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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爺屋檐下（1）

原創(chuàng)/王凌琴

一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已經(jīng)是50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我的爸爸楊虎生在楊村鎮(zhèn)街面上經(jīng)營著一間雜貨干果店，靠著精明與能干日子很快滋潤了起來。14歲的大哥和12歲的二哥都被送進了鎮(zhèn)上新辦的小學(xué)校里讀書。我呢，只有7歲，經(jīng)常跟在哥哥們屁股后面出入校園，爸爸說過，等我滿8歲時也送我進學(xué)校。我享受著爸媽對最小孩子的偏袒與喜愛，樂滋滋地吃著瓊鍋糖、芝麻棍，非常得意地炫耀:“明年我也進學(xué)校去讀書。”

  記不清從什么時候起，我隱約覺得有一種不樣的陰影襲來，爸爸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立柜里的糖果盒早已成了空的。爸爸偶爾回家，也沒有了往日的溫和與慈愛，他要么脾氣暴躁動輒發(fā)火，要么鐵青著臉，眼光冷得像臘月里的河水，直看得人心里發(fā)毛。我們弟兄仨怕得不敢再和他親近了。

  十月的一天，爸爸終于回來了，還帶來幾個伙計，動手裝囤里的糧食。媽媽一看，忙問:“他爸，你這是……”

 “問啥?販干果黃花菜錢不夠，要賣錢?！卑职植荒蜔┑鼗卮稹?/span>

 “那一家人吃啥?”

 “你懂個屁，這一陣花生黃花菜價錢好，賣了錢年底下不會糴糧食去?”

媽媽不敢再問了，直到最后一囤麥子快要裝完的時候，她趕緊擋住了伙計:“不敢裝完了，這個冬天娃娃吃啥?”

   一個伙計笑了:“就是么，只顧裝，咋忘了留些個，楊掌柜?”

  爸爸不高興地說:“婆娘家頭發(fā)長見識短，就不知道用錢生錢，沒糧了，不會上你娘家借去?！?/span>

  伙計為難地看著爸爸說:“楊掌柜，王村你丈人家可是有錢的主，你不如向他借錢去?你這貴婿一開口，還不借他十石八石麥的，看這點囤底子，沒脾氣?！?/span>

  爸“唉”了一聲:“過去開鋪子時，就是人家資助的，后來我要還，老丈人不接，說是就放到你在柜臺上還能生兩錢?，F(xiàn)在咋好意思再要?

  黃昏時分，三囤麥子裝了滿滿兩大車，爸看著裝好了的車，好象看見兩車金元寶，整個臉上都放光了。

  大車走了，媽媽低頭默默地打掃落在地上的麥子。暮色越來越深，黑暗像潮水一樣彌漫了整個屋子。

二

 臘月里，年關(guān)近了，節(jié)日一個接著一個。

先是臘月初五過“五豆節(jié)”，這一天，各家都煮“五豆粥”，紅豆綠豆、黑豆黃豆、再加上扁豆或花生豆，和玉麥糝小米一起熬，間或加點紅薯、山藥、紅棗、蔓菁之類，各家主婦精心調(diào)配，一鍋噴香的“五豆粥”就熬成了。

     接下來吃“臘八面”，關(guān)中人習(xí)慣“早上米湯晌午面”?？蛇@“臘八面”卻是清早吃，如果放在中午那就沒有“臘八”味了。

       主婦們大清早起來先和面，然后把紅白蘿卜白菜豆腐切成筷子頭大小的丁，和蔥、蒜、姜一起在鍋里炒，最后添水燒開下面，面多湯少，湯面一家，人稱“連鍋面”(區(qū)別于夏季吃的清湯面)，吃了渾身都覺得暖和。這“臘八面”最后一定要剩一碗半碗給雞吃，據(jù)說雞吃了“臘八面”隨后就下蛋，所以家家戶戶非給雞吃不可。

       當然，比較隆重的還是臘月二十三。這天是灶火爺上天匯報工作的日子，家家戶戶都要烙坨坨饃(芝麻燒餅)，再獻上灶糖柿餅等，希望灶火爺“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灶糖香甜酥脆又粘牙，據(jù)說灶王吃了嘴巴被粘住，就不好意思說主婦們的壞話了，看來灶王和小孩差不多。

