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人傳(續(xù))
文/程廣云
每一個人都端端正正地把自己的屁股放在座位——凳子或椅子上。在桌子上,每一個人都伸出雙手,拿著碗、筷或勺,規(guī)規(guī)矩矩地往自己的嘴巴扒飯、菜,并灌湯。我是累了,餓了,渴了,但是對于這種手工勞作非常惡心。我看見了柱子上面兩個字:“腦漿”。我的一個綽號是“猴子”。據(jù)說廣東菜有一道叫做“猴腦”。我還是趕緊溜好了,要不他們把我抓住,用箍孫猴子的緊箍咒箍我了,然后用剃刀剃光了我的頭,最后用榔頭敲破了我的腦袋殼?!拔恕钡匾宦?,我聽見了一種興奮的喝彩,碗、筷、勺一齊都伸向了我的頭腦了。逃吧!逃吧!逃吧!我感覺了一種瘋狂的舉動,我摸一摸后腦勺,好歹保全了自己的腦袋。我真是后怕,回頭看了看,原來柱子上面豎排兩個字:“豆腐”;橫排兩個字:“腦漿”。大家稀里胡涂正在吃的、喝的,不是我的腦漿,而是豆腐腦、豆腐漿。
這樣我就有點放心了。我走著走著,卻又覺得稀奇古怪。電線桿子上面一路寫著:“心中算計、心中算計”。你們好像都在算計著我。我家祖宗是發(fā)明算盤的,“噼里啪啦”,二一添做五,三下五除二?,F(xiàn)在的什么計算器和計算機,我家早就有了。我比你們更會算計。于是我和你們一路相互盤算。我真是擔心,回頭望了望,原來電線桿子上面一路寫著:“計算中心、計算中心”。
這里一路都是商店。一家鐘表商店,商店里面都是鐘表。連店主和店員的神經(jīng)和脈搏都是鐘表。這些鐘表走得十分準時,分秒不差?!暗未?、滴答、滴答”,……用不了多久,我的心跳、脈搏和呼吸便會跟它同步,每分鐘抽動六十次來回,既不會更多,也不會更少。
這里一路都是商店。一家鏡子商店,商店里面都是鏡子。連店主和店員的面孔和眼睛都是鏡子。每一個人的每一副面孔都是一面鏡子,每一張臉的每一只眼睛都是一面鏡子,每一只眼的每一滴淚水還是一面鏡子。這一面面凹凸不平的哈哈鏡,彈簧一樣,把你扭曲,撐圓,壓扁,伸長,縮短。
店主戴著一副眼鏡,——竟然還是過了時的夾鼻墨鏡,兩只眼睛死死盯著我看。他那眼鏡背后的眼睛似乎看穿我這肉體背后的靈魂,仿佛X光可以透視。但我怪不了他,我們倆都是兩面派或雙層人,也都拖著一個影子。
“你是干什么的?”他問,手在鼻梁上推動了一下眼鏡,仿佛很有風度,一定是看電影看多了的緣故。
好奇怪的問題!我想。逛街的呀!串門的呀!既然你是商店,所有的人、一切的人不都可以在里面溜達溜達嗎?難道我例外嗎?
“你做什么?”他重復(fù)問,手摘下了眼鏡,似乎既不近視,也不遠視,他裸視的焦距正好對準了我,好像我們孩提時候拿著一面鏡子,對準太陽取火,我就是他取的火。我愿被他點燃,但我卻怕他這種眼光,直勾勾,絕不游移,絕無漂浮,絕非彎彎繞,就是直指人心。
“隨便轉(zhuǎn)轉(zhuǎn)!”我不得已答他一句。
“不買東西?”
“不買!”
“不賣東西?”
“不賣!”
“你不買,怎么賣?”
“我不買,也不賣!”
“傻瓜!我不是說你怎么賣,是說我怎么賣?”他有些惱怒了。
“不是還有別人嗎?”
“別人都跟你一樣,我就得關(guān)門大吉了!”
