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號，度假歸來。聽樓下老板娘說，5月21日下午4時30分，湘陰縣公安局送檢的DNA樣本得到最終確認，3月22日因長沙暴雨而墜落窨井的女孩楊麗君，遺體在湘陰被發(fā)現(xiàn)了。楊麗君母親25日晚告訴記者，女兒墜井身亡，她們得到了政府給予的72萬元的人道主義救助款。24日，楊麗君遺體被火化，楊麗君父母在湘江湘陰段對獨生女進行了水葬。
據(jù)稱，中國的失獨家庭至少已超百萬。這些特殊的家庭，將永遠等不到子女回家。有個女孩問我“楊麗君的父母會不會自殺啊，我覺得我要是沒了，我老媽估計也活不成了。”我搖頭，不會，只要他們還有老人，或者有親人，他們不得不繼續(xù)活下去。不過同樣身為一個獨生女，我理解這樣的恐懼。
與我家公共事的一位四川籍叔父，兒子在25歲那年因車禍而亡。后來不出半年，妻子也與他離了婚。旁人覺得奇怪，遇上這樣的事按理說，夫妻應(yīng)該是抱團共度下半生才是，為何在此關(guān)頭卻勞燕分飛。他沒有說原因，但是卻令我想起那部電影《兔子洞》，大約知曉了這樣的人們心中的為什么終究分開的痛。夫妻二人，各自面對悲傷的方式都不一樣，自己所用的療傷方式也許恰好是對方最不可接受的方式。那電影里女人試圖通過原諒那個肇事的高中生司機而得到心靈解放；男人卻試圖再次生育一個孩子。最后，他們同坐在暮色里的庭院，終于知道這悲傷是永遠不可化解，卻包容了彼此試圖面對悲傷的方式，包容了生死。
這四川叔父，如今獨身來到湖南經(jīng)商開了一家酒行。不久，我公公圈內(nèi)的朋友給他介紹了一個當(dāng)?shù)氐碾x異女人，33歲，和大部分當(dāng)?shù)嘏⒁粯佑兄鴪A圓的臉龐和熱切的笑容。他們很快成為了一對戀人。我上一次看到他，是與公婆一起在他租來的房子里吃飯。他燉了一鍋麻辣湯料，煮一種叫做苦筍的四川特產(chǎn)給我們吃，那女人坐在他的旁邊，只知淺笑。他們不談過去，面無悲傷，和那種叫做苦筍東西一樣，苦，但是嚼著嚼著就咽下去了。
我想起八歲時，我參加爺爺?shù)脑岫Y。他終年八十四歲，無病無痛，是最幸福的那種老人，頭天還與我們坐船走親戚，吃了肉，喝了酒，當(dāng)晚在睡夢中靜靜死去。他養(yǎng)育了八個子女，除了大兒子與他同住，其余的各自飄散。大伯父將這死訊一個一個地通知到兄弟姐妹，告知我父親時，也就是那樣輕飄飄的一句：老爹過了。我爸哦了，一聲，然后開始收拾行囊，帶著我媽和我去回老屋。我進去的時候，大伯父已經(jīng)給爺爺換好了壽衣，遺體放在地上的樟木板上，腳底點著一盞油燈。這是我們民族的規(guī)矩，給逝者照路，讓他走好。我的姑姑們，一個一個地從四方趕來，然后撲到爺爺身上，用土家族特有的聲調(diào)哭喪。因為按規(guī)矩兒子是不可以哭的，我估計他們也哭不出來。所以這個事情只能交給女兒來做，那哭聲像個祈禱詩有詞有調(diào)，一個哭完，輪到下一個，有眼淚有嚎啕但是就是沒有悲傷，竟然有喜劇的意思。而我奶奶呆呆坐在長椅上，望著這唱戲般的熱鬧。死亡這事，第一次，居然是以平淡而寧靜甚至是略帶溫情的熱鬧方式映照在我的心里。
夜晚，他們守靈。大抵這內(nèi)陸的守靈方式都是一樣的：麻將，地主，跑得快。我的姑姑和叔父們煮了米酒，邊喝邊打，把頭戴的披麻孝布像阿拉伯人一樣卷起來方便出牌。他們大聲笑，大聲吼，夾雜著那些前來超度的神士們念經(jīng)的聲音，全無一絲這是在守靈的意思。而旁人竟也習(xí)慣這樣的場面，有滋有味看著這逝者前的牌局，看著終點前的過程。我爺爺已經(jīng)入了棺，只是還沒有合蓋，大抵是在那沉木里聽著他的子孫在人世里繼續(xù)吵鬧。我沒有感到害怕，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臉，是冰涼的，但是有老人那種皮膚的獨特觸感，這是我記憶力關(guān)于死亡的觸感。
兩日后，爺爺上了山。下山之后的姑姑叔父們，很快就來收拾爺爺?shù)倪z物。把往下穿的東西，比如帽子套衫，一律丟掉。而往上穿的東西，比如鞋子襪子褲子一律瓜分掉。因為高壽老人的東西，是可以“提攜”后人的。然后，他們剔著牙，拎著我爺爺?shù)倪z物，作鳥獸散。不過走之前，我的母親和姑姑們還幫奶奶洗了個頭擦了身子，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她們在院子里做著梳洗這些事，伯伯幫奶奶做了一壇酸豆角封好。仿佛是來吃了一頓喜酒，仿佛是來看了一場大戲，仿佛是來做了人世當(dāng)中再平凡的一件事，全然不覺是送走了一個至親之人。
