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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吃茶去”

湖南

春·喫茶音樂:巫娜 - 江湖禪語

“吃茶去”源自禪林。人們所熟知的是,在河北的一座禪院里,但凡有前來問禪的僧人,趙州和尚總是吩咐“吃茶去”,且不管是先來的還是后到的,也不管是首座和尚還是未成年的沙彌。

所謂“茶禪一味”者,茶即禪,禪即茶,禪與茶,就像一片樹葉的兩面,相互印證,互為里表。

中國禪宗肇始于菩提達(dá)摩,經(jīng)一代一代人的弘傳,至六祖慧能,開始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并對后世的思想文化乃至佛教均產(chǎn)生深遠(yuǎn)的影響。

禪宗所追求的,不是外在的有相,而是內(nèi)心的探求。

其最終目的是尋找生命中最本真的——自性。

就像儒家的“仁、義、禮、智、信”,道家所追求的“道”一樣,禪宗同樣認(rèn)為,自性是每一個個體的有情生命都必然存在的最原始、最質(zhì)樸、最純凈無染的所在。

自性是生命的本體,是眾生智慧的源泉,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存在。

但是,隨著生命的不斷演化,因受五欲六塵的干擾,眾生的這種最高級、最本真的存在逐漸喪失,于是,眾生迷亂成惑,生命也因此而失去它最根本的主載,這是人煩惱的根源,也是人活得痛苦的淵藪。禪,便因緣而生。

何謂禪?宋代柴陵郁和尚因過橋遇顛得悟,因而有開悟偈:“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guān)鎖,今日塵凈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夜睹明星而悟曰:大地眾生皆有如來德相,因煩惱而障,不得見性。

柴陵郁和尚此偈中所說“明珠”,即是釋迦牟尼所說的“如來德相”。

讓明珠去污成凈的過程,讓如來德相顯現(xiàn)光芒的過程,名之曰禪。

日本禪學(xué)大師木村泰賢說,禪是一種減法,減之又減,損之又損,最后剩下的,便是生命的本真。

人只有在不斷的修煉中撥開重重迷霧,洞見自性,恢復(fù)本真,才能重新獲得生命的的能量,從而讓生命變得無比強大,生命之光重放異彩。

正如佛教的創(chuàng)立者釋迦牟尼的一切教法均來自現(xiàn)實生活一樣,中國禪宗“不忘初心”,其發(fā)展到唐以后,將被人說壞了的禪逐漸回歸于現(xiàn)實生活。

佛教說到底是當(dāng)下的,是來自于生活,又回歸于生活。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猶如求兔角”。

而禪宗的“不立文字”,即是將禪歸于現(xiàn)實的禪悟,不被文字所羈,進(jìn)而獲得智慧。

這也是對佛教傳入中國后各種流派虛玄理論的反動,是對佛教流傳過程中各種神秘主義的撥亂反正。

寺院的齋堂里掛著一幅禪偈:“今日示爾修道法,即在吃飯穿衣間,一言說破無別事,饑來吃食困來眠。”

但不知一切走進(jìn)齋堂用齋的人是否真正明白,禪是最平常的示見,是生活日常的總結(jié)。

禪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而是在實實在在的“吃飯穿衣”中。

馬祖道一是慧能門下一位重要的弟子,馬祖道一的弟子百丈在其門下參學(xué)多年,卻未曾得到老師的一句教誨。

在一個百花盛開的日子,心有棄意的百丈跟隨老師來到野外,而當(dāng)年輕的百丈看到嫩綠的小草在微風(fēng)下輕拂,看到小河的流水潺潺流過,看到天空中的鳥兒在歡快鳴叫,便有了特別的沖動。

馬祖說,你看,大自然法法俱足,我可從來都不曾隱瞞你啊。

偉大的禪師們不是用語言,而是用行動讓弟子們禪悟,擔(dān)水劈柴都是道,吃茶洗缽皆是禪。

弟子驚訝,說:“這可都是最平常的事情啊?!?/p>

老師說出一句在中國禪宗史上被奉為經(jīng)典的話:平常心是道。

是的,平常心是道,吃茶是道,洗缽是道,擔(dān)水劈柴皆是道。

自古以來,禪師們對茶總是情有獨鐘。而在中國禪宗史上,“吃茶去”成為很多禪師的悟道門徑。

除了趙州的“吃茶去”,還有溈仰宗溈山靈佑的“溈山摘茶”以及翠微無學(xué)禪師弟子投子大同的“飯后三碗茶”等。

投子大同,即桐城投子寺僧,他是翠微無學(xué)的弟子,翠微無學(xué)又是丹霞禪師的弟子,再往上溯來,這位以燒佛取暖而被寫入禪宗史的丹霞卻是六祖慧能的下三世弟子。

