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明忽暗的云
——讀《黃金時代》《沉默的大多數(shù)》《愛你就像愛生命》等王小波作品有感
文/沈辛兒
“今天我21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吃，想愛，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忽明忽暗的云?！?/span>
每年的春天，文藝界和非文藝界都有一大群自發(fā)追念王小波的“門下走狗”，在這樣的信息洪流時代，這種現(xiàn)象實屬異數(shù)。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面容與意識姿態(tài)卻愈發(fā)清晰，他的言論愈加深刻地叩問著一代代人的靈魂。正如辛波斯卡參觀完歌德故居之后留下的那兩句詩歌：“生前栽于屋旁花園中的樹，仍在為他生長?！?/span>
讀王小波的文字，有一種叛逆的暢快，他是吶喊自由的囚徒，是挑戰(zhàn)風(fēng)車的騎士，他的文字散發(fā)著生命的氣味，在荒唐時代里有著最純粹的夢想。他知世故而不世故，歷經(jīng)磨難卻仍懷一顆赤子之心，用他短暫的生命給世間留下了豐厚的遺產(chǎn)：他雜文的譏誚反諷，小說的天馬行空；他的激情浪漫，他的特立獨行，他的遺世獨立，他的自嘲與感傷，他的自由與向往。正如他的愛人李銀河所說，他是“世間一本最美好、最有趣、最好看的書?！?/span>
王小波在風(fēng)雨飄搖的年代里成長，它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文革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例如《黃金時代》中王二與陳清揚的云南生活便直接取材于王小波年輕時插隊的經(jīng)歷，小說中的寫作公司、黑鐵公寓以及知識分子的種種遭遇都可以在文革中找到原型。最重要的是，那場荒誕而浩大的運動，一定意義上直接激發(fā)了王小波對于所謂的烏托邦的本能性的厭惡，并且極大地影響了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歷程。文革時期的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極權(quán)社會中，革命委員會單刀獨斷，把握著最高的決定權(quán)和話語命脈。他們?nèi)〈艘磺袡C關(guān)，成為了現(xiàn)實意義上的社會“老大哥”，這可以說是寫作公司、社會治安管理公司的雛形。整個社會變形為一個巨大的牢籠，知識分子身處其中不得自由，并且被迫參與到這個牢籠的建設(shè)與蔓延當(dāng)中。從幼年時所見到的大煉鋼鐵煉成的“紅色的牛屎”，到插隊中所見到的“知青的命不值一根電線桿子”，再到大學(xué)中知識分子受到迫害，文革作為一代人難以啟齒的陳年病痂，成為了王小波創(chuàng)作的重要根基，也造就了王小波“越悲愴的時候我越想嬉皮”的獨特氣質(zhì)。
古羅馬古諺云：“憤怒出詩人?！敝挥袑ι顣r刻保持警覺和懷疑才能產(chǎn)生出優(yōu)秀的作品。在《我為什么要寫作》里，王小波說道：“我相信我自己有文學(xué)才能，我應(yīng)該做這件事?！睋Q言之，王小波是帶著一種與身俱來的文學(xué)使命感和責(zé)任感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在他玩世的語調(diào)之下，實際上蘊含著對現(xiàn)實的深切關(guān)懷，并通過作品中的種種異象和人在其中的遭遇表現(xiàn)出來，更增一層文學(xué)張力。從王小波的雜文中可以明顯看出，他一直持一種批判懷疑的態(tài)度來審視這個世界，他冷靜，他清醒，并且相信自我的理性。
王小波小說中處處充滿了黑色幽默的質(zhì)感，在他的系列小說中，烏托邦世界帶來的種種壓抑侵蝕著人、迫害著人，而黑色幽默為其反抗情感的傾瀉提供了出口。黑色幽默這樣的表現(xiàn)方式往往將小說對讀者情緒上的沖擊減弱，讓人避免情緒化的思考，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對作品背后蘊含的深刻意蘊上，起到直擊真理的作用。悲劇以喜劇加成，進行消解，在主人公或覆滅或勝利的過程中，完成情節(jié)的遞進和情感的升華，相輔相依，一氣呵成，給讀者留下觀感上的震撼，思想上的警醒和啟示，精神上的轟擊和重建，的確酣暢淋漓。
