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仔細觀察過,你會發(fā)現(xiàn)木匠的一只眼睛的皺紋比另外一只要多而且細密。皺紋多的一般是右眼,也有左眼皺紋多的,比如老齊。
老齊是個有故事的人,可是直到死他也不愿意說出來,包括對他的子女,一樣守口如瓶。
他的小兒子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小齊,對于小齊來說,他爸爸就是一本外文里夾雜著幾句中文寫成的書,他只認識其中的只鱗片爪。
老齊人生中中文部分的最完整敘述是做木匠活,然而這也是文字的表面意義,至于那些隱喻的部分,隨著一次翻車事故的不可挽回,隨著一口紅漆棺材的落土,隨著墳頭一株小樹慢慢長大,就如煙囪里飄出的青煙,不一會兒就變成了天光中的一部分了。
老齊不是那種隨隨便便打個小板凳、做個木砬子這樣的木匠。
那時候一般的家庭男主人,多多少少都會一些小修小補的活,家里的房梁上至少要別著一把斧頭,涼房的一個小木匣子里還會躺著一把大鋸和一把小鋸。
大鋸不到一米長,一個人可以駕馭,主要是對付椽子那么粗的木頭的。
使用前,先掇一條長板凳,把圓木椽子放在板凳上,露出那截要鋸掉的部分,然后一只腳踏住圓木,用手指甲在準備開鋸的位置劃一條線,往抓著鋸柄的手心吐一口唾沫,然后沿著手指甲劃的線斜斜地下鋸。
咯吱咯吱幾聲之后,一寸來寬的鋸條就陷入木頭之中。
鋸木頭最大的難點從這時候才開始。
不熟練鋸木頭的人這時候會用蠻勁兒,結(jié)果導(dǎo)致鋸條走向偏鋒,會在鋸到一半時卡住。有經(jīng)驗的人在鋸條沒入木頭之后,會把木頭做一個小角度旋轉(zhuǎn),讓鋸條依然若隱若現(xiàn)。
這樣邊鋸邊旋,等到木頭的連接點剩下筷子粗的時候,很瀟灑地往下一推鋸子,就齊齊地完美分離了。
要是對付合抱粗的大木頭,那就得兩個人合作了。
通常是把大木頭架高,一個人站在上面,另一個人站在地上。上邊個人拉鋸的時候,另一個人要順著送鋸。二人的節(jié)奏還要一致,否則容易拉斷鋸條。反過來的時候,底下的人要“扯”鋸,故而小的時候有一段兒歌是這樣唱的:
“扯大鋸,拉大鋸,姥姥家唱大戲,接姑娘,請女婿,就是不讓小明去。不讓去,也得去,騎著小驢追上去?!?/span>
“小明”可以換成狗蛋、二臭、瘦猴兒等任何名字。
老齊的手上也拎著一把鋸子,不過鋸木頭這樣的粗活他是不干的,他的鋸子很少用,用起來也只是把不夠標致的木頭修理齊刷的就行了。
老齊的活計從斧子開始。
別人家的斧子黯淡,總像是一件兒陳年物件兒。老齊的斧子是精鋼打造的,沒日沒夜的明亮。他對這把斧子很精心,與錛子、鑿子、刨子、墨斗這些放在一只精美的箱子里。箱子有點像風(fēng)匣的形狀,有兩根帶子,出門時斜挎著,箱子就搭在屁股上一顛一顛的了。
有人說老齊舍不得吃自己分內(nèi)的二兩麻油,都把它給斧子、刨子們吃了。我信!每次他掏出的工具都是锃亮的。
老齊抓起一根木頭材料,端詳一圈,再用手輕輕擼一遍。他這是在檢查有沒有釘子在上邊,就算是一根帶皮的樹干,他仍要這樣做。
老齊只相信自己的手眼。
老齊這時候抓起了斧子,他要對那些極端突出的部分進行粗加工。有時候我看到,就算是已經(jīng)很光滑整齊的木材,他也要來幾下子,有的時候甚至是虛劈,他也不略過這個流程。
接下來,墨斗和尺子登場了。
老齊從不想一般人做板凳那樣,用兩個手指并攏,大概量一下寬度。老齊有一把黑魆魆的木尺,上邊還刻著“天禍星”、“官金星”這樣的字,看起來很神秘。
這尺子一定還有其他用途,不過我只見到過老齊用來量木頭。
這時候,老齊會從右耳朵上拔下無冬歷夏夾在那里的半根鉛筆,左手按住尺子,把鉛筆尖伸進嘴里沾點唾沫,然后屏氣凝神地在木頭上畫出一個小橫劃。
畫好之后,他就會找一個人配合他,拉住一根線固定在鉛筆畫好的標志上。然后他搖著那個油葫蘆一樣的線盒一點點放到適合的長度。接下來他找到自己這一端的鉛筆劃點,對齊之后拉緊那根沾了墨的黑線。