多年之后，我開始漸漸明白，這就是所謂的逝者已逝生者堅強。至少，一個老人最終緩慢離世，走完了生老病死，本身就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而半路的離人，那些電視里的場景，極少地在我身邊發(fā)生。那哭天搶地還算好，而為愛殉情從來只是個傳說。我母親單位上的一位領(lǐng)導(dǎo)身患尿毒癥，換了腎兩個月之后，還是因為感冒觸發(fā)感染最終離去。我去參加那葬禮，他的妻子扶著靈柩，沒有眼淚，偶爾還有笑容，像安排前來吃酒的人一樣迎來送往。而二十歲的女兒，估摸著還不可接受這人世的潮起潮落，面色慘白，淚流不止。為救這個至親之人，她們母女賣掉了所有的房子，花完了所有存款，生活將從此不同，但是那堅強的母親早早知曉了這點，于是淡然接受，走過去握著女兒的手，說你還年輕，沒事。
總有人說，有些事情習(xí)慣了就好了，包括參加葬禮。我當(dāng)年埋怨說這話的人冷血無情，后來卻漸漸發(fā)現(xiàn)，到了父母這個年紀(jì)的人，果然是比我們見慣了生老病死，已經(jīng)在這事落到自己頭上之前，安心吃飯與睡覺了。我的一位遠方堂姐，因為忍不了丈夫的出軌，十年前從八樓跳了下來。如今女兒已有十四歲，忍受著后媽因經(jīng)濟問題而無休無止的脾氣，和青春期那些不能對父親言說的痛。這女孩把所有母親家的親戚當(dāng)作精神上的救星，只要看到就親親熱熱跑來說話，不為要錢不為要物，只想找人說話。我母親每每看到她，就心疼發(fā)作，總是給她買新衣服和鞋子?；貋砭蜁@氣抱怨我那死去的堂姐，說自己一了百了，留下沒了娘的親生女兒，活人替死人受罪。
而那失了女兒的母親，當(dāng)?shù)谝淮伪缓藢ε畠寒?dāng)時穿著的時候，在采訪里已經(jīng)聲音略顯平靜，這聲音讓我動容。兩月過后，她應(yīng)該淡去了揪心的痛，迎來了平靜而綿長的悲傷。
于是我從此讀懂了那死亡之后，剩下的一地嘆息和眼淚為何很快被風(fēng)雨聲替代。就像那墜井女孩的父母，務(wù)必要好好繼續(xù)活。就像那四川叔父，總歸要有新的女友。就像我的姨媽英年早逝，我的姨夫那樣快就娶了新的姨娘。我的外公外婆埋怨了姨夫一輩子，我更不敢告訴他們我的表哥，他們自己的親外孫早已經(jīng)管姨娘的父母親親熱熱叫外公外婆。這就是死生的距離，在離去的那一瞬間，就已是天與地的距離。因得這事，我曾在青春期里受到刺激，覺得男人總歸是無情，愛妻尸骨未寒就已經(jīng)另結(jié)新歡。而如今的我卻總是想著，若有一天我不測，我會在那一邊讓M先生為我守候一生么？不會，他亦是需要活下去。
那些女人總是抱怨，分開之后，那人為何那樣快就尋了新歡。那些男人總是不甘，為何那老板那樣快就另覓了良才。為何陌生人那樣熟悉，熟悉的人那樣陌生。因人世歲月浩浩湯湯，哀傷迅速被卷走，他們只是來不及發(fā)酵與放大悲傷，就要迎接下一場。死亡都那樣快被消散，活著的人為何要心心念念地永遠記得你。對還活著的人而言，旁人，再親的人，生老病死都是一場熱鬧，走過就忘了。那些時代的弄潮兒，旁人看起來的力挽狂瀾，不過是自己當(dāng)時的無奈被逼。像我的一位阿姨，母親剛剛過世，就要匆匆忙忙帶著洗澡盆和雞湯去伺候兒媳婦的月子。她沒有悲傷嗎？她沒有痛楚嗎？只是這悲傷，很快就要被喜悅替代。人心狹窄，擔(dān)負不起太多紀(jì)念。在這個時代，不要做念舊的人，會更痛。那些情人和路人，全數(shù)遺忘；那些親人，化作青煙浮在心上。
因得這些身邊的死亡，遠處的死亡，讓我知道，離人不會帶走你的悲傷，你也不需要永久替他們承擔(dān)加倍的人世紛擾?；钪臅r候要好好活著，佛家總說人是來還債的，那么自己的債自己背。不要讓別人背負你的憂傷，你也不必將塵世所有的哀傷永遠放在心上。總有新的憂傷替代舊的憂傷，也會有快樂。我想這就是為什么看懂分離和哀傷之后，我反而放開了糾結(jié)與執(zhí)念，輕放了人性角落里的自私與脆弱，最終成為了一個豁達樂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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