“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你從來不買東西嗎?你吃什么?你穿什么?偷嗎?!搶嗎?!”這家伙說話在最后兩句莫名提高語調(diào),起碼提高八度。
“我在別處買呀!”輪到我惱怒了。
“你可以在別處買東西,為什么不可以在這里買一點什么呢?難道都是假貨?!莫非全是次品?!”前半句柔和,后半句暴烈,落差何止千尺。
“我現(xiàn)時沒帶錢!”我雖然被他的蠻不講理強買強賣震驚了,還是克制住自己。
“你怎么不帶錢?”他的眼睛眨了一下?!八懔耍∥覀兛梢砸晕镆孜??!?/span>
“什么?”我有點疑惑了。“你讓我把衣服當給你嗎?”
“我們不是當鋪!何況,我對你衣服以外的東西不感興趣,我對你皮膚以內(nèi)的東西很感興趣?!彼f得似乎很調(diào)皮。
天啦!媽呀!我遇見了一個變態(tài),好像孫二娘包子鋪。我轉(zhuǎn)念又一想,也許只是一個玩笑而已?!笆裁匆馑??你買下我?我賣給你?”
“你整賣不值錢,你零售很值錢?!彼忠簧欤阌幸粋€店員屁顛屁顛地呈上了一件東西,好像一份賬單。店主手指在嘴唇上抹了一下,好像數(shù)錢一樣,熟練地翻到了某頁,隨手塞給了我。“你自己看!”
我翻開來,原來是一張人體器官價目表,諸如頭皮、頭蓋骨、腦髓、五官、四肢、五臟、六腑、皮膚、骨骼、骨髓、血液、男女生殖器,無所不有,全部實碼標價。我便感覺到了危險,但是天性讓我黑色幽默。
“我如果賣給你,誰收我尸?你給誰錢?”
“笑話!哪有剩余?既無全尸,也無零碎。給什么錢?那是賣價,不是買價?!?/span>
“我白給你?!”
“你不給我,也得給別人;與其給別人,不如給我?!?/span>
我一邊說話,一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我感覺在店主示意下,另有一個店員準備關(guān)門落栓,還有幾個店員準備繩索綁架。說時遲那時快,我便奪路而逃,只聽背后店主、店員齊聲高呼:“抓小偷!抓強盜!抓—小—偷!——抓—強—盜!——”
靈魂的我問肉體的我說:“我們偷什么了?搶什么了?”
肉體的我氣喘吁吁,倉皇答道:“還有功夫考慮這個?趕緊逃命要緊!”
影子幸災(zāi)樂禍,說道:“這都不懂?!是說你們偷了自己!搶了自己!他們認定,你們已是屬于他們的貨色了!”
他們一路追趕、喊叫真是管用。路上行人都相信了。他們集合起來,四面八方圍追堵截,終于將我擒獲。
每一個行路人都變得不可忍受了,他們憤怒起來,手拉著手,腳跟著腳,把我抓住,把我推到法庭上去。他們集體作了原告:“邪惡,無法容忍”。
這個法庭好像其它任何法庭一樣,沒有一點自己特色。所有路人在旁聽席上坐定,我被交給兩個法警,被押到被告席上坐定。
“起立!”書記員一聲口令,公訴人、辯護人、被告人(即我—我—我)、法警、聽眾應(yīng)聲而起。
審判長以及一男一女兩個陪審員出場,在我對面座椅上面坐下。
“坐下!”接著一聲口令,全體隨之落座。
審判長帶著一頭假發(fā),——竟然還是過了時的披頭散發(fā),一雙眼睛不僅沒有看我,甚至沒有看任何人,眼光越過人們頭頂,直視前方。兩位陪審員一左一右,正襟危坐,向他看齊。他們的表情、姿勢和動作絕對一致,好像儀仗隊舉行檢閱式一樣。
“現(xiàn)在開庭!”審判長落下法槌,法庭一片肅靜。
公訴人在我的左前方,辯護人在我的右前方。但我卻無法左顧右盼,我兩邊法警身高馬大,擋住我的視線。因此我除了看見審判長、兩位陪審員面部以及書記員背部之外,看不見其他人,只聽見人說話。但是開庭之前我與公訴人、辯護人兩個都見過一次面,也說過幾句話。
檢察官作為公訴人,宣讀《起訴書》。她是女的,聲音做作,又尖又細,拖腔拉調(diào),初聽會起雞皮疙瘩,久而久之就習慣了,聽到最后美妙起來,伴隨聽眾鼓掌喝彩,余音繞梁經(jīng)久不息,以致我只知道欣賞她講話的聲音,但卻忘記她講話的意思。我想,她的意思無非是說,我是一個慣犯!一貫調(diào)戲婦女,虐待老人,欺負小孩,諸如此類。這次違約賴賬,偷了自己,搶了自己,實屬罪不可赦,應(yīng)予嚴懲不貸。
