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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文字溫暖世界
故鄉(xiāng)依稀蟲兒聲
殷金來
我對蟲兒的認(rèn)識是從老師的課堂里開始的。魯迅先生的長媽媽說,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答應(yīng)他。這是說蟲兒的陰險和誘惑。但在魯迅先生看來那是蟲兒有無限的趣味。
冰雪融化,萬物復(fù)蘇。蟲兒和小草剛剛從胎衣里破殼發(fā)芽出來,只能在一吸一吐微弱的顫動里證明著生命的存在。朗誦《春天來了》這篇課文,嘴里似乎也含著戶外的草香和水汽。常青藤和打碗花帶著露水從字縫里生了出來,蟲兒和小草鳥兒小溪一起在書本里歡叫。書本像一扇窗口,忽然就有了春天的一抹亮色。書本里的字在雨水里孵化萌醒,生出腹足和翅膀。無數(shù)的蟲兒在段落里歡鳴。那些標(biāo)點(diǎn)符號花枝招展的在田野里舞蹈,散發(fā)出清新活潑的氣息。
我驕傲的對弟弟說,書里的字都是有生命的,能變成各種顏色的昆蟲和植物,表演各種神奇的口技,幻化出雷聲雨聲風(fēng)聲。你得好好學(xué)習(xí)。弟弟懵懂的說,書中怎么會有這些東西?不是只有水井邊的菜地里才有泥巴和蟲兒嗎?母親說,你以后好好讀書就知道了。不然以后只有學(xué)蟲兒吃土的份兒。我疑惑的說,蟲兒為什么會吃土呢?
如今莫名的想起母親的話,蟲兒那不是吃土,那是勞動,它們要在大地上建造自己的房子,種出糧食,不停的繁衍。它們把大地當(dāng)做了永恒的家園。它們是泥土里的詩人,在不停地贊美和抒情中催生新綠和蟹黃。
天空之下,大地之上。蟋蟀在窸窣,螽斯在低吟,蛙鼓在歡慶。這些蟲子的聲音讓我想起母親黃昏喊我回家的聲音。它們是母親放在心口里的一把琴弦,總在心底撥出銘心的震顫。它們是父親挎在我肩上的褡褳,在我需要的時候,取出故鄉(xiāng)的一把陽光。
蟲兒睡在樹上,草叢里,泥土的細(xì)縫里。秋涼了,它的聲音是那樣低沉尖細(xì)。偶有幾聲嘹亮之曲,一定是聽到了走路的腳步聲。它在盼著這條冬眠的小路上,那些空濛的背影,不停的細(xì)語呢喃。蟲兒是故鄉(xiāng)的煙火?!捌咴略谝?,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泵糠赀@個時節(jié),聽到幾聲蟲鳴,弟弟就一會翻床鋪草,一會把頭鉆進(jìn)灶孔不停的尋找。如今物是人非,雖然弟弟有老房的鑰匙,但打開鎖孔,只有一屋子的蟲兒叫出破敗和空洞。弟弟會在冬天住幾個晚上,然后依然緊鎖了門,緊鎖住蟲兒的叫聲。
蟲兒是土地的第三只眼睛,這些小小的生命能看見父親看不見的雨水和年成。讀懂了一只蟲兒,就能摸透土地的泥性,讀懂故鄉(xiāng)的陰晴雨雪,大荒和豐年。父親能讀懂蟲兒。蟲兒在檁子上唱歌了,父親就提了斧頭進(jìn)山砍回幾根檁木,再找?guī)讉€匠人,把墻上的檁子抖出來,再把新的架上去。床鋪草里蟲兒跑出來了,父親就把床鋪草抱在太陽下暴曬。然后抬出床架,放在露天壩里,曬上幾個毒辣辣的太陽。煙葉上睡著肥滾滾的碧青的豬兒蟲了,父親帶著草帽,頂著烈日,就一片一片掐掉煙筍,挎掉多余的葉子。父親一鋤挖出一包包蟲卵來,就要準(zhǔn)備備肥出種了。父親對蟲子很友善,草帽上,袖口上,衣服上帶著蟲兒了,也只是輕輕的撣一撣。我對父親說,這害蟲踩死就對了,何必這么費(fèi)心費(fèi)神的。父親就會白我一眼。父親懂得蟲兒,父親說蟲兒吃莊稼,那是蟲兒在調(diào)皮,和人在親熱的打鬧。父親挖地時扒開腳下的土,看見一只只正往出探頭的若蟲,就收了勁。父親說,地里蟲兒多了,就好比一頭大牲口,把地拱得松軟潮濕,出好莊稼。那些蟲兒特別喜歡父親身上的汗味莊稼味蔬菜味,它們大明大擺的在父親身上爬來爬去,一點(diǎn)也不擔(dān)憂父親會發(fā)脾氣暴怒。它們把父親當(dāng)做了寬闊的大地起伏的山脈,在上面活動尋找著食物。