如此說來,桐城投子大同禪師實是出身名門。

法國作家巴爾扎克有句名言:一夜之間可以成就無數(shù)個百萬富翁,三代才能培養(yǎng)一個貴族。可見投子大同禪脈的淵源。

《景德傳燈錄》記錄了投子大同的一則公案,一日,趙州從諗千里迢迢來到桐城投子山,是要拜謁他一向仰慕的禪師投子大同。

半山道上,他遇到一個提著油壺下山的老頭。

趙州問:對面莫不是投子大同禪師?老頭看出客人眼中的驚訝,他揚了揚手中的油壺說:茶鹽錢請乞一個。

在投子庵,趙州一直等到老頭歸來,趙州說:早聞投子大同禪師,卻不料是一個賣油翁。

大同看出客人眼中的不屑,說,你只知賣油翁,卻不識投子大同。

趙州問,什么是投子大同?大同說:油、油、油。

直到這時,年輕的趙州才幡然有悟,禪師也是人,哪怕是開悟的高僧,也是要在商品的交換中維持色身壽命的,不管是高僧還是沙彌,也不管是皇帝還是平民,離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開門七件事,一切都是浮云。那么,就請“吃茶去”。

投子愛茶,《五燈會元·卷九》記載有“投子飯后三碗茶”之公案。

但你以為這三碗茶是隨便就喝的嗎?是輕易能喝的嗎?非也,非也。

同樣是《五燈會元》,一日,投子大同在與人吃茶時指著那碗茶說,森羅萬象,可都在這一碗茶里了啊。

那人將茶潑了,將碗扣在桌上,反問說:“森羅萬象現(xiàn)在哪里呢?”

大同看了看那人,只說了一句話:“可惜了這一碗茶?!?/p>

不知道那人是否明白一碗好茶從下種,到施肥,再到采摘、揉制、烘培這一系列環(huán)節(jié)中究竟貫注了一個茶農(nóng)何等的辛苦,何等的快樂,何等的辛酸,何等的喜悅。

“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而從一粒種子到盤中之餐,及至碗中之茶,難道不囊括了大千世界一切的森羅萬象嗎?

現(xiàn)在再說趙州從諗禪師。桐城投子山的一段經(jīng)歷,讓趙州和尚在他日后的行持中竟將“吃茶去”當(dāng)作了他的口頭禪。

有朋之遠(yuǎn)方來,“且坐吃茶”;遇到不待見的客人,“請庫下吃茶去”,來客請齋曰“相喚吃碗茶湯”,齋后是“茶湯而已,更不煎點”;有人問“和尚家風(fēng)”,回曰:“午后爐煎北苑茶”。

由此可見,“吃茶去”不僅只是一句口頭禪,他也將茶作為教化弟子悟道的重要工具和方法。

禪宗的行持,即要求禪者始終保持“一行三昧”。

一行,即行住坐臥保持實相的智慧的心;三昧者,正定是也。

這個定,不是“枯木依著冷巖坐,三冬天里無氣息”之死定,而是活潑潑,光閃閃的定,是解脫的定,靈動的定。

六祖慧能在其《六祖壇經(jīng)·頓漸品》中譏諷那些一味死坐,枯坐者曰:“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一具臭骨頭,何以立功課。”

而吃茶,則是讓禪者在行持中能保持一顆實相智慧的心的最好方式。

茶飲者以一顆正定的心,因貫注于爐中之火,貫注于壺中之水,貫注于盞中之茶而心無旁騖,而茶盞之精微,則是為戒除大口的“牛飲”,唯有細(xì)心地品,一小口一小口地品,才能體味出茶中之味,才能真正感悟到生活中的一切甜蜜與艱辛。

我是從樸老的詩作中知道太湖名茶“天華谷尖”的。

“深情細(xì)味故鄉(xiāng)茶,莫道云縱不憶家,品遍錫蘭和宇治,清芬猶賞我天華。”

那一年我去京看望樸老,特意帶著我好不容易搜尋到的“天華谷尖”。

那天下午,北二樓的一間病房里,樸老同我說得最多的就是茶。

他說那一年他在合肥稻香樓與省長黃巖一同喝“黃山毛峰”的愉快,說家鄉(xiāng)之茶帶給他晚年的歡愉和激情。

約定半小時的會見,卻差不多進(jìn)行了足足兩個小時。

在這樣的交談中,病房里沒有來蘇水的氣味,也沒有藥的氣味,只有一股濃濃的茶香。

每年谷雨過后,太湖天華峰太平庵里的尼師們就開始采摘新茶了。

這是她們一年中最忙碌的季節(jié),也是她們最快樂的時候。

采茶、做茶,再將做好的茶一一送給有緣人,也是她們保持善念回向眾生的最好功課。

吃過早飯,太平庵的師父們就背起茶蔞出門上山了。

除了法師,還有特意趕上山來“獻(xiàn)工”的居士們。

“獻(xiàn)工”這一詞用得多好!為三寶每出一份力,每獻(xiàn)上一份工,與佛也就親近了一分。

夜里下過一陣雨,此刻,陽光油綠,空氣清新得幾近醉人。

那一棵棵茶樹上,墨綠色的老葉襯托著一葉葉油亮的新芽,讓人聯(lián)想到生命的交替。

去年的茶葉老了,綠了,黃了,就像不得不謝幕而去的演員,一片片從茶樹上落下,于泥土中涅槃靜寂,一批批生命抽出綠芽,它們一只只向天而立,童稚無邪卻又帶著幾分羞怯,仿佛是在向世界發(fā)出生命的宣言。

