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孟浪之言”or"妙道之行”?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圣人不從事于務(wù),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莊子又虛擬了兩個人物,瞿鵲子和長梧子,莊子有一個習(xí)慣,一般最先發(fā)問的那個人,都不是最有智慧的人,后面回答的人才是,而回答往往有故弄玄虛的層層深入。
這個虛擬,其實是莊子針對前面圣人的進(jìn)一步補充,還記得上一篇最后一段,莊子借虛擬人物王倪之口,說出至人的境界是“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厲害之端乎!”
接下來,莊子借由瞿鵲子,說出了他認(rèn)為可能出現(xiàn)的反對意見,這個反對意見的提出者直接就是孔子,莊子用“圣人”來代替他自己定義的至人,這是站在了儒家的立場,儒家的至高人格就是“圣人”,莊子的至高人格是“至人”。
“圣人不從事于務(wù),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圣人不會去做人間俗事,不刻意追求利益,也不躲避禍害,不妄求,也不刻意追求道,有同于無,無同于有,心神遨游于塵世之外),這不就是做到了齊物逍遙的至人嗎?
不從事于務(wù),這個事情我們可以展開一下,《童蒙止觀》一開篇,就提到,要想休習(xí)止觀二法,先要具緣,也就是要做一些準(zhǔn)備,這準(zhǔn)備里有一項就是息諸緣務(wù):
”有四意:一息治生緣務(wù),不作有為事業(yè)。二息人間緣務(wù),不追尋俗人朋友親戚知識,斷絕人事往還。三息工巧技術(shù)緣務(wù),不作世間工匠技術(shù)醫(yī)方禁咒卜相書數(shù)算計等事。四息學(xué)問緣務(wù),讀誦聽學(xué)等悉皆棄舍。此為息諸緣務(wù)。所以者何?若多緣務(wù),則行道事廢,心亂難攝。”
對于我們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太難了,每一個都斷不了啊。
所以,我們只能鬧中求靜,閑居靜處,《童蒙止觀》對于“”閑者”的定義是:不作眾事。名之為閑。無憒鬧故,名之為靜。
你有你自己的方向跟人生定位,不盲從,在紛亂世界中有自己的安靜角落,這個可能是我們現(xiàn)代人努努力能實現(xiàn)的一個狀態(tài)。
但孔子對此的結(jié)論是:“孟浪之言”,等同于無稽之談。
瞿鵲子說這是“妙道之行”,并問長梧子的意見。
這又是一個寫作技巧,承上啟下。
其實我也常常覺得孔子很無辜,以我讀《論語》的感受來說,孔子如果讀到莊子的內(nèi)容,說不定會大加贊賞,能說出“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钡目鬃?,不會輕易去否定一種東西,他若沒有這份胸懷和氣度,他如何能帶出那么多好學(xué)生?
我想莊子也并非真的針對孔子,我們不妨把“孔子”理解為儒家的代名詞,代表的是莊子那個時代的儒家價值觀,莊子要立一個靶子,而且是人人都看得見的靶子,如此才能證明他射中靶心,箭術(shù)高超,這一招在后世多有使用,從董仲舒“廢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到康有為“托古改制”,孔子早已不是他本人,而只是一個道具。
我有時候都忍不住替孔子叫屈“你們有事說事,干嘛總扯上我!我那些徒子徒孫們怎么想,怎么做的,干嘛都算在我頭上!”
第二段:萬物相蘊 成一而純
長梧子曰:“是皇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鸮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圣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長梧子怎么回答的呢?他說,孔子有這種見識太正常了,因為連黃帝聽到這樣的圣人妙道之行,都難免感到疑惑,更何況是孔子呢?莊子口氣好大呀,壓根看不上儒家。
“女亦大早計”就是你也太著急了,“見卵而求時夜”,你就像一只著急的公雞,剛看到雞蛋就想著可以追求母雞了,雞蛋怎能一下子變成雞呢?“見彈而求鸮炙,剛看到彈丸就想吃烤鸮”,鸮是一種類似斑鳩的鳥。這兩個比喻句是什么意思?其實表示接下來莊子要借長梧子之口,把這個問題抽絲剝繭地給你講清楚,問題就是:
“至人是如何產(chǎn)生的”?知道至人是如何產(chǎn)生的,自然就不用懷疑他的存在與否。
“”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圣人與日月為伴,與宇宙合一,不論是非,不分貴賤,這樣不是很好嘛?
