)實中的黛玉和寶釵無從合并，所以寶玉的花季注定坎坷、危險。好在大觀園里不缺好女子，只缺一雙發(fā)現(xiàn)的眼睛。寶玉歷經(jīng)多次試錯之后，終于達到情感自覺，以自己的一小步完成了人類的一大步。黛、釵則一直沒有從心理上邁出童年，沒有體驗過真愛的滋味。那么，小說為什么要反復(fù)提到“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呢？原因有幾個方面：一是寶玉的氣性雖然是理、欲同賦，但萌發(fā)的時間順序是，理在前，欲在后。黛玉也比寶釵更早進入寶玉的生活，先入為主。二是在晴雯、黛玉、襲人、寶釵四人中，黛玉與襲人的氣性相對居中。黛玉偏正，寶釵極邪，所以寶玉更傾向于黛玉(見汪宏華上一篇解讀寶釵結(jié)局的文章——編者注)。三是寶玉在沒有確定新的人選時，故意先以黛玉抵御寶釵，讓寶釵沒有機會像襲人一樣蓄意制造事實婚姻(第6回“初試云雨情”)。襲人作為丫鬟比較容易打發(fā)，寶釵就不好甩了。例如第36回當(dāng)寶釵趁襲人走后，坐在正在午睡的寶玉床邊，替襲人代繡白綾紅里的兜肚時，寶玉就佯裝說夢話，“喊罵說‘和尚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興致全無。
至于寶玉聽到紫鵑謊稱黛玉將回揚州之后痰迷心竅，也主要是刻骨銘心的親情難舍，加之為她的性格和未來擔(dān)憂。由于寶釵比黛玉強勢，寶玉對她搬出大觀園的反應(yīng)也就不是那么強烈。不僅黛玉、寶釵八十回之后的生命還會出現(xiàn)轉(zhuǎn)機，順心出嫁，所有“金陵十二釵”也沒有一人走途無路到自殺。原因一方面是《紅樓夢》將賈府的盛衰輪回分成了四個階段，寶玉這一代處于第三階段，還沒有進入劫終之日(賈蘭及其后代屬于第四階段)。從空間上說，賈府也不是整個國家的最后一根稻草，還有“飛鳥各投林”的余地。再者，“十二釵”中個性最極端的晴雯和秦可卿都是病死，其他人就更不可能尋短見了。另一方面是寶玉為她們作了積極的干預(yù)。自從金釧投井自盡后，寶玉便知恥而后勇，不但找機會安撫玉釧，還悄悄擔(dān)當(dāng)起了所有女子的心理醫(yī)生。比如他曾探訪過襲人一家，撫慰過鴛鴦、平兒，給病中的晴雯送過一件紅綾襖。他在給黛玉介紹北靜王時更是遠遠道來，先后用“念珠”、“蓑衣斗笠”試探。這些舉動看上去微不足道，卻及時熨貼了裙釵們受傷的心，使她們對人世間多了幾分留戀，對生命多了幾分珍愛。包括寶玉在可卿面前“婆婆媽媽”地灑下的淚。
誰說寶玉只擅兒女私情，他分明是在用情修身，用情救人，用情勸世。如此另類的“情種”難怪同性都戀他，難怪帶發(fā)修行的妙玉都愛他，難怪不同時代不同地點的讀者都癡迷他。筆者相信，經(jīng)過重新解讀的寶玉還將溫暖全世界。最后再來看看黛玉嫁水溶之后的狀況。從揚州到賈府，再到北靜王府，黛玉已經(jīng)歷了憧憬——失望——驚喜的心境起落，但誰料她與北靜王琴瑟和諧的好景也不長。為人正直、清廉的北靜王后來遭到奸臣誣陷，一落千丈。更糟糕的是他的氣性也和黛玉一樣十分脆弱，經(jīng)不起風(fēng)浪打擊。失去官爵之后的他就像甄士隱丟了女兒一樣自暴自棄，“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黛玉也無力規(guī)勸，終日陪著他以淚洗面。
“木石前盟”式的婚姻就是只能存在于仙境和春季，無法面對逆境和冬天。所以判詞“玉帶林中掛”的配畫是“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即預(yù)讖水溶和黛玉最終將雙雙頹墮成神情木然、形容枯槁的人，與夢見過“木石前盟”的甄士隱及其封氏相近?；蛘咭部梢岳斫鉃樗?#8220;甘露”灑盡之后復(fù)還了“三生石” 的冥頑本質(zhì)，黛玉眼淚流盡之后復(fù)還了“絳珠草”的草木本質(zhì)，失去了人的凡心、靈性。
值得說明的是，“兩株枯木”既是“林”字的分拆，也是預(yù)示黛玉夫婦兩人將遭遇相同的結(jié)局。嬌嫩脆弱之“林木”既指代黛玉，也是指代水溶。就像冷酷寡情之“雪”既象征寶釵，也象征賈環(huán)一樣。“玉帶林中掛”和“金簪雪里埋”兩句判詞實際上闡述了這樣一個道理：氣性偏執(zhí)一端的人縱然找到了情意相投、志同道合的配偶也得不到幸福，只會是冤家路窄、自相傷害。關(guān)鍵還在于自覺糾正偏倚的氣性，達到正邪均衡、統(tǒng)一。即性格比志趣更能決定命運！由于黛玉的氣性稍許居中，所以她的身體和境遇比晴雯、寶釵稍好一些，壽命也稍長一些(前期寶釵的身體是依靠冷香丸等維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