16歲時，文革大潮襲來，王小波毫無例外地被裹挾進這一歷史洪流。他遠赴云南西雙版納、山東牟平等地插隊，加入到那個混亂年代的知青下鄉(xiāng)隊伍。在王小波的一部分作品中，我們經(jīng)常可以看見過去的影子：大躍進、大煉鋼鐵、三年困難時期、知青插隊、文革等等。十年中，中國成為了一個苦難遍野的土地，精神寸草不生，人性虛與委蛇?！拔母铩币嫉纳鐣邮帋缀跏顾腥说拿\卡牌都翻了個面?！霸旆础钡母锩蝿?wù)被交到了眾多年輕氣盛的中小學(xué)生——紅衛(wèi)兵的手上，貼大字報、批斗、抄家、游行的事件天天上演，知識分子成為所謂的“臭老九”，“破四舊”運動的滌蕩又使無數(shù)的文化瑰寶遭受滅頂之災(zāi)。人們壓抑自己的一切情感欲望，時刻謹言慎行，不敢表露真情，不敢說出實話，生怕被他人抓住把柄，成為“異己分子”，遭受無妄之災(zāi)。霎時間，人與人之間的心靈訴說與傾聽愈來愈艱難，人們對命運的絕望和荒謬之感被無以復(fù)加地放大，黑色幽默也正如王小波所說成為了常態(tài)。
王小波的文學(xué)，在困境中萌發(fā)，用令人詫異的全新的姿態(tài)，如同初生不怕虎的牛犢一般，闖入到原本很正式、很板正的環(huán)境中。他選擇的可能是跟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的路，選擇了羅伯特·弗羅斯特筆下魅力和危險并存的“人跡更少的一條”。在他寫作的年代，在那樣一個人們都用統(tǒng)一的話語來言說自己、來面對我們現(xiàn)實處境的年代里，他敢用這樣驚世駭俗同時又誠懇真摯的方式表達自己，并且這種表達，再往后許多年的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歷程中，一直保持著先鋒的地位。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墒俏疫^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yù)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么也錘不了我。”
王小波成長于老舍自殺、胡風(fēng)入獄的年代，為了讓他們兄弟姐妹幾個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父親早早便表達了禁止兒女們學(xué)文的想法?？商焐焕蠈嵉乃诼L的沉默之中，找到了思想和文字的樂趣，他覺得只有文學(xué)才能包容他的古怪與新奇。他在北大做講師，在人大還是做講師，不搞論文，不評職稱。在電腦都沒普及的年代，他又是國內(nèi)最早一批資深程序員之一。當(dāng)時的漢字輸入法有缺陷，他就自己寫了套新的輸入法，打漢字速度快到堪比英文盲打。有了這些利器，他開始不管不顧地，埋頭在家里寫可愛的小說，寫俏皮的流氓李靖和紅佛，寫愣頭愣腦的王二，寫下山來請教自己是不是破鞋的陳清揚，寫那只特立獨行的豬……
他要用自己的邏輯對抗世界的邏輯。
他活得灑脫又坦蕩，在那個敏感荒謬的年代，甚至稱得上猖狂。受他影響最大的那一群人是60后和70后，在那段沉默的歷史中，人人緘口自保，不愿意表述自己的觀點，不愿意去做那個說真話、說反話的人，不愿意跟別人顯得不一樣。在那樣一個沉默的年代里，王小波像一枚帶著閃光的炸彈，炸開了一個沉默的話語石，讓很多掙扎在那個年代里的人發(fā)現(xiàn)，原來我是可以說出話來的，原來我可以和大家都活得不一樣，原來我可以擁有一個自由的靈魂。
反觀當(dāng)下，我們生活的時代與那時的恰恰相反，我們正處在一個“喧囂的大多數(shù)”的時代。人人張口宣揚，所有人都渴望表達、渴望展示，所有人都爭奪話筒、擁有話筒，所有人都暗自較勁，希望自己的聲量比別人更大。
王小波生活的時代，是有趣的靈魂太少的時代，然而，我們現(xiàn)在生活的時代，是所謂的有趣的靈魂太多的時代。每個人都擁有著自己的獨特平臺，每個人都無畏發(fā)聲，甚至莽撞地發(fā)聲，人人都愿意表現(xiàn)的跟他人不一樣，以此標(biāo)榜自己的特立獨行，然后再把這個“不一樣”當(dāng)作嘩眾取寵的踏腳石。
《尋找黃金時代》里，王小波說：“我經(jīng)常在思考生活的原因是什么......生活就是一個洋蔥頭，有很多虛偽的東西，一層一層的皮都是假的，但我剝到最后也沒有剝到芯兒?！蓖跣〔ㄗ鳛橐粋€精神戰(zhàn)士，他必須反對一切他看不慣的世界，這個世界相對他的純良的精神世界來說，要大得多，兇猛得多，悲哀得多。在這個反抗的過程中，他有迷茫，有失落，有不知所措，但是他依然要維持戰(zhàn)斗的姿態(tài)。正像魯迅先說自我描述的一樣：“我是一個戰(zhàn)士，我向周圍不斷地伸出矛，但其實敵人不存在的?！币虼送跣〔ǖ墓?，則不僅僅在于文字的醍醐灌頂，還在于精神的反抗和自救上。他對于美、對于真實，是一種近乎刻苦和自我折磨的朝圣式的追尋。王小波不代表一種愜意的隨性的生活，他代表的是堅韌的戰(zhàn)斗的生活。