“眾人役役,圣人愚芚”,大眾都忙忙碌碌,圣人卻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淡定模樣.
《道德經(jīng)》第二十章有這樣的一段“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一般人都是自認(rèn)為很聰明,明察秋毫,愛顯于人前的樣子,但真正的圣人卻看起來糊涂不明白,愚中有淳厚。)
其實,莊子也不是他欣賞的圣人的類型,畢竟,他還在塵世里掙扎,還在言論中彰顯自我,但我們也要理解,因為老子也寫了五千言,他在道德經(jīng)里說“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span>
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但這種無言之妙,對于普通大眾不適合,我們還是需要莊子這樣“強為之容”的傳道精神。
“參萬歲以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萬物相蘊,這是一個很好的宇宙觀,前面說過莊子的名言“萬物與我為一,而天地與我并生”,沒有獨立的事物,沒有獨立的個人,我們都是復(fù)合體,當(dāng)我們真正從內(nèi)心明了這一點的時候,很多的對立計較都會消失,很多的界限都會被打破。
比如,關(guān)于自由的問題,你就會發(fā)現(xiàn),沒有絕對排他的自由,因為萬物相蘊。
比如,關(guān)系中付出的多少,沒有多與少,因為多就是少,少也是多,因為萬物相蘊。
再比如,是與非,善與惡,沒有界限,是就是非,非也是是,因為萬物相蘊。
........
這一段最后兩句,莊子發(fā)出了這樣的反問:“我怎么知道我喜歡一個東西,這喜歡何嘗不是迷惑其中?我怎么知道我討厭死亡,會不會跟一個自幼流落他鄉(xiāng)忘記歸家的人一樣,死亡可能是我們該去的地方?”
曾看過一本書《禪者的初心》,里面有一段提到對死亡的理解,就形容為,其實是一滴水回歸海洋,一種回歸的喜悅,我們做不到,我們想到死亡,往往是消失、失去、一種痛感襲來,太多不舍、不甘、不夠,因為我們的現(xiàn)世獲得太真切,牢牢抓住,放手就變得不容易。
接著往下看,看莊子如何讓我們學(xué)會放手。
第三段:人生一場大夢!覺然后知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熬酰∧梁?!”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晉獻(xiàn)公的夫人驪姬,曾是艾地封疆人的女兒,剛開始嫁到晉國的時候,成天以淚洗面,“涕泣沾襟”。等到跟晉王享受了一番榮華富貴之后,就后悔自己當(dāng)初干嘛哭???干嘛拒絕現(xiàn)在的新生活呢?
由此,莊子得出一個結(jié)論說,你怎么知道,那些拒絕死亡的人,會不會真的去了另一個世界,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邊很好,于是跟驪姬一樣,后悔自己干嘛非賴在人間茍活不走呢?
接下來,莊子提到了夢,他說,晚上做夢喝酒的人,白天醒來可能會遇見傷心事哭泣,而做夢哭泣的人,也許早上醒來又興高采烈去打獵了,人在夢與清醒之間,仿佛一直在兩種生活里穿梭。有時候還有連環(huán)夢,夢里面有夢,就好像我們的生活,一層套一層地展開,但夢總有醒的時刻,有大覺悟的人,會在夢醒的時刻,了悟一切都是夢境的道理,可是那些愚者,可能以為自己了悟了,也許他還在夢的夢里,沒有徹底走出夢的圈套,所以還會分君臣,高低,就像孔子這樣,孔子就是活在夢里的人,其實你也在夢中,我也在夢中,我們不知道哪個才不是夢,夢跟現(xiàn)實到底有無邊界?
我說的話其實很奇怪,莊子大概自己也糊涂了,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會否定自己的理論。
于是他期待“萬世之后遇一大圣”,能夠真正找到夢的地點,那就算是跨越時空的相遇了,但這樣的相遇一旦發(fā)生,就好像只是旦暮之間,心靈的相通,可以超越時空。
莊子真的是一個善于從生活中產(chǎn)生哲思的大思想家,我們每天都做夢,卻總認(rèn)為夢就是夢,不必當(dāng)真,但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不可動搖,也可以說,真是這樣的忠于現(xiàn)實,我們才能如此努力,真切,熱情地活著,正因為有死的恐懼,連帶生的激情與渴望,這樣不好嗎?