昨晚我們會見時候,她給我的印象還是挺優(yōu)雅的特溫馨的,動作亮眼,聲音悅耳?!拔也殚喠四愕臋n案,我們兩個竟然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她像跳舞一樣轉(zhuǎn)一個彎:“還是同一醫(yī)院同一產(chǎn)房!”她按捺不住得興奮起來了。盡管面前沒有話筒,她還是伸出雙手握住,湊到嘴前。她像唱歌一樣絮絮叨叨:“小時候聽我媽媽說,她生我后差點把我跟臨床一個小男孩換掉了。我家只有女孩,想要男孩;人家只有男孩,想要女孩。那個小男孩就是你吧?!”我正要回答她問題,她接著又說了:“你媽媽嫌棄我難看,沒有換成!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正好相反!輪到我難看了。我想,這是她要說的意思。只是她說話你很難插得上嘴。“有人說:出生時候的相貌和長大之后的相貌正好相反。”她感嘆了一聲。臨別之際她說:“我是檢察官,明天作為你的公訴人,必須秉公執(zhí)法,不能徇私舞弊。這個我想你是懂的。”是的,我懂!我只有點頭的權(quán)利,沒有搖頭的權(quán)利。
證人一個一個在法庭上作證。所有證人都是路人。
路人甲是一個老頭。他說:“被告從小好吃懶做,一點也不勤儉節(jié)約。吃完飯也不知道把碗舔干凈,睡完覺也不知道把被疊整齊;也不知道打水,也不知道掃地?!?/span>
路人乙是一個中年婦女。她說:“我親眼看著他長大:越長大越難看。這就不能怪他父母,只能怪他自己。這個年紀還沒對象,還沒孩子?!?/span>
路人丙是一個年紀比我大點或跟我相仿的青年男子。他說:“他就是喜歡跟別人不一樣!我們白天干活,賺錢,晚上搓麻,賭錢,他一天到晚讀書,寫作,閑逛,發(fā)呆?!?/span>
路人丁是一個年紀比我小點或跟我相仿的少女。她說:“他有一個綽號'故事大王’,一天到晚就知道講故事,瞎編,顯擺?!?/span>
……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也實在看不下去了,便打起了瞌睡,中間還有多少證人作證,就迷迷糊糊了,仿佛所有路人都作證了,我打起了呼嚕,被兩個法警左右拐兩下,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其時最后一個證人店主作證完畢。
律師作為辯護人,提出辯護意見。他是男的,說話緊張起來,就會結(jié)結(jié)巴巴,到了沒完沒了地步,以致聽眾連續(xù)鼓倒掌,不斷喝倒彩,連我也都不敢恭維,但是由于利害攸關(guān),因此斷續(xù)聽見幾句。
昨晚我們會見時候,他給我的印象還是頗有教養(yǎng)頗為文雅,言語不俗,舉止得體?!澳氵€記得我嗎?我們小時候在一起,學(xué)走路,學(xué)說話。”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觀察我的反應(yīng)?!伴L大了天各一方,各奔前程,小伙伴都忘記了。”他又停頓了一下,觀察我沒有反應(yīng),就接著說:“你怎么落到這個地步了?——幸虧碰見了我。我是律師,明天作為你的辯護人,打官司好多年,我還是有一套。”他又再次停頓了一下,觀察我還是沒有反應(yīng),又接著說:“辯護人!律師!這個,這個,這個收費問題,你看怎么解決?”一開始我就料定他會說出這句話,終于等到他說出這句話,我還是不說話,可能是存心吧!可能是故意吧!這回輪到我觀察他:臉色泛出紅來,轉(zhuǎn)白,發(fā)烏,泛出青來。他終究還是平靜下來,跟我說:“有困難就算了!就當一次司法救濟,也當我們發(fā)小交情?!彼H有一些氣魄了,仿佛即刻高大起來,逼出我的矮小來了。臨別之際他說:“你的問題可大可小,說大大,說小小,關(guān)鍵在于民怨極大,民憤不小,眾怒難犯。這個我想你是懂的?!蔽叶?!我不由我說了算,而由人說了算。
現(xiàn)在我就可以欣賞辯護人的辯護詞了。辯護人指出:“審判長!陪審員!公訴人忽略了一個明顯的事實:我的當事人不是一個人,而是三個人!”全場一片“噓”聲。他繼續(xù)說:“或者'三位一體’?!边@片“噓”聲進而夾雜口哨。
審判長敲了一下法槌:“肅靜!——辯護人不必故弄玄虛,說得清楚明白一些!”
