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在三星堆二號坑中出土了一些殘渣。它們是一堆細碎的銅片,大的大,小的小,各種形狀的都有。后來它被復原成一件奇怪的東西,一種從來沒有在別的墓葬中發(fā)現(xiàn)過類似物的、只屬于古蜀先民的東西——“神壇”。
三星堆一號坑和二號坑的年代大致相當于商代晚期,在商代中心區(qū)域的今河南、陜西等地,出土了成千上萬件青銅器,卻沒有一件青銅器像三星堆出土的這件神壇一樣神秘、奇特。北京大學孫華教授將這件神壇稱為“中國目前發(fā)現(xiàn)的單件文物中造型最復雜、包含歷史信息最豐富的銅器”。它是三星堆文化想象力和世界觀的集成,是三星堆的古人們所幻想出的世界的具現(xiàn)。
當這件神壇出現(xiàn)在考古人員面前時,一半已被毀無存,另一半破損得一塌糊涂。萬幸的是,這堆殘渣中有比較大片的部分,勉強能看出基本結(jié)構(gòu)。它大約是一件豎高的、類似臺閣的“想象性建筑”。這種建筑不可能在現(xiàn)實世界中存在,它只用于祭祀活動中,也許是集體崇拜的對象,它被命名為“神壇”。
這件青銅神壇所包含的信息是目前所出土的三星堆文物中最豐富的:神獸、神人、山、鳥、建筑都融合在一件器物中,如果能夠?qū)λM行正確的讀解,就能從深層次上理解三星堆文化。但青銅神壇的復原并不像搭積木一樣隨意,它需要經(jīng)過反復考慮、仔細比較。只有對青銅神壇進行正確復原,才談得上真正闡釋銅神壇的性質(zhì)、功能和象征意義。
根據(jù)以上兩個比較大的殘片,主持三星堆發(fā)掘整理工作的陳德安將整件神壇分為獸形座、立人座、山形座和盝頂建筑四個部分。從下往上,第一層即最下層為圈足,站立兩只獨角、雙翼、四蹄的立獸,第二層站著戴冠、手握枝狀物的四個人,很可能是巫師,他們頭頂上為第三層的山形座,共有四個葉片,仿佛一個半開的花苞,四山之上為第四層盝頂建筑,建筑四周的每一面都鑄有一排五個雙手作握物狀的跪坐人像。此外,在盝頂正中有一個方形子口,口上原來應有飾物,但具體是什么已經(jīng)難以判斷。這就是殘片所能告知我們的全部信息。
按照這些信息,考古人員推測出神壇的大致模樣。他們沒有直接拼接那些散亂的零部件碎片,而是謹慎地重新制作了一件完整器,如今這件整器展出于三星堆博物館。我們可以把三星堆博物館展出的這件神壇稱為“復制品”。
這是一個比較保守的修復方案,陳德安充分尊重了殘片中的信息,只進行了最小程度的必要改動。比如,他將底部兩尊神獸設(shè)置為相反朝向,這是殘器中看不出來而必須主動加以設(shè)計的。不過,這并不是唯一一種復原辦法,其他學者也提出了別的包含更豐富元素的方案,我們來看看其他那些方案究竟如何。
三星堆青銅神壇的三種復原方案
陳德安本人是三星堆器物坑的發(fā)掘者和整理者,最熟悉出土情況,復原時也盡量尊重原器,他的復原方案是目前比較受認可的一種,也是其他復原方案的藍本。但這種方案也并非沒有被質(zhì)疑,比如孫華教授談到,陳德安將最上層部分稱為“屋頂”,設(shè)想那是一間頂了個四面坡屋頂?shù)姆孔?,“因此他們努力在二號坑的銅器殘片中尋找適用于這件銅神壇的屋頂殘件,卻尋找不到”。不過,即使屋頂難尋,說最上部的第四層是某種方形建筑,總不會有大問題,只是現(xiàn)在難以判斷宗廟建筑上的飾件罷了。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王仁湘也提出了一種復原方案。和陳德安方案相比,王仁湘方案主要有三點不同:第一,把底座上的兩只神獸的朝向改為頭尾同向的并列雙獸,還在雙獸前增加了一個牽獸人;第二,他把三星堆二號坑中出土的一件銅神殿拆開,取其頂部有跪坐人的部分,直接插在神壇上端,第三,他在神壇最頂部拼上了一件出土于二號坑的、只保存了上半身的“獸首冠人像”。
這個復原方案也存在一些問題。孫華教授指出它“不僅給人以頭重腳輕的不穩(wěn)定感,而且上下各層也缺乏內(nèi)容上的關(guān)聯(lián)”。實際上,僅僅“頭重腳輕”這一條,就足以令人懷疑這個方案的可靠性了。從拼合成的示意圖來看,頂部跪坐人像的上半身極長,下半身極短,比例嚴重失當。以三星堆出土的包括人像在內(nèi)的各種青銅器物來看,當時對于對稱均衡等形式美要素已經(jīng)有了比較深刻的認識,很難相信他們會設(shè)計制作出這樣一件完全不協(xié)調(diào)的器具。另外,這個方案對不同青銅器件的拼合過于隨意,如果神殿上半部分被截取到神壇之中,那么神殿下半部分的存在意義又是什么呢?
