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酒館辭別孟郊后,賈島繼續(xù)前行。奈何毛驢不給力,動力和速度上不去。終于在仲秋時節(jié),趕到了長安城。
夜里,賈島無處留宿??偛荒苈端藿诸^吧?他想到了,當(dāng)年在這有個叫李凝的故交,不如去蹭上一晚也好。
幾年沒來,街道的格局都變了。到處都是新農(nóng)村,危房改造、三建五改,已經(jīng)全部搞完,家家戶戶“六順六凈”。甚至還有不少小別墅。賈島耗費了不少精力,好一陣打聽,才找到李府的大門。不料,吃了個閉門羹。院壩里面,草都長出來了,便民路都遭雜草遮住了,家中沒有居住痕跡。又是鐵將軍把門,這下可咋整?
賈島心有不甘,用手推了推門,紋絲不動,又敲了幾下,依舊無人應(yīng)答。連狗叫聲都木有。喵的,難道趁我不注意,搬家了?
訪友不遇,賈島很是惆悵。此情此景,卻勾起了吟詩的欲望。
原本想在友人家借宿一晚,這下到好,只有住“青山旅館”。他在一棵大樹下,將就了一夜。心里面卻想著那首詩,打著腹稿。
不知不覺,天色漸明。賈島終于將這篇五律寫好,唯獨頷聯(lián)的一個字,還未最終定稿。這首詩是《題李凝幽居》:
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騎著毛驢,一路上,賈島都在想自己的那首詩,總覺得“敲”字不完美,不如“推”字好,但又覺得“推”也不太貼切,一時難以抉擇,于是在驢背上反復(fù)琢磨,手還做著“推”“敲”的動作。
結(jié)果,走神不打緊,他的毛驢闖進了迎面而來的韓愈的儀仗隊中。
自古以來,有些儀仗隊,是闖不得的。比如喪事,比如婚禮。這兩種儀仗隊,就連大領(lǐng)導(dǎo)遇見了,都要主動避讓。畢竟,人的一生,只能遇見一次(古時候的二婚、三婚木有儀仗隊,低調(diào)開展,悄悄的進行),給點面子也好。
還有一種儀仗隊,就是大領(lǐng)導(dǎo)的儀仗隊。整個隊伍制服統(tǒng)一,步調(diào)一致。突然混個雜音在其中,像個什么樣子?威嚴何在。
當(dāng)時的韓愈是京兆尹,京城的首席行政長官,還掛著大唐核心圈政治局委員的頭銜,出行是有儀仗隊開路的,行人看見都紛紛躲避,豈料賈島竟像是無視的樣子。因為太專注,鳴鑼的聲音很大,他居然沒有聽見。
衛(wèi)士以為賈島碰瓷,拖出他娘的大唐樸刀就想砍了他。賈島嚇得不輕,連忙解釋:“領(lǐng)導(dǎo)不要動手,我是文化人!”
于是,他被衛(wèi)士帶到韓愈面前。韓愈問:“你幾個意思?”
賈島老老實實說了自己的“一個意思”。
韓愈本來就是文藝圈大咖,愛惜人才的心,這時候又開始泛濫起來。他不但沒有怪罪,反而認認真真地跟賈島一起“推敲”起來。想了一會,他建議說:“用'敲’字比'推’好。”
韓愈解釋說:“萬一門是關(guān)著的,推怎么能推開呢?再說了,去別人家,又是晚上,還是敲門有禮貌呀!而且一個'敲’字,使夜靜更深之時,多了幾分聲響。靜中有動,豈不活潑?”
看著賈島一臉懵逼的樣子,韓愈急了:“我舉個栗子!半夜你去隔壁李寡婦家借米的時候,你是先敲門還是直接推門而入?你的公德心呢?你的禮貌呢?當(dāng)然是敲門了!”
賈島聽了,連連點頭稱是。
韓愈說:“我看你是個人才,醬紫,我收你做小弟,你以后跟我混?!?/span>
當(dāng)天晚上,韓愈大哥脫掉官服,換上便裝。居然放下身段,跟賈島一起喝酒,談詩。小龍蝦,夜啤酒,好不快活!
賈島趁著酒興,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地請教大哥。當(dāng)人老師就是爽啊,韓愈十分高興。
實際上,韓愈散文做得比詩好。聽多了下屬的表揚和力挺,他自覺地以學(xué)術(shù)大師、道德圣賢自負。他一向不大喜好佛學(xué),對詩歌的態(tài)度,也比較微妙。
兩人又喝了一壺,韓愈有些醉了。他拍著賈島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小賈兄弟呀,你人不錯,文采也好,當(dāng)啥子和尚呢?我正在策劃搞一場聲勢浩大的'古文運動’,了解一下?”
賈島一聽要搞事,不禁喜出望外,趕緊拿出紙筆,認認真真作筆記。
韓愈接著說:“你這種條件,正是國家需要的人才?,F(xiàn)在逢進必考。只有科舉,才是正途!兄弟,聽哥一句勸,不要當(dāng)那和尚了,你還俗,這長安城現(xiàn)在是我的地盤。我的地盤,我做主?!?/span>
又喝一杯。韓愈繼續(xù)說:“兄弟,我?guī)湍忝?,只是外在因素。你自己要懂得起,要主動追求進步!”