“這個'三位’就是靈魂、肉體和影子;'一體’就是我的當事人。對于這個三、三、三(他看見審判長、陪審員用異樣眼光來看待自己,便重又緊張結(jié)巴起來)位一體,應(yīng)當區(qū)分靈魂、肉體和影子。就像一個家庭有三、三、三個成員:父親、母親和孩子。孩、孩、孩子犯、犯、犯罪不能懲、懲、懲罰父、父、母、母,同樣,影、影、影子犯、犯、犯罪不能懲、懲、懲罰肉、肉、肉體、靈、靈、靈魂?!?/span>
審判長問:“你說完了?”
他答:“我說、說完、完了。”我看他用手帕擦汗了,我想他盡自己努力了。
接著法庭辯論。公訴人反駁:“審判長!陪審員!辯護人不是在給被告人作辯護,而是在給大家說笑話?!彼f得大家會心一笑,連我也不免。她接著說:“可惜這里不是春節(jié)晚會,說相聲,演小品;而是法庭,定罪,量刑。——以基督教'三位一體’說來辯護不值一駁,以家庭來比喻個人同樣荒唐。引用宗教、有神論、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xué)作為證據(jù)是錯誤的和無效的。鋒利怎么能夠離開刀刃而存在?靈魂怎么能夠離開肉體而存在?——這個樸素道理連古人都知道,今人為何依然迷惑?我們信奉科學(xué)、無神論、唯物主義、辯證法,因為靈魂和肉體不可分割,和影子不可分割,所以影子犯罪等于肉體犯罪,等于靈魂犯罪。這是鐵的事實、鐵的邏輯!”這番言辭玫瑰鏗鏘,引來一片掌聲喝彩,連我都為之感動了。
輪到被告人最后陳述,我已不能自已了!“我的靈魂贊成公訴人的意見,我的肉體贊成辯護人的意見,至于我的影子,應(yīng)該站在支持肉體,反對靈魂一邊?!蔽覍嵲诓恢牢沂窃谡f什么。
但是,我的辯護人似乎突然受到啟發(fā),立刻舉手發(fā)言:“我的當事人可能患有人格分裂癥,'三位一體’就是人格分裂癥。提請法庭考慮延遲判決,以便補充證據(jù)?!?/span>
公訴人隨即舉手發(fā)言:“反對!”
審判長當即立斷:“提議無效!反對有效!——現(xiàn)在休庭!”法槌落下,法庭騷動起來。
休庭以后,重新開庭。全體起立,審判長宣讀《判決書》:“公訴人指控被告人,證據(jù)充足,適用法律相關(guān)條文規(guī)定,本庭予以采納。辯護人引用基督教'三位一體’說為被告人作辯護,違反科學(xué)常識,本庭不予采納。”于是,審判長作了這樣一個判決:“把被告人當作路邊的垃圾箱!”