不過,王仁湘的方案有一些值得重視的地方。首先,神壇出土時就只存單獸,按照布局,底部應該有雙獸。陳德安增加了一只神獸,并將兩獸設(shè)置為一個頭朝前、一個頭朝后,王仁湘方案里則把雙獸設(shè)為同向。商周時期的青銅器制作已經(jīng)相當成熟,早就考慮到擺放的視覺效果問題,王仁湘提出了雙獸設(shè)計的另一種合理可能;其次,王仁湘認為,在第四層的宗廟建筑上還有一個部分,即他在神壇頂部增加的那個神人,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銅神殿頂部,被王仁湘拆出上半部分挪用到神壇上
孫華教授也提出了一種方案。按照發(fā)掘報告,三星堆二號坑中出現(xiàn)了大約三個神壇、兩個神殿的殘件。孫華教授試圖把這些與神壇、神殿有關(guān)的碎片全部拼合到一起,形成了一件古怪的器具。這種拼接方式同樣顯得“頭重腳輕”。按孫華教授測算,整座銅神壇高度大約在110厘米左右,整體未免過于瘦高,令人懷疑它是否能夠立得穩(wěn)當。
三星堆出土的另一件神殿屋蓋
從圖片中可以看出,下半部分大體采納了陳德安方案,上半部分堆砌了三星堆二號坑中出土的銅神殿和神殿屋蓋。在總結(jié)三星堆一、二號坑的《三星堆祭祀坑》一書中,神壇、銅神殿和神殿屋蓋是三件不同的器物,孫華教授將其拼為一體,這種強行綴合的拼法似乎并無必要。他的方案中,將陳德安認為是盝頂建筑的第四層方形部分解釋為“方尊形器”,但三星堆一、二號坑只出現(xiàn)過圓尊,并沒有出現(xiàn)過方尊。方尊和圓尊的差別絕不僅僅是方尊地位略高、圓尊地位略低,商周餼,“方”與“圓”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祭祀內(nèi)容。他把銅神殿頂部挪到“方尊”上,作為一個又高又尖的蓋子,考慮到“蓋子”頂部還有一個跪人像,這個蓋子的實際高度達到了全器高度的近一半,比例似乎失當。
孫華教授所認為的“方尊”形態(tài)
在對復原方案進行仔細審視之前,我們首先需要考察三星堆神壇究竟是怎樣的設(shè)計理念。由于考古材料和文獻記載的缺乏,這里只能對其設(shè)計理念進行初步分析,可能會有失誤之處,僅希望作拋磚引玉之用。
中國的趙殿增、樊一、吳維羲,日本學者曾布川寬等等都認為,三星堆神壇表現(xiàn)出原始的的天、地、人三界理念(曾布川寬表述為天上、地上、地下世界,趙殿增表述為天上、人間、地下),三個層次在豎向垂直展開,形成一個逐級向上的時空序列。都持這種觀點。這種觀點雖然已經(jīng)逐漸成為主流,但并非無懈可擊:在商周民眾的意識中,是否存在一個所謂的“地下世界”?所謂地府、冥界、地下世界的觀念,在漢代以前未必有之?!冻o·招魂》說人去世之后“去君之恒干,何為四方些”,魂離散四方,這里并沒有什么地下世界。東漢鎮(zhèn)墓文中常出現(xiàn) “生人屬長安,死人屬泰山”,《三國志·管輅傳》載管輅將逝,長嘆曰:“但恐至太山治鬼,不得治生人”,直到漢代,還只有“魂歸泰山”觀念,沒有“魂歸地府”觀念。三星堆文化是否形成了“地下世界”的概念,不大好確定。
三星堆博物館中展出的這件雕塑,即是神壇底部的神獸形象
樊一認為三星堆神壇底座表示大地環(huán)水,神獸表征“宇宙中令天地旋轉(zhuǎn)的力”,兩者共同構(gòu)成“地界”,并聯(lián)想到馬王堆帛畫的怪人“以雙手與頭支撐三界”,似乎根據(jù)不足。不談馬王堆帛畫的怪人未必在支撐三界,就是三星堆神壇底座是否有“大地環(huán)水”的內(nèi)涵,也是很值得懷疑的。