       過了二十三就是除夕、新年。這么多的節(jié)日一個接著一個，全都沖著“吃”來，饞得我們這些“貓吃糖瓜，在嘴上撓事”的小子們不停地咽著唾沫，興奮地數(shù)著日子，盼著新年的到來。

       臘月二十三終于來到了，我們家的面缸卻都露了底。中午，媽媽拿了升子到對面的三婆家去借面，一面歉意地說:“他爸一回來，我就把面還上?！比帕亢妹婧?，提高了聲音問：“你還不知道，虎生早回來了，聽說他在煙館里，跟十里香泡在一起。你也不去找找，鋪子里的東西，都讓他給送到煙館去了?！?/span>

       媽媽端著面升子頓時呆了。大哥二哥剛好在前門外邊玩，他們喊了一聲:“媽，我去找爸爸?！本鸵涣餆煹嘏芰恕?/span>

       不大的功夫，二哥哭著回來了，頭上起了個包。他說爸爸和幾個人在喝酒，醉了，打了哥哥和他。媽媽拉過二哥揉了揉，再抹了點油說:

       你們玩去吧，媽現(xiàn)在就給咱烙坨坨饃吃?！?/span>

       夜幕降臨了。墨黑墨黒的天幕上，星星像寶石一樣閃閃爍爍，村子的上空飄起了芝麻蔥花的香氣，夾雜著烤燒餅的麥秸味道，零零星星的鞭炮聲，漾起了醉人的火藥味兒。節(jié)日的氣氛早已沖淡了我們心中的不快。大哥留下來為媽媽燒火，我和二哥一溜煙地跑到巷里，就著當鋪門前朦朧的燈光，和小伙伴開始了跑馬城的游戲。

       竹子鈴，跑馬城，

       馬城開，要那拐（個），

       要的楊三林上馬來。

       清脆的童音在夜空回蕩。二怪、拴牛、發(fā)水…十多個小伙伴分成兩排，手拉著手，隔兩丈來遠，扯開嗓子，對面站著叫陣。

       二怪夠狡猾了，瞅見我們隊伍里只有我小，要我上馬。好，我就不信贏不了他們。我憋足勁兒朝他們的薄弱環(huán)節(jié)一個和我大小差不多的隊員那里沖過去，終于沖開了一個缺口，然后雄赳赳氣昂昂地回到我們隊伍。若是沖不進去就輸了，得留在對方的隊列中。

       勝利的喜悅使我更加來勁，我的嗓門不知提高了多少度：

       竹子鈴，跑馬城，

       馬城開，要哪個？

       .........

       驀地，我發(fā)現(xiàn)我家門口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盡管夜色朦朧，但一眼就認定那是爸爸。我頓時蔫了，像一株霜后的黃瓜苗，望望隊伍里的二哥，他也瓷瓷地沒有了剛才的興趣和狂氣。

       “三林二林，往回走?！卑职滞赖睾傲寺暎氵M去了。

       多么地掃興!我和二哥極不情愿地回到家里，媽媽的坨坨饃已經(jīng)烙熟了。爸爸坐在小飯桌旁，媽媽起出燒餅放在饃碟里，又忙著端出油潑辣子、酸菜。大哥起來沏了一壺茶，繼續(xù)坐在灶前燒火。

       爸爸拿起了一個燒餅，叫道:“三林二林，過來?！蔽掖白?，二哥拉住了我。

       爸爸看了看，說了聲:“好小子，還敢跟老子叫勁。”就自個兒吃了起來。

       媽媽把鍋里的餅翻了一遍，便靠在了平柜旁問爸爸:“他爸，生意做得咋樣?”聲音怯怯地，怕惹惱了爸爸。

     “你問這干啥，賠了。你好好管娃，生意上的事是你管的嗎?”爸爸聲色俱厲地大聲呵斥。

       “要過年了，娃娃總要添件衣裳，”媽媽打著哭聲，眼里閃起了淚光。

       爸爸正要發(fā)作，大伯推門進來了，他馬上多云轉(zhuǎn)晴，熱情客氣地為大伯讓坐，遞煙倒茶。

       大伯落座后便招手叫:“三林二林快過來，你爸現(xiàn)在可回來了，前幾天娃娃還問你哩。”

        二哥拉著我朝前移了幾步，媽媽順手遞給我們一個燒餅。

       大伯一面吹著媒紙，一面往白銅水煙袋里裝煙絲，呼嚕呼嚕地吸起來。一鍋煙罷，他熟練地吹去煙筒上的煙灰，同爸爸拉起了家常，同州府、朝邑縣、西安省都諞了個遍，最后大伯問爸爸:“生意咋樣?”