這還能說啥?賈島忙不迭地表決心:“我的親生大哥,你放心,我明天一早,親自去宗教事務(wù)局,銷號!”
韓愈對賈島的悟性和才華,那是十分的欣賞。第二天上午酒醒后,他喜不自禁,發(fā)了一個朋友圈《贈賈島》: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風(fēng)云頓覺閑。
天空文章混斷絕,再生賈島在人間。
在這首詩里面,韓愈把賈島看作是上天派來,頂替孟郊位置的詩人。
沒有比這更給力的褒賞了。有了大唐當(dāng)今文壇領(lǐng)袖韓老大的信任和背書,賈島如日中天,名聲大震。
沒有信仰的堅守,就是沒有靈魂的軀殼。和尚是堅決不得繼續(xù)再當(dāng)了。賈島很快完成了注銷手續(xù)?,F(xiàn)在逢人便說:“我其實是一個詩人?!?/span>
想到自己“屢敗屢戰(zhàn)”的考試經(jīng)歷,賈島心里說不出的難受。這特么都考了三十年,人都五十多歲了,還沒有看見勝利的希望。生活,還是一如既往的窮,他寫了一首《朝饑》:
市中有樵山,此舍朝無煙。
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
我要見白日,雪來塞青天。
坐聞西床琴,凍折兩三弦。
饑莫詣他門,古人有拙言。
賈島很困惑,也快失去了最后的信心。去找大哥傾訴,韓愈總是鼓勵他說,“兄弟,業(yè)精于勤,荒于嬉?!?/span>
現(xiàn)在而今眼目下,只有聽大哥的。否則又能怎么辦?
五
那個時代,還沒有藍翔技校。一旦高考落第,選擇面突然變窄。及第與落第,構(gòu)成了體制內(nèi)外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作為文人,這道門進不去,真是比死了還難受。
想當(dāng)年,好朋友孟郊也是久考不中,同樣寫朋友圈發(fā)牢騷《落第》:
曉月難為光,愁人難為腸。
誰言春物榮,獨見葉上霜。
雕鶚失勢病,鷦鷯假翼翔。
棄置復(fù)棄置,情如刀劍傷。
好不容易混到四十六歲,終于高中,欣喜若狂又高唱一曲《登科后》: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齷齪”這個詞,用得好。
成功,原來是一門神奇的學(xué)問。這門學(xué)問,實在是太特么的折磨人了。
賈島不止一次地設(shè)想:狗日的,進士及第,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過癮體驗?zāi)??帶著這個問題,他又去找大哥韓愈。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大哥也正苦悶著,唉聲嘆氣。
原來,韓愈在大唐的組織生活中,有點不日毛。經(jīng)常動輒對重大問題發(fā)表意見,文采飛揚,篇篇都是雄文。更為老火的,是在朝會上,當(dāng)著大唐最高董事長和一群高管的面,他都絲毫不給面子,慷慨陳詞,經(jīng)常讓大家下不來臺。
皇帝心里想著:你特么發(fā)表意見就發(fā)表意見,我的要求,你去落實就是。發(fā)表意見(感受),順著論證可行性不行嗎?為啥要抵制我的想法呢?下屬抵我,那我當(dāng)這個皇帝還有啥舅子意思?
總之一句話,皇帝的氣上來,恨不得把韓愈整死。
機會終于來了。大唐元和十四年(819),唐憲宗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要迎佛骨入宮內(nèi)供養(yǎng)三日。韓愈聽到這一消息,果斷寫了一篇《諫迎佛骨》,公開發(fā)表,反復(fù)論證不應(yīng)信仰佛教,還列舉各朝各代那些“佞佛”的皇帝“運祚不長”,“事佛求福,乃更得禍”。
尼瑪!這不是詛咒我大唐嗎?把皇帝直接氣個半死:“再也不能忍了,給我弄死!”
