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學的現代價值
郭齊勇
“禮”本起于民間習俗和原始宗教活動,其涵蓋面很廣,包括社會規(guī)范、文化制度、行為方式。冠、昏(婚)、喪、祭、射、御、鄉(xiāng)(鄉(xiāng)飲酒)等,原本是民間交往活動,亦含有對自然神靈與祖先神靈的崇拜儀式;在上層統(tǒng)治集團則逐漸有了燕(宴)、饗、田獵、朝覲、聘問等等禮制,亦不斷發(fā)生變化。復雜的禮儀大致可歸為五類：吉、兇、賓、軍、嘉禮。
儒家的禮節(jié)都有其具體含義。冠禮在明成人之責；婚禮在成男女之別，立夫婦之義；喪禮在慎終追遠，明死生之義；祭禮使民誠信忠敬，其中祭天為報本返始，祭祖為追養(yǎng)繼孝，祭百神為崇德報功；朝覲之禮，在
首先我們看“禮”之中的秩序、節(jié)度、交往、和諧原理。
“禮”的功能主要是確定親疏、遠近、貴賤、上下的等級,確立君臣、父子、兄弟、夫婦的社會結構,整齊風俗,節(jié)制財物之用,理順社會關系與秩序等等。按春秋中期魯國曹劌的說法,禮是整飭社會生活秩序,確立上下等級,規(guī)定官員職責,節(jié)制財物之用,維護長幼之序的。按戰(zhàn)國后期荀子的看法,社會的整合、維系及秩序化,靠社會分工及等級名份制度加以確立。“禮”的作用是“別異”、“定倫”。一個國家沒有禮就沒有處理政務的尺度,沒有規(guī)矩方圓就寸步難行?！抖Y記·曲禮上》曰:“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足見“禮”在一定意義上就是“法”,即所謂“禮法”。這里面當然有時代的限制,但我們又不能不承認,隨著一夫一妻制逐漸確立,父權制家庭與私有制、階級、國家的形成,這些由男女之別、倫理秩序不斷擴展的“禮法”,就是所謂“進步”與“文明”的標志與結晶,其等級規(guī)范整合了整個社會生活并使之有序化。當然,這里不僅僅只具有“法”的意義,更重要的是其中有宗教信仰信念和道德價值。
孔子答魯哀公問政：“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禮記·中庸》)這里說的是仁、義、禮的關系。“殺”讀sài,衰減的意思。“親親之殺”,是說親親有差等,有親疏、遠近、層次上的差別;“尊賢之等”,說的是對待賢人依德才在祿位上有高下的等級。
“仁”是以親愛親人為起點的道德感。“義”是合宜、恰當、正當,尊重賢人,尚賢使能是社會之“義”的重要內容。“禮”就是“仁”與“義”的具體化、形式化,以此體現親親、尊賢為內容的社會秩序?？鬃诱f“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遜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論語·衛(wèi)靈公》)這也表明仁義在內,禮儀在外;仁義是質實,禮文是形式。
在“禮”中包含了一定的人道精神、道德價值。“禮也者，貴者敬焉，老者孝焉，長者弟焉，幼者慈焉，賤者惠焉。”（《荀子·大略》）荀子推崇“禮”為“道德之極”、“治辨之極”、“人道之極”，因為“禮”的目的是使貴者受敬，老者受孝，長者受悌，幼者得到慈愛，賤者得到恩惠。在貴賤有等的禮制秩序中，含有敬、孝、悌、慈、惠諸德，以及弱者、弱小勢力的保護問題。禮學對官員、君子提出了德、才、祿、位相統(tǒng)一的要求，亦對他們提出了“安民 ”、“惠民”、“利民”、“富民”、“教民”的要求，“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養(yǎng)民也惠”，“使民也義”（《論語·公冶長》），“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論語·學而》），“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論語·堯曰》），反對濫用權力，對百姓“動之不以禮”（《論語·衛(wèi)靈公》）。這也是禮學秩序原理的題中應有之義。
《禮記·曲禮上》指出，依禮而行，有一定的節(jié)度，人與人相處既不侮辱別人，也不與人親昵失敬。君子待人接物時態(tài)度恭敬，凡事有節(jié)制，謙遜禮讓。禮以內在的敬、讓為質實，在行為上以遵循一定的儀節(jié)表現出來。但這不只是拘守禮文儀節(jié)，而是以禮讓為本質。孔子繼承古代《志》書，重申并強調“克己復禮，天下歸仁”，表明克制自己，使行為合乎一定的規(guī)范，有一定節(jié)制并加以實踐的重要性。當然這也是以仁心為依據的。儒家提倡“富而好禮”，“克己復禮”，是主張通過修養(yǎng)的功夫來節(jié)制驕奢淫逸。