       正一臉高興的爸爸一見切入正題，馬上堆下臉來，半天，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賠了?！?/span>

        大伯提高了聲音問:“照這么說，村上人的話屬實了?”

      “村上人說啥?”爸爸也提高了聲音。

       “村上人說你把一份子基業(yè)全踢踏了，送給了煙館和女人，你還要這個家不要?”

      大伯揭到了爸爸的疼處，爸爸“呼”地站起來，指著大伯說:“老大，咱們分家五六年了，你不要吃干饃勞閑心，看你自家那光景咋過，少管我!”他咆哮著，“把你前兩年求我都忘了，你有什么資格教訓(xùn)我?”

       大伯氣得說不上話來，半天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老二，我是借過你十塊現(xiàn)洋，第二年就還你了。媽當年說過，為人若肯學(xué)好，羞甚擔柴賣草，為人若不學(xué)好，夸啥尚書閣老。我走得端，行得正。若不是看三個侄兒可憐，你愛怎么我都不管?！贝蟛氖诸澏吨?，他踉踉蹌蹌?wù)酒饋?，大哥趕緊扶住，送他出門走了。

   “啪!”茶壺被爸爸摔在地上，是那么響亮而驚心，剛沏的開水潑在媽的小腳上，她“哎喲”一聲坐了下去。

       我們弟兄仨一齊圍住了母親，大哥說了聲“我去拿獾油，”便向?qū)﹂T三婆家跑去。

     “你這賤人，膽敢支使大林告我的狀。告訴你，誰也管不了我!”爸爸說完，一腳踢開凳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溫馨快樂的送灶君的夜晚，就這樣被爸爸的歸來破壞了。

       大哥要來了貛油給媽媽敷上，這才告訴媽媽，他在大街上聽人說，爸爸抽大煙，擲骰子，玩女人，已經(jīng)把鋪面賺的錢輸光了。這次糶糧做生意，賺了些錢，一回來又拉上十里香，在煙館里抽開了。

       媽媽無聲地哭著，眼淚淌濕了胸前。煙館啊煙館，那是一只吃人不眨眼的魔王，這一帶有多少人都抽得敗了家當，妻離子散，聰明能干的爸爸怎么會上這賊船?

       誰拿煙館也沒辦法，那都是街面上一些有背景的地痞流氓開的。那一晚，我們弟兄仨躺在一起思來想去，放火燒了煙館，找個炸彈炸了煙館，變成風(fēng)神拔掉煙館，變成河神沖走煙館......不知什么時候，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夢中，大哥二哥好象悄悄地出去了，又悄悄地回來了。好像是找煙館算帳去了，怎么算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太困了。

       第二天中午，三婆拿了線穗子來我家纏線，大驚小怪地說:“林他媽，聽說煙館大門昨晚被誰給潑了一桶屎尿，臊他的皮?！比沤又o媽媽數(shù)落，村東張三抽大煙，抽完了一大份家業(yè)，把老婆孩子也賣了，村西李四抽大煙，氣得老父親上了吊。

       媽媽表情木然，她膽小怕事，是爸爸征服了的兵。只有大哥二哥的臉上，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快意。

       抹屎事件在年關(guān)緊張的氣氛中，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開煙館的劉麻子一口否認:“誰給煙館抹屎了，凈是胡嘈?！?/span>

       臘月二十六，爸爸終于送回了些麥子，油、菜等年貨。隨之而來的春節(jié)在一家人的忐忑不安中平平安安地過去了。爸爸忘不了過大年的時候給親戚鄰里做個樣子看，我楊虎生是一個多么合格的男人和家長。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