這時他用拇指和食指去捏住墨線的中間部分,向上一提,然后松手。墨線“啪”的一聲自由回落,木頭上就鮮明地印出一條墨線來。接下來老齊會先瞇上左眼,沿著墨線看一下走直與否。長此以往,老齊的左眼皺紋細密而繁榮起來。
這就是過一會兒鋸子或刨子要走的正確路線,或者是它們的底線。
老齊從不像其他人那樣用腳踩著木材刨木頭,他用一個有搖把和螺旋的固定裝置加上一些木片墊著、塞著,就能夠讓一塊待加工的木材跟長在凳子上一樣穩(wěn)固。
刨子也有好幾種刀片,一開始時刀片粗厚,刃也比較利,要用大勁兒,目的是把多余的部分快速鏟掉。
等接近墨線時,就要換成一種薄的刀片,而且要把刀片的角度調(diào)成鈍角,刀片伸出來的部分也很少。往前推的時候,雙臂暗暗使勁兒,不像李逵那樣魯莽,反倒是像燕青那樣使巧勁兒。
這樣做的目的,一是避免下刨子過狠,破壞了墨線以下的部分,還有一重考慮,就是慢推刨子不起刺兒,木頭的紋理好,摸起來光潔,看起來像是涂了清漆。
洋釘早就普及起來,特別是有故事的老齊,對洋釘不僅不陌生,還十分熟悉。
“城里人,懶,就知道用洋釘,給你的骨頭里接一根木頭你能行嗎?”老齊這樣比喻打家具用洋釘?shù)娜恕?/span>
“人家做洋釘?shù)钠矚g用木楔子,人家傻呀?”老齊就快說漏嘴了,他立刻止住。
“老齊,誰是做洋釘?shù)??”有人窮追不舍。
“你想干啥?想讓我在這兒給你打進一顆倒頭釘是咋的?”老齊轉(zhuǎn)移話題。
“倒頭釘”是棺材合蓋后最后在棺材頭那里釘進去的一根尺把長的鐵釘。老齊這樣一說,別人也就不說啥了。
“老齊,打齊點!”人們總是喜歡好上加好,就算是老齊這樣的手藝人,也要在一旁啰嗦。
“你就把心放在狗肚子里吧?!崩淆R不是不滿,而是喜歡嘴上占點小便宜,特別是小媳婦在場,他更是妙語連珠,好像小媳婦是面起子而他是面粉,發(fā)的管不住自己。
老齊打孔做榫頭,用鑿子和一把帶豁的小鐵錘,他把鑿子頭斜斜地對著外側(cè),舉著斧頭向鑿子頭上打一下,手抓緊鑿子向里拗一下,一塊小木屑就被挖了出來。鑿子有多種型號,根據(jù)不同的榫頭選擇。
“老齊,人家說你跟你媳婦結(jié)婚前啥都懂……”小媳婦還沒事兒磕打牙。
“那你說都懂啥?”老齊手下不停,嘴也不聽。
“就是不該懂的你都懂唄?!毙∠眿D非要逼老齊自己說點什么。
“我就懂打孔,不信你別走,你看我咋把這個敗家的洞塞得嚴嚴實實的?!崩淆R挑釁地抬起眼,用很壞的眼神盯著小媳婦,小媳婦臉騰地紅了。
“哎呀!該做飯了?!毙∠眿D轉(zhuǎn)身離去。
這時候,夕陽西下,老齊的腳下滿是刨花,腳面上沾滿了鋸末子。
他的錛子一直斜倚在墻角,今天沒有派上用場,因為主人家提供的是加工成方子的木料。
要是在一些干樹干、干樹枝材料上直接開工,老齊最先得揮舞起錛子,把那些疤瘌癤子的地方刨平,才能干細活。
老齊好色而不淫,嚴格來說這屬于精神層面的好色,就是斗斗嘴,從來沒有聽說他連續(xù)幾天給誰家干活而出了風(fēng)流韻事的。
幾年后,老齊在給一家養(yǎng)牛的人家干活時,那把木頭尺子被一頭好奇的牤牛蹄子給踩碎了。
那時候,這種尺子已經(jīng)買不到了,老齊只好買一把鋼尺應(yīng)付。
鋼尺其實比木尺還準確,可是老齊不順手,好幾次把人家的木料給糟蹋了。那些人都說老齊老了,手腳不利索了,其實老齊多次和小齊嘮叨過,一拿起那把鋼尺,手就哆嗦,很吃力。
因為這件事,加上有一種組合式家具可以買到,還有一些能說會道的浙江木匠紛紛北上,村子里找老齊打家具的漸漸變少了。
后來老齊想去臨近那些不明真相的村子碰碰運氣,背著他的木頭工具箱,遇到誰的馬車過來就搭個車,也有些活干。
一年冬天,他搭上了一輛把玉米桿碼成山的一輛馬車,車轅子上只有趕車老板子半個屁股的地方,他只好爬上車頂。
馬車在過一個高崗的時候翻了,老齊被甩出去,頭直接撞在一根合抱粗的樹上,沒救過來。
老齊死后,了解情況的人開始解密,說他原來是滿洲國很有名氣的木匠,給很多日本人打炕琴,還和一個日本女子相好過,差點成了那一家的上門女婿。
不過這些事兒,小齊一概否認。
(20201027,呼和浩特)
(攝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