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覺得死去也許不比活著糟糕,也人類的延續(xù)都成問題了?
有人會這樣理解莊子的想法嗎?
我想,最后莊子渴望的是“齊生死”,就是順其自然而發(fā)生,不做取舍,這是大境界,是看穿一切皆夢幻之后,不帶恐懼地活著,大自在帶來大胸襟。
太難了,但在我們遇見難關(guān)的時候,遇見生不如死的考驗的時候,不妨這樣想一想。
第四段:人我俱不能相知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這一段看著讓人暈,我們用大白話總結(jié)一下,就是你跟我意見不同,那怎么辦?這個對錯由誰評判呢?
評判的人大概會是這樣,同于你,不同于我;同于我,不同于你;同于你我,不同于你我,無論哪一種,都無從判斷我們的對與錯,因為這個評判的人帶著自己的觀點和立場,他本身就會成為待評判的一部分,無論有多少種觀點,都不能代表真理本身,這是站在道樞看到的其中一點。
所以,我們的是非,只有天能定,但是,天會說“你們都對。”
所以,別人不能完全理解你,正常。
人是孤獨的,也正常。
第五段:和以天倪 忘年忘義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曋啻?,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strong>
“天倪”就是天平,怎么調(diào)和萬物?
“是不是,然不然”,是也是不是,然也是不然,對立統(tǒng)一。
那些是是非非的聲音,來來回回 ,都是相對立的存在,要消除對立,就要用天平去調(diào)和,任自然作用,如此就可以窮盡天年 ,忘記歲月和義理,遨游宇宙太空之中,將自己托身于無窮無盡的宇宙里。
“忘年忘義”這四個字太好了,真能做到,就是圣人!
第六段: 有待者無特操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影子的影子問影子:“你一會走,一會停,一會坐,一會站,你怎么這么沒有獨立意志呢?”“無特操”很像我們的狀態(tài),我們總是行動不由己,影子回答說“因為我得依靠我的主人才存在啊,我所依賴的東西就好像蛇要依靠肚皮,蟬要依靠翅膀一樣,我怎么知道我為什么一會這樣?一會就不這樣呢?”
我想,這里,莊子又在提醒我們,所有的外在行為就像人的影子,它是根據(jù)我們的精神意志在行動的。
第七段:物化之道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這段大家都知道,莊周夢蝶的典故,莊周在夢里變成了蝴蝶,就忘記了自己是莊周,做了一只美麗的蝴蝶可以做的一切,等到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莊周, 就開始產(chǎn)生了疑惑,到底是蝴蝶變成莊周,還是莊周變成了蝴蝶?
產(chǎn)生這樣的疑惑,本身就是承認(rèn)莊周與蝴蝶是有分別的,這就是“物化”的開始,怎么理解這個“物化”?
摘錄一段網(wǎng)上的內(nèi)容:
物化,即物的變化,這種變化有三個層面的內(nèi)容。
一是萬物本"齊",物化是物與物之間碰撞與融合,彼此之間能夠相互轉(zhuǎn)化;
二是萬物有分,物化是事物內(nèi)在的運轉(zhuǎn),是一花一世界的各成其道;
三是萬物為一,是內(nèi)外相和,物我感通,復(fù)歸于"道"的整個輪回。
在莊子眼里,道有其規(guī)律,任何事物受外力擾亂有所小成,都是對大道的隱蔽,只有入其"道樞"才能看到看到全面的"道"。
他的物化之道,不是取消個體泯于大群,而是認(rèn)識"本性",懷有"個性"。
按照莊周的齊物論,莊周里有蝴蝶,蝴蝶里也有莊周,我就是萬物,萬物就是我。
其實沒有我,但我無處不在。
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通常是從莊周夢蝶悟出“人生一場大夢”,但其實,“人生一場大夢”的含義是從“驪姬”的故事里得來的,莊周夢蝶作為齊物論的結(jié)尾,其含義比我們所以為的,要深刻許多。
齊物論完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