我們可以嘗試換一種角度來探討這件神壇的制作目的。在三星堆文化中存在祖先崇拜、太陽崇拜、動物崇拜等多種神靈崇拜觀念,各種崇拜觀念常常是混合在一起,但就商周時期的某一類、某一件祭祀用具來說,它會有所側(cè)重,突出其中一種崇拜觀念。比如這件青銅神壇,它的頂部為四方形箓頂建筑,它應該意味著宗廟,因為商周時期對太陽、天地的祭祀場所是露天的,所謂“郊祀”,無須在建筑物里,只有對祖宗先輩的祭祀會在宗廟建筑之中。這個箓頂建筑在神壇中的地位極高,下面的神獸、巫師、山形座很顯然都是為這個宗廟建筑服務,因此,將這件神壇定義為祖先崇拜的用器,大抵是沒有問題的。
銅神殿頂部與神壇對比圖
確定了主要功能之后,我們可以嘗試探討這件神壇的構(gòu)思邏輯。在文獻無征的情況下,對青銅神壇的理解,應該利用同期出土的、能夠作為參照的考古材料。如果說三星堆一號坑出土的各種器物還比較少、不大容易看出內(nèi)在聯(lián)系、難以系統(tǒng)地總結(jié)出當時神靈觀念的話,那么三星堆二號坑的出土器物種類繁多,不少器物上帶有細致和繁復的紋飾,這些圖像彼此之間發(fā)生著勾連,能夠互相參照。比如上文已經(jīng)提到的那件神殿。
這件神殿的構(gòu)思邏輯和神壇非常相似。神殿的底部有獸形圖象,神壇底部第一層為神獸,這是互相對應的。神殿中部缺失,僅能看出鳥首部分的殘件,再上部分是三個圓形火紋,再上去是兩座山紋,這也能和神壇第三層的山形座對應。神壇第四層是祭祀祖先的盝頂宗廟建筑,周圍有二十個小型的跪像,而神殿最上層是一個腿上飾目形紋的跪像,他和神壇第四層的跪像身份應該是相同的,都是施祭的巫師。
神壇第四層的跪像
銅神殿頂部的跪像
也就是說,神壇和神殿在細節(jié)上雖然有不少差異,但起碼在第一層、第三層和第四層上是有共通之處的。二者遵從于同樣的邏輯:神獸、祭品和戴著面具的巫師都具有神性,他們靠這種神性來加強和祖先的聯(lián)系,召喚祖先的降臨,祈禱祖先的護佑。祖先是神壇儀式的受祭者,他接受供奉,他的位置在高山之頂。獸、人、神(祖先)之間,未必能理解為天上、人間、地下的關(guān)系。
三星堆神壇還有許多細節(jié)問題值得探討:在第四層的盝頂建筑下部中央,有一個殘留的銅鉚釘,這應該是掛銅鈴之用。在先秦時期,銅鈴似乎有招魂的特殊含義,這是否是盝頂建筑作為宗廟象征的另一重證據(jù)?從復原之后的神壇來看,還有許多獨特飾件,比如盝頂建筑上額的這個帶有鳥爪的飾件,被復原為一個人首鳥身像,這是否象征著三星堆先民心目中的祖神形象?
此外,神壇上第三層的四個山形座究竟意味著什么?為什么在那么多三星堆出土文物上出現(xiàn)了山紋?有一種解釋說,這四山意為“天山之祭”,象征著祖先神靈所居的岷山。三星堆兩個祭祀坑的坑口西北向正對著岷山,似乎也證明了這個觀點。
憑二號坑中發(fā)現(xiàn)的殘片難以完整地拼出這件神壇,還有大約一半的碎片不知所蹤,因此才重新制作了一件復制品展出。三星堆三號坑發(fā)掘在即,這使我們不得不想象,會不會還有一部分殘片被埋進了三號坑中?或者,三號坑中會不會有另一件神壇出土?也許關(guān)于神壇的更多秘密,能夠在三號坑中得以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