采茶是一樁慢工細(xì)活,其實又是一種心力的歷練,考驗的是采茶者的耐力和堅毅。

宋人吳可說“做詩渾如學(xué)參禪”,這一刻,太平庵的采茶人體會到的則是“采茶渾如學(xué)參禪”。

我的方外導(dǎo)師皖峰上人是天柱山下潛山人。

皖老往生十九年了,每年清明,我?guī)е胰巳ヌ熘逑聻橥罾蠏吣箷r,必將他生前用過的紫砂壺仔細(xì)地洗了又洗,再為他泡一壺他家鄉(xiāng)的好茶“天柱劍毫”。

在上人的棲息地,將那壺茶輕灑在墓塔四周。聞著茶的幽香,分明看到皖老就著那只紫砂壺咂了一口,又咂了一口。

仿佛又看到他每當(dāng)喝到好茶后的那種舒坦,快意而滿足,咽下一口茶水,他會仰身在那張靠椅上,發(fā)出習(xí)慣性的一聲長嘆:“哎呀……”

我在九華山甘露寺佛學(xué)院任教時,大幸?guī)熖恢毕翊饶敢粯诱疹欀业纳睢?/p>

84歲那年,大幸?guī)熖谖沂谕暾n即將離山時曾三次將我叫到身邊。

她告訴我說,我就要走了,請你告訴藏學(xué)法師,我死后,請他把我葬在茶葉地里。

我知道,師太年輕時就一直生活在茶山中間,只是因為老了,才住到甘露寺。

在那個動亂的時代,大幸?guī)熖恢本褪沁@座古寺的看門人。

她孤獨地守在山門后,手中一根棍子,守住了一座寺廟,也守住了佛教的尊嚴(yán)。

那一天大幸?guī)熖珜κ陶哒f:“我找媽媽去了?!?/p>

爾后跏趺而坐,就這樣去了她畢生追求的所在。

一年以后,我果然在九華山閔園的一片碧綠的茶園里找到了大幸?guī)熖撵`骨塔。

正是新茶采摘的季節(jié),遠(yuǎn)近的山地里,閔園的尼僧們正在漫山遍野的茶棵中間忙碌著,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們,感覺那茶葉地里每一個采茶人都是大幸?guī)熖?/p>

很多年前的一次山行,歸來,山路上只有一層一層的霧氣彌漫。

忽然,我聽到一種聲響,細(xì)細(xì)的,沙沙的。我停止了腳步,細(xì)心諦聽,原來是雪粒兒打在四周的灌木上,打在草葉上,打在樹林間。

那雪粒兒與草葉的撞擊聲是如此有力,就像嬰兒撞破母腹時所發(fā)出的第一聲驚天啼哭。

多么美妙的聲音!“溪花含玉露,庭果落金臺”,這是《五燈會元》中的句子。

事物的產(chǎn)生與消失的那一瞬間細(xì)若游絲,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如此神秘,又如此真切。

我發(fā)覺自己很久都沒有聽到這么美妙的聲音了,可這是多么平常的聲音,其實它一直都存在著,存在于山野間,存在于這廣天漠地,存在于與我一同存在的大自然中。

只是好多年來,我的心被塵埃層層包裹,幾近麻木,以至于疏遠(yuǎn)了這種美妙,疏遠(yuǎn)了這天籟之聲,也疏遠(yuǎn)了我與大自然之間原本的相互默契。

社會正處在快速發(fā)展的數(shù)字化時代,高鐵、高速,讓遼闊的疆域不再遙遠(yuǎn);

快餐、快遞讓城市的步伐邁得更快。然而,一個事實卻擺在人們面前,數(shù)字化的生活并沒有帶給人們應(yīng)有的快樂,疆域的縮短反而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變得遙遠(yuǎn),哪怕是在最親近的人之間,心與心的觸摸也變得神秘莫測。

人們在普遍享用現(xiàn)代化所帶給的一切便捷的同時,卻越來越感受到五蘊熾盛,顛倒夢想,生死疲勞,苦不堪言。

于是,越來越多的人希望:放慢前進(jìn)的腳步,調(diào)整生活的節(jié)奏,讓我們從慢生活中體會這世界本有的真,本有的美。

從緊張與壓力中抽出身來,把心放下,去認(rèn)真欣賞一朵花兒的開放,走進(jìn)大自然,去感受風(fēng)兒的輕拂,陽光的充沛,去聆聽山林的呼吸以及小溪流的歡歌。

邀三五好友,在一張茶桌前坐下,在茶的蘊香中,在水與爐的交融中忘卻交易所大廳里跳躍的數(shù)字,忘卻人與人之間明里暗里的搏殺,在細(xì)細(xì)的品茗中,去體會生活的真味,去感受人世間本有的快樂。

讓我們“老實吃茶去”。噫吁兮,參!

網(wǎng)編:釋耀禪

一審:釋明月

二審:釋心祥

三審:李元春

《磨鏡臺》

本文載于南岳佛教協(xié)會

《磨鏡臺》2023年第一期

【總第肆拾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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