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炸紅日頭,田里的麥子便齊刷刷黃到通透,塬上坡上便灑滿了喜人的金色。風把麥香塞進人的心肺,豐收的喜悅在農(nóng)家人的心里打著飽嗝兒。
麥穗飽滿結實,手指捏上去硬硬的,揉一粒出來放在嘴里咀嚼,一股喜氣兒打心底里泛上來,在臉上便結成了盛開的花。麥芒如刺一般直直地刺向空中,迎著炙烤的太陽,絲毫沒有怯意;抑或,是在與這空中的火球扮鬼臉,逗玩兒。
收麥前的時日,人們拼命地壓抑著心底的激動,把渾身積攢的力量均勻調息,好不致提前泄露。院落里,村道上,家家戶戶都在急急地磨鐮刀,修整農(nóng)具?!褒埧趭Z食”。要把辛勞一年的好收成從趕快搶回來,碾壓晾曬,入倉入庫,然后才可以放心的喝大口的米酒吃大塊兒的肥肉。
麥收時節(jié)的氣氛,是比軍人打大陣仗前還要緊張激勵的,人人心里都撲騰撲騰地歡跳,打眼睛的光亮里看得到心底里憋著的那股勁兒。
“種在一年,收在一時。”三夏天氣,時間是極其緊俏的,一刻也耽擱不得。曬過了頭,麥子就無法收割了,一個微風掃過,麥粒就灑落一地。更要緊的是,老天爺要是一個不順心,落下一場雨來,那就把農(nóng)家人的心都淋濕透了,冰涼了。成熟在地里的麥子,見雨就會發(fā)霉生芽,那就是大家最擔心的“年饉”了?!荒昃偷贸陨棵?。
所以,即便平時多么懶散的人,在搶收麥子的十天半個月時間里,都得強撐出一副拼命的勤快樣兒。稍微腿腳慢一點兒的,老人們就會暴怒,用了拐杖指點著痛罵:“不怕羞先人?”
大人的腳底下都生了火,踩著風;孩子們做一些送飯送菜送水的活兒,也要加快了小腳步,在山路上碎步快走。趁著大人們割麥子、捆麥子、背麥子的時候,很乖巧懂事地彎下腰,在地里撿拾遺落的麥穗兒?!傲A=孕量?。”農(nóng)家孩子最早接受的古詩,就是這一句。他們每撿起一棵麥穗兒,心里便要把這詩句默誦幾遍。
收到場院里的麥捆兒,就像束腰的士兵一般,被挨個兒齊簇簇蹲起來,朝著筆直站立太陽。等到要打碾的時候,成片地鋪開來,大人們叫作“攤場”?!癖【鶆?,大致平整。這在村里,是由幾個掌握專門技術的人做的。
然后,幾頭牛各自拉起碌碡,繞著大場兀自旋轉:有繞大圈兒的,有轉小圈兒的;有逆時針的,有順時針的。自然,碾場也是技術活兒,要有技術家來做。這技術家要求很嚴格:不準抽煙——麥場不見火;轉圈兒有秩序——每一處都碾到,不能有遺漏。
我那時候很羨慕他們:頭上戴著最新的麥稈編制成的草帽子,上邊蓋著鮮紅的公章,還有幾個紅字。他們很從容地左手抻著一丈多長的牛韁繩,右手揚了細細的皮鞭,嘴里如唱山歌兒一樣地“吁吁吁……噓噓噓……”不成調地吆喝著。
“眼前麥浪起波濤,口中山歌不成調?!鞭r(nóng)家人的快樂,都是滲透在走腔走調的哼唱里,才不管合不合曲律呢。
孩子們也不會閑著,一個碾場人后面跟一個,——就像現(xiàn)在足球比賽里的球童,牛要拉糞的時候,碾場人便不失時機地把糞耙接到牛腚下,保證不會灑在麥場上。這一刻,一邊靜候的孩子便撒開腳丫子,在麥浪里跳躍著奔過去,雙手端了糞耙,把牛糞倒在場邊的麥田里。
時不時地,碾場人為解枯燥的打轉,手中的皮鞭在空中拉起一道閃,鞭梢部打一個漂亮干脆的旋兒,空中便是一聲炸雷一般的震天脆響。甩鞭人看著嚇了一驚的牛們,還有場邊樹蔭下眾人艷羨的目光,居然得意地把皮鞭收一下,隨手插在后腰上,玩一個金雞獨立在麥場上……
碾過場,揚過場,金燦燦的麥粒便山一樣地堆在大場上。這幾天日頭硬,正好晾曬小麥。攪麥子多是孩子們的事兒,——大人們要準備播玉米的重活兒。午后太陽最好的時候,半個小時就要攪一遍,好大的場院被分成了五六個區(qū)域,一人一塊兒,赤腳蹦跳著攪動翻晾——太陽太毒,麥子被曬得滾燙,但我們都喜歡干這光榮的活兒。
傍晚,麥子要收起來,以防夜里下雨。麥場上這里一大堆,那里一大堆,還有被堆成一道梁,上面蓋章了生產(chǎn)隊的大木章。
夜晚,月亮如一盤明亮的鏡子掛在夜空中,一個星星都看不到,下山風一陣陣地吹過來,拂在身上麻酥酥的舒服。我們隨著大人,胳膊下夾了被單和薄被子,趕到麥場上湊熱鬧——看場。
家家戶戶的涼席一字排開,把個麥場劃成了一溜兒又一溜兒。大家頭挨頭,腳蹬腳地躺在場上,就覺得很特別很熱鬧。孩子們都是患有人來瘋的好動癥,照例是睡不著的,越到半夜越是精神。光了膀子,穿著長褲裁剪成的長長短短的半截褲,光著腳丫子在麥垛里鉆進鉆出,有那些壞小子,扯著前邊人的褲腰,一把薅下來,一個尖尖的白屁股蛋兒便跟月光較上了勁兒。一片呼喊聲,嘩地一下炸開來,沖進了山野里。
孩子們玩性大,大人干脆就在孩子們玩鬧的時候酣然入睡,此起彼伏的鼾聲,渾厚瓷實,轟轟烈烈,就像一支重金屬樂隊,在廣場上齊奏《歡樂頌》一般。
待第二天早上,孩子們把腦殼從被單下面探出來的時候,場上已經(jīng)收拾得光溜溜了,大人們早已下田趕活兒了,只剩幾家半大小子貼在場上。
“呀!”到了知羞年齡的小頑皮蛋兒,低頭往里面一看自己光溜溜一絲不掛的身子,趕緊縮進被單,躬著身子或者撐起肚子,呲著牙咧著嘴,吭哧吭哧地扭動著,在被單里面穿上自己的褲叉。然后,卷起涼席鋪蓋,一路騰騰地跑回家。——孩子上學,大人秋播,各忙各的事兒去了。
二十年前收麥的場景,現(xiàn)在成了美好的回憶。記憶,回味起來總是那么甜蜜。
(作者簡介:陳啟,西安惠安中學教師,西安市鄠邑區(qū)乒協(xié)會員,省詩聯(lián)協(xié)會會員。文風力求散淡,干凈。2008年,歌曲《因為有你,因為有我》(詞曲)發(fā)表于《中國音樂報》;散文《酸湯掛面》、《一件棉襖》、《吃攪團》、《吃麥飯》等發(fā)表于《教師報》。詩歌《船夫之歌》、《向往北方》等發(fā)表于文學陜軍。個人微信公眾號“南山白丁”,今日頭條號“西安陳啟老師”,微博號“正能量的西安陳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