幸好,韓愈人緣不錯。許許多多重臣前來求情,說韓愈這個人其實并不壞,就是嘴巴討人嫌,太過迷戀儒家理論,有點迂腐,容易犯糊涂。不要殺他,意思意思算了。
既然這種情況,皇帝勉強接受了。于是,韓愈被貶到蠻荒之地,擔(dān)任潮州刺史。
在小范圍的送別會上,賈島無限惆悵:“大哥,你這一走,我在帝都又要開始要飯了……”話還沒說我,眼淚已經(jīng)奪眶而出。
雖然這時候的賈島已經(jīng)聲名在外,但他心里自己清楚,文藝圈的名聲屬于虛名,并無大的卵用,最多儂合你合、混點酒喝。遇到那種文化水平不高、不懂音樂的美女,還根本拿不出手。
對,只有搞事,才是唯一出路。只有考公務(wù)員,才是唯一出路。
對于考試,他已經(jīng)很努力了。但運氣總是不眷顧。他也清楚,要想在科場上顯露頭角,必須要疏通關(guān)節(jié),尋找堅強的靠山。而自己出生微賤,朝中無人,缺乏外援,所以他痛恨這個社會的不公。
他甚至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之所以沒有出路,是因為遭遇了利益階層公卿們的故意打壓。
曾經(jīng),他路過因平定叛亂有功而被封為晉國公的裴度的院子門前,看見人家又在大興土木、搞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和庭院經(jīng)濟,忍不住寫了一首諷刺詩《題興化園亭》:
破卻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種薔薇。
薔薇花落秋風(fēng)起,荊棘滿庭君始知。
還好,裴大人涵養(yǎng)不錯,不跟這種小人物一般見識,沒有下達追殺令。至于心里有木有疙瘩,只有他自己才曉得。
就這樣,煎熬的日子持續(xù)了好久,終于到了大唐文宗開成三年(公元838年),賈島已經(jīng)59歲。正所謂“大器晚成”,久等還是有好菜?。≡诖蠖鄶?shù)在職干部都在思量退休和養(yǎng)生問題的時候,復(fù)讀多年的賈島終于考上了進士。
太特么讓人高興了!手中捧著奮斗多年、姍姍來遲的錄取通知書,賈島留下了兩行辛酸的淚水。
按照當(dāng)時的工作慣例,在考中進士后,并不是馬上就上班,還需要留在長安等待朝廷分配工作,到組織部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等。
這是一段最快樂的日子。賈島住在朋友無可大師的僧房里,成天與姚合、王建、張籍、雍陶等詩人喝酒唱歌,不亦樂乎。
這一日,賈島又在樓上,一邊喝酒,一邊寫文章。竟然有些醉了。忽然,有人走上樓來,也不說話,徑直拿起桌子上的文稿,開始看。
賈島認真一看,這個人衣著光鮮,大腹便便,立即判斷絕逼又是那種附庸風(fēng)雅、不懂禮貌的紈绔子弟,便毫不客氣地搶回詩卷,怒氣沖沖地批駁了幾句:你瞅啥瞅?我這寫的是詩,你特么一個富二代,懂個毛線懂個叉!滾!粗去!不送!
對方依舊沒有答話,怔了一下,下樓了。
這涵養(yǎng)和氣度,不像是普通的富二代。這個事情有點詭異,賈島總覺得哪兒不對勁。使勁一想,總覺得這個人好像在哪見過。
終于,在朋友的提示下,想起來了!尼瑪,是在畫報上!這人是前來微服私訪的大唐新上任董事長宣宗李忱!
可惜了這鈦合金狗眼,搞個毛線!賈島后悔不已。得罪了皇帝,這回死定了。他果斷跪到宮門前去伏闕請罪,倒是把皇帝嚇了一跳。
幾天之后,宣宗下詔,給他分配一個遠地的清流官,以示講降嫡。于是,心領(lǐng)神會的組織部領(lǐng)導(dǎo)派他去做了遂州長江縣(四川大英縣)主簿。詔書是這樣的:
比者禮部奏卿風(fēng)狂,遂且令關(guān)外將息。今既卻攜卷軸,潛至京城。遇朕微行,聞卿高詠。睹其至業(yè),可謂屈人。是用顯我特恩,賜爾墨制,宜從短簿,別俟殊科??墒貏δ系浪熘蓍L江縣主簿,仍便赍敕乘驛赴官。所管藩侯放上聞奏。
這是個什么官呢?《唐才子傳》說是“令與一清官謫之”,“清官”指的是清望官,就是名聲比較好,適合讀書人做的官,但是又言“謫”,可見對賈島也是降格錄用,估計也是李董事長看他心浮氣躁,不敢授予重任。
賈島在長江主簿任上數(shù)年,后調(diào)動過一次工作。大唐開成5年(公元840年),任期滿后,升任普州(今安岳縣)司倉參軍(掌管財政稅收),官階也由從九品升為正八品下。潦倒如舊。
大唐會昌三年(公元843年),64歲賈島再次期滿,升任普州司戶參軍。可惜身染重疾,醫(yī)治無效,還沒有辦完工作交接,就死在了崗位上。
《唐才子傳》說,每至除夕之夜,賈島必定要把這一年所寫的詩歌放在供案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終年苦心也?!比缓笸达嬮L謠而罷。這才是真正的“敬業(yè)”。
晚唐詩人李洞,尤為膜拜賈島,專門請人雕刻賈島的銅像,掛在胸前,經(jīng)常手持佛珠,口念“賈島仙”,一日千遍。
還有南唐的孫晟,將賈島的畫像掛在壁上,朝夕焚香叩拜。
北宋的潘閬,更是對賈島尊崇備至,寫了一首《憶賈閬仙》:
風(fēng)雅道何玄,高吟憶閬仙。
人雖終百歲,君合壽千年。
骨已西埋蜀,魂應(yīng)北入燕。
不知天地內(nèi),誰為讀遺編。
哎,賈島若有知,一生“苦吟”,也值了。
今日大考結(jié)束,特別高興。兩級聯(lián)播。
明日提前劇透,發(fā)李白故事,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