有蟲兒的地方,有牛羊和莊稼,有成片成片的土地和樹木,有圈舍和房屋。蟲兒和人混居在一起。它們和人一樣建筑房屋,糧倉,挖掘礦石,采伐樹木?,F(xiàn)在這片土地上人越來越少,人要離開故鄉(xiāng)的苦難,離開故鄉(xiāng)的貧窮。要?dú)最^豬才能修建的上好房子,都閑置下來。蟲兒仍守在這個寂寞荒蕪的地方,守著人曾經(jīng)的住宅,庭院,水井,一天天鳴唱。蟲兒替我們守著曾經(jīng)的老宅,水磨,石碾,風(fēng)車,轱轆,犁鏵。
我喜歡蟲兒,看似卑微弱小的蟲兒,在泥土和巖縫中生存,抗?fàn)?,奮起。這個微不足道的生命,打通了土地的七竅六脈,為土地疏通了呼吸的毛孔和通道,把土地變得綿軟厚澤。雨水從天上落下來,陽光從天空中照下來。滲入土里,改良了土壤,豐沛了土地,肥碩了草木。父親在地里揮舞著鋤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讓萬物生長,蓬勃興旺。它們平時粗衣淡飯,艱辛樸素,而不肯奢華一滴水,一葉草,一粒泥土。面對錦衣玉食,無貪婪之心,奢靡之欲,極盡節(jié)儉,不肯獨(dú)占一花一葉。它們和父親搭襠,相伴著泥土,相伴著風(fēng)雨,相依相知。父親干活,蟲兒會圍繞在父親的前后左右不停的向父親獻(xiàn)出它們的贊美和情詩。父親也會不時停下來看看天空。父親看天空是看蟲兒飛得高低,蟲兒的稀疏密集,再判斷有沒有雨水。有雨水秧苗會更油綠,每一條細(xì)葉都會閃出太陽的金光。父親看了看天空又看看地下,看有沒有蟲兒的大軍從這里路過,然后判斷有沒有暴雨。蟲兒飛累了,會停在父親的頭發(fā)里,嗅著玉米花洋芋花豌豆花的香味。
我喜歡蟲子,是因為迷戀蟲子的聲音。
夏天到了,迷離的袖珍的粗獷的婉柔的蟲兒依次登場。高腰的蟈蟈,身著綠袍,外套短襟馬褂,跳出草叢,它是這個舞臺上的老生,唱腔婉轉(zhuǎn)悠揚(yáng),一抖嗓子滿堂叫好。它的聲音里能聽到秋天的蕭瑟和蒼涼。細(xì)腿的蛐蛐紅袖黃裙,窸窣低鳴,抑揚(yáng)頓挫,音高韻長。一聲咿呀,顧盼生情,燦如桃紅柳綠。身段靈活的螳螂,威猛生風(fēng),持槍橫朔。一蹦一跳,梨花紛飛,槍影生寒。破鑼嗓的田雞,低一聲高一聲,極似丑角眼凸膚皺鳩形鵠面,卻呱呱的歡暢之極。配合著眾角的表演,一蹬一彈,一伸一縮,洋洋自得。隨著知了的鼓點(diǎn),眾角粉墨登場,它們在這個夏天的梨園唱著它們的喜怒哀樂,演繹著悲歡離合的情節(jié)。生旦凈末丑,在每一句跌宕起伏的唱腔里,含著依戀,離別,愛情。有一生的風(fēng)花雪月,有生生死死愛恨交織的情節(jié)。這一幕戲罷,或許就香消玉殞,月墜花折,繁華落幕。
這些聲音,像收音機(jī)那些梨園評彈的節(jié)目。只要醒木驚響,鑼鼓齊鳴,我就完全沉醉于咿咿呀呀的說唱之中。蟲兒是故鄉(xiāng)的歡樂。它們把大地鑿成了一張巨大的篩子,把各種各樣的聲音從無數(shù)的小孔里放了出來,怪獸嗚咽,鳥兒鳴唱,樹兒沙沙,羊兒咩咩,牛犢哞哞。各種各樣的聲音都從大自然的笛孔里吹了出來。像是泥土在海一樣呼嘯,像是遠(yuǎn)方風(fēng)帆的聲音在烈烈的招展。各種天籟之音,從四面八方傳來。那是五谷豐收祭祀的嗩吶,是牲畜獻(xiàn)給大地的虔誠,是土地在深深地呼吸和吶喊。
我不知道這幕戲里誰是張飛將,誰是關(guān)云長,誰又是貂蟬,又是什么樣的詞牌曲目,但我能聽到這空氣里都是一句句纏綿悱惻義薄云天動人的清唱。像是趙子龍在長坂坡,曹操敗走華容道。我喜歡蓋世英雄。姐姐不喜歡打打殺殺的演義,她喜歡英俊男生和貌美如花的少女的愛情。姐姐說這是崔鶯鶯十里長亭送張生。姐姐那時正是懷春少女花一樣的季節(jié)。姐姐后來婚姻違拗了母親的意見,也不聽大舅的媒言。在母親憤怒傷感的情緒里離開了家門。姐姐在另一個地方,肯定也會聽蟲兒的叫聲。那蟲兒的歌聲里藏著姐姐的一個夢境。也許她在那兒會在某個夜晚坐下來聽一聽蟲子,聽一聽母親的憤怒和嘆息。
這個夏夜,是童年的夏夜,故鄉(xiāng)的夏夜。它們在燈光朦朧的窗下,在樹影婆娑的樹梢,在水井的石板里,在墻上的樓板間。這是故鄉(xiāng)的聲音,故鄉(xiāng)的劇情,是對故鄉(xiāng)的抒情和贊美。
春天是蟲兒孵化出來的。夏天是蟲兒吵鬧出來的。想多睡上一會兒,它就在窗外母親一樣一下一下的敲著,說著“該上學(xué)了”“該上學(xué)了”。想歇一會兒,它就不停地叮你煩你,吵著“起來干活”“起來干活”。只要精神動起來了,蟲兒就飛走了。