“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人為之節(jié)。衰麻哭泣，所以節(jié)喪紀也。鐘鼓干戚，所以和安樂也。昏姻冠垂，所以別男女也。射鄉(xiāng)食饗，所以正交接也。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禮記·樂記》）這里強調的是“節(jié)民心”，“正交接”，以及禮、樂、刑、政的配合。孔子的弟子有子講：“禮之用，和為貴。”這是就治理家國天下的事務而言，禮的作用，以遇事符合一定的節(jié)度，無過無不及，做得恰當為可貴。當然，不是為恰當而恰當，這里有價值的內涵。但以一定的規(guī)矩制度來節(jié)制人們的言行，則是禮的主要功用。主要是這其中蘊含的“節(jié)度”的觀念亦是值得發(fā)掘的。
“太上貴德,其次務施報。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人有禮則安,無禮則危,故曰‘禮者,不可不學也’。夫禮者,自卑而尊人,雖負販者,必有尊也,而況富貴乎富貴而知好禮,則不驕不淫;貧賤而知好禮,則志不懾。”(《禮記·曲禮上》)這一交往原理包含如下內容以德為貴,自謙并尊重別人,講究施惠與報答,禮尚往來。無論富貴或貧賤,都互相尊重,互利互惠。這里我們尤其重視對于負販者、貧賤者的尊重。天子與諸侯、諸侯國之間的聘問之禮 “聘”就是“問”,“聘問”就是訪問、問候或慰問的意思含有深刻的文化內涵與意義,大致有“明貴賤”、“禮讓”、“致敬”、“
其次，我們談談“禮”的現代意義。
三禮之學是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遺產，有其現代價值。禮樂文化不僅促進社會秩序化，而且有“諧萬民”的目的，即促進社會的和諧化。一個穩(wěn)定和諧的人間秩序總是要一定的禮儀規(guī)范為調節(jié)的，包括一定的等級秩序、禮文儀節(jié)。“禮”的目的是使“四海之內合敬同愛矣。”（《禮記·樂記》）禮樂教化的人文精神是人與人、族與族、文與文相接相處的精神，是協(xié)和萬邦、民族共存、文化交流融合并形成統(tǒng)一的中華民族、中華文化的動力?？鬃訉ΧY樂的繼承、傳授，大有益于他身后兩千五百年世道人心的維系和民族的大融合、文化的大融合。
禮讓為國,安定社會,消弭爭奪戰(zhàn)亂,節(jié)制驕奢淫逸,是使人民得以安居樂業(yè)的前提。以一定的規(guī)矩制度來節(jié)制人們的行為,調和各種沖突,協(xié)調人際關系,使人事處理恰到好處,是禮樂制度的正面價值。這里有社會正義的義蘊,即反對貧富過于懸殊。一部分人富起來了,富了以后怎么辦孔子講“富而后教”,講教化、教養(yǎng),反對鋪張浪費、夸財斗富。目前我國的大眾文化渲染淫逸,對社會風氣有極大的腐蝕作用,對青少年的成長十分不利,而文化批評的力量卻格外薄弱。這是值得我們檢討的。
就現代生活而言，在外在強制的法律與內在自覺的道德之間有很大的空間，即包含社會禮俗在內的成文與不成文的規(guī)范。這就是“禮”。古今社會規(guī)范的差異不可以道里計，但提高國民的文明程度，協(xié)調群體、社區(qū)的關系，促成社會健康、和諧、有序地發(fā)展，不能沒有新時代的禮儀文化制度、規(guī)矩及與之相關的價值指導。我國歷來是禮儀之邦，今天我們仍然面臨提高國民文明程度的任務。在這一方面，禮學有深厚的資源。
就國家間的交往而論,盡管周秦之際的諸侯國與現代的民族國家不可同日而語,但互利互惠、和平共處的交往之禮義,亦有可借鑒之處。我們在《左傳》與《國語》中看到許多例證,即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邦國之間的交往,雖然最終是以霸主們的“勢”來決定其地位,然而“理”在“勢”面前并不是蒼白無力的,霸主們亦害怕“屈理”,因而歷史呈現的是“理”、“勢”相乘的辯證歷程,“理”、“勢”之間有一定的張力。在一定的意義上,“理”即是“禮”, 或一定的“禮”中包含有“理”,即公正與道義。故“禮”與“理”可以互訓,故《左傳》、《國語》的作者有“禮也”、“非禮也”的價值評斷。
文明間的對話需要有“禮”的精神的調劑與“禮”的智慧。例如“禮”的秩序原理中所包含的規(guī)范、有序、崇義、扶弱的因素，節(jié)度原理中所包含的節(jié)制、恰當、分寸、適度的原則，交往原理中禮尚往來、尊重他人、敬、讓、輕財重禮、不驕不淫、相互溝通與理解的內涵，和諧原理中的和親、諧民、仁愛、交融的精神，均是走出自我，走向他者、社群、國家、天下的相互倫理，而具有普世價值。
“禮”學是一門“溝通”的藝術，“對話”的倫理。中華文化在調和性上見長。協(xié)調、和合的過程并不會掩蔽其原創(chuàng)性，相反有著如下的品質：“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禮記·中庸》）“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周易·系辭傳》）正因為有多樣性、有差異，才有創(chuàng)造之源。人類各族群、各地域、各語言的文化方式、能力、傳統(tǒng)、價值都是相對的，唯其如此，才有燦爛豐富的世界文明。文明間的理解與溝通需要呼喚相互尊重、學習、禮讓的精神。我們對禮學的這些原理可以作創(chuàng)造性的轉化，并使之在文明間的交往、溝通、對話、理解中，逐漸地成為可普遍化的倫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