“我對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無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見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span>
李銀河回憶王小波先生，她說：“我喜歡你，因為我覺得你的心里有一個泉，這個泉永遠都不會枯竭?！?/span>
到底什么東西才是王小波心里的泉？
誰都不敢下這個定論，誰都不敢冒昧揣測這位勇敢而孤獨的沖鋒者心中最熾熱的那一團火到底是什么。但他有兩點不會變，一個是戰(zhàn)斗的姿態(tài)，另一個便是“嬉皮精神”。
他的戰(zhàn)斗姿態(tài)首先面對的是龐大的社會，無論這個社會是平庸的、沉默的、古板的抑或其他，只要這個社會不是他理想的，他就會與之戰(zhàn)斗。他的另外一個敵人就是虛無，這種虛無在他的那個年代可能是以一種大家都不愿意講話的方式——沉默的大多數(shù)，在這個時代里，可能是消費主義、快餐文化、面子工程，可能是膚淺的有趣，或者表面的特立獨行。而他的另一個的貢獻是嬉皮精神，他曾講過“越悲愴的時候我越想嬉皮”。這種嬉皮精神不是目前泛泛的佛系主義，而是像卡爾維諾意義上的游戲精神，他把文學(xué)從原本沉重如山的桎梏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變成了思維和文字相互碰撞的樂趣。
王小波在世的時候一直處在文化邊緣狀態(tài)，你寫西裝革履、大家閨秀，我就來寫男歡女愛；你不屑的東西、嗤之以鼻的東西，我就特別認真地來表達它。所以他最后反而在傳統(tǒng)的背面，在遠離中心的地方探索出適合他的道路。王小波的好，在于他狂放不羈、橫沖直撞的語言里，不乏懵懂和細膩，總流露出溫暖和真誠。就像他在《三十而立》里說的：“在我看來，春天里一棵小草生長，它沒有什么目的。風(fēng)起時一匹公馬發(fā)情，它也沒有什么目的。草長馬發(fā)情，絕非表演給什么人看的，這就是存在本身。我要抱著草長馬發(fā)情的偉大真誠去做一切事，而不是在人前羞羞答答地表演。在我看來，人都是為了要表演，失去了自己的存在。”
王小波非常純粹，非常堅定，非常完整，還非常善良。他追求有趣，追求自由，相信人的尊嚴(yán)和價值，對自己坦蕩而無愧。他總是心平氣和地告訴我們要學(xué)會思考，那些精微的哲理從他嘴里毫不費力地迸出來，如同一個個無爭的常識。他從不透露他的憤怒。盡管他怒不可遏，也沒有憤世嫉俗、破口大罵，而是直指問題、鞭辟入里，轉(zhuǎn)化成哲學(xué)式的黑色幽默，轉(zhuǎn)化成“我們本可以更好一些”的安慰。他是多變的，他是自由的，他的血里生來有風(fēng)。
在王小波猝逝之后，李銀河在為他寫的祭文中稱其為浪漫騎士、行吟詩人、自由思想者。這三種迥異又協(xié)調(diào)的氣質(zhì)，留給了我們一個特立獨行的作者、史學(xué)家、社會學(xué)者孤獨的背影。我們懷念的王小波，有橫沖直撞，有百轉(zhuǎn)柔情。他的愛情可能衣衫襤褸，但一定有雙閃亮的眼睛。
有的人記得他那句著名的“你好哇，李銀河”和那句“一想起你，我的丑臉上就泛起微笑”。
有的人記得他寫的“一頭特立獨行的豬”，不屈服、不放棄的抗?fàn)帯?/span>
還有人記得他說：“一輩子很長，要跟有趣的人在一起?！?/span>
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
這個時代蒸煮了太多焦慮：你沒有百萬年薪；你沒有車，沒有房，沒有伴侶；你沒有詩和遠方，沒有麥田里無辜而清澈的希望；你沒有光鮮的皮囊，沒有抬起頭和世界打招呼的勇氣；你沒有有趣的靈魂，沒有問心無愧的幼子心靈......
但是這些焦慮并不關(guān)心你，這些消費并沒能改變你，它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你快不快樂，你是否動搖，你在地平線漸漸清晰的清晨是否為蓬勃的日出落淚......他只是利用你的恐懼，逼迫你走向一條不斷通過消費改造自己的道路。
我們之所以懷念王小波，是因為他不僅有才華，有有趣的靈魂，還說出了實話，活出了自己。
王小波像一記炸彈，在那段敏感歲月爆裂，狂放不羈，橫沖直撞，逼得每個人要反省自己，是否有膽量和他一樣真誠而野蠻。更令人慶幸的是，他的余響一直繞梁至今，返璞歸真，永不枯竭，如同澄藍天空中一朵“忽明忽暗的云”，呼吁現(xiàn)代人的精神步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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