這些花花綠綠的蟲子,它們以一個孩子的狡黠無時無刻都在幽默滑稽的表演。把頭埋在土中,身子擱在外面,它以這種可笑的方式藏躲。有時候遇著敵人,無法逃跑,急忙趴在地上,假寐裝死。隔一會兒,又爬起來急急逃跑。這些蟲兒像我的弟弟,他總是喜歡和我打鬧,然后在沒有勝利的希望后舉手投降。幾十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還能想起他投降的樣子,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拿著眼睛的余光乜視我,隨時準(zhǔn)備溜掉。弟弟現(xiàn)在一個人在漢中,每天燒磚起窯,他向我投降的手現(xiàn)在接近像一只捏著的榔頭。他的手已練成一把粗糙堅硬的榔頭,用力也很難完全伸展,生活讓他的手掌蜷成了一個拳頭。每每想起母親臨終前的一個手勢我就自責(zé)不已。母親不能言語了,她伸出了四根手指,那是讓我盡快給她找到四兒媳婦。然后她伸出了一拳,那是托付我照顧好沒有成家的弟弟。母親的那一拳,打在我的心口上疼痛。多年后,我讀到一句寫蟲子的話,“更有趣,比看那些無聊的小說和戲劇,更有意義。” 這是寫給故鄉(xiāng),寫在故鄉(xiāng)扉頁上的序言。
蟲兒的淺吟低唱,帶著汗味,熱浪,甜槳,清香,冷冽的氣息。蟲兒是我們在土地上的鄰居,是土地最后的堅守者。它們替我們守著能夠回去的一個地方,它們是我們渴念回到故鄉(xiāng)從土地里長出來的聲音。
那是故鄉(xiāng)根植于內(nèi)心的聲音,在血液里,在頭頂,在我們踩踏的大地上。它無時無刻都在不停的奔涌,錚鳴,拍打著內(nèi)心的河岸。
故鄉(xiāng)如今在那端,在另一個坐標(biāo)系上安放。是那樣遙遠(yuǎn),遙遠(yuǎn)的像老師在黑板上畫下的沒有端點(diǎn)的直線。是那樣近,近到能觸摸到故鄉(xiāng)心跳的聲音。是那樣沉甸,沉甸的像父親肩上顫悠悠的一條扁擔(dān)。
這么多年,蟲兒的聲音一直蝸居在心里,在心里滋養(yǎng)著。一直蟄伏在故鄉(xiāng)的夾頁和紙縫中,啃噬著紙張和墨香的文字,今夜蟲兒的一聲啾啾,就像母親喊出了我一聲故鄉(xiāng)的乳名。像是一道歲月的韁繩,將我向它拉進(jìn),將我拉進(jìn)故鄉(xiāng)的時間里。
我中途有回去過。父親的鋤頭堆放在墻角,似乎在等待某一天被我重新拾起。我知道父親并不指望我能從地里種出莊稼,父親是想我看見這些鋤頭,能想到泥土,能泥土一樣樸實,少些市儈和虛假。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再難和故鄉(xiāng)融洽的融合。我有了異樣的感受,似乎中間有了一把鎖,而我少了那把打開鎖的鑰匙。我再難習(xí)慣那些故鄉(xiāng)的異味,我再難打開故鄉(xiāng)的一扇門。
現(xiàn)在故鄉(xiāng)寂寞得只余蟲鳴。那些蟲兒的叫聲是故鄉(xiāng)最后寫在大地上的文字。故鄉(xiāng)做了土里的一只蟲兒嗎?它們的靈魂還在我的記憶里歌唱?。?/span>
河南文學(xué)雜志作者文庫之
《關(guān)于加入作協(xié)那點(diǎn)事兒》
由本刊策劃的《關(guān)于加入中國作協(xié)那點(diǎn)事》7月14日在微信公眾平臺推出后,閱讀過萬,在讀者引起強(qiáng)烈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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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金來,陜西省紫陽縣人,扶貧干部,愛好文學(xué),文章散見于《延河》《中國青年作家報》《西部散文選刊》《遼沈晚報》《華商報》等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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