于是我被固定在路邊。他們用鉚釘把我的手和腳焊接住。行路人沖我嘴里傾倒各種垃圾:玻璃瓶、易拉罐、塑料袋、紙殼、紙屑和形形色色的廢棄物,以其直線、曲線、弧線、螺旋線、波浪線和形形色色的拋物線扔我嘴里。肉體的我倒無所謂、不在乎,反正他吃得飽飽的、喝得足足的。靈魂的我卻憤怒了,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廉潔正直,他要設(shè)法除掉這個骯臟的肉體和那個邪惡的影子。
但是兩個把腦袋別在褲襠里的小孩跑來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一路玩著各種把戲:滾鐵環(huán)、踢毽子、跳繩和蕩秋千,諸如此類,他們都玩膩了。他們覺得這個垃圾箱挺好玩,要拿回家,他們用起子把我的手和腳撬開了,左右提著我,走進一家劇院里。
這家劇院好像其它任何劇院一樣,沒有一點自己特色。椅子,前后左右都是椅子。椅子下面是土地,上面是空氣。
戲臺中央站著一位編導(dǎo)。他的頭發(fā)挺拔,眉毛直立,說起話來胡子一翹一翹。他的聲音洪亮,底氣充足,余韻繞梁。只是我懷疑他是否帶著假面,他和這個戲臺、這個劇院都不真實,只是我不能揭穿它。
這位偉大的編導(dǎo)正在發(fā)表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說。沒有任何聽眾或者觀眾,他只顧自己說:“諸位!人類是邪惡的。不管上帝創(chuàng)造的,還是猴子進化的,總之人類是邪惡的。人類罪惡的根源就在于:差別!——男人和女人的差別,老人和小孩的差別,人種、民族的差別,等級、階級的差別,等等等等。哲學(xué)家萊布尼茨曾說過:'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我要重新改造人類,我能徹底消滅這些差別!”那些椅子鼓掌跺腳,歡呼雀躍。
然后,他的助手推出一個標準人的模型。這個模型是中空的,全部特征都取了平均值。
一場偉大的事業(yè)就要開始了。
正在這個時候,兩個把腦袋別在褲襠里的小孩跑來了,他們提著那個垃圾箱。小孩稱編導(dǎo)為爸爸,又將他們提的那個垃圾箱給爸爸看:“爸爸!看。”“看,爸爸!”“好玩嗎?”“好玩吧!”
爸爸說道:“長得像個人樣。——做我們家的痰盂吧!”又說道:“到你們媽媽那里去吧!”他在孩子肩膀上一拍,兩個孩子成了木偶。然后他把他們推走,又將他們?nèi)胍惶兹A麗的衣服里面。原來,他稱作孩子“媽媽”的竟然是一套華麗的衣服。
編導(dǎo)重又開始他的工作。在他的指揮下,所有演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以其統(tǒng)一的、標準的蛙跳動作——都先后進入了那個標準人的模型。等他們出來的時候,他們變得一模一樣: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沒有性別,沒有年齡,面孔千篇一律。
偉大的事業(yè)終于完成了。
夜晚,燈光、螢火蟲、星光和月亮都熄滅了。影子擴散了,肉體昏睡著,而靈魂的我則感到了莫名的恐懼。他便用了夢的力量,使肉體的我起來,走動,摸索,尋找,讓肉體的我用一根火柴將一支蠟燭點燃了,打翻在自己身上。……
我害怕我一滴眼淚溶化你
我害怕從靈魂的口袋里掏出一面鏡子
破碎的玻璃鑲嵌著破碎的肉體
我害怕我的腳被路咬傷
我的腿成為拐杖
下半身赤裸裸
上半身空蕩蕩成為半件衣裳
我害怕我的身軀被人撿去當作垃圾
我的腦袋被人拾去當作痰盂
雙手十指當作十根火柴
點燃了兩根柴禾正是自己的兩條臂膀我害怕
我害怕你提著燈籠在我牢籠里摸索
我害怕偽裝磷火
從墳?zāi)估锪懔闼樗轱w出螢火星火
我害怕踢球踢了自己的頭
所有的眼睛流成一條河
我在眼睛里成為焦點
我在光線里成為灰塵在河流里成為泡沫
我害怕所有的面孔變成一張臉
剪下的面孔貼上漆黑的帷幕
思想在斑白的毛發(fā)里閃爍
重又生長一群智慧的動物我害怕
編輯:衛(wèi)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