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有人問我:“紅樓夢中你最討厭哪個人物?”那我的回答肯定是襲人和妙玉,這可能和個人性格有關(guān),我一向不喜歡矯柔造作的女子,更不喜歡象襲人那樣搬弄是非的人,真要寫妙玉也是很犯難的事。
一夢的那篇《在理性和感性的夾縫里喘息》我看了后深有感慨,就妙玉而言,從理性的角度出發(fā),書中每個人物都無絕對的美與丑,都是應(yīng)該值得同情和唏噓的,可是從感性認識上看,我確實討厭這個她。把我自己的看法寫下來只怕會被口水淹死,而且討厭她的原因大約也跟不喜歡她的大多數(shù)人相同,寫出來好象又有炒剩飯的嫌疑,后來想了想,讀《紅樓夢》的感性認識是在變化的,就象當(dāng)初看寶釵,一上來就尖酸刻薄痛快淋漓地數(shù)落一頓,貼在論壇上經(jīng)眾多朋友一討論,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以往沒看到?jīng)]想到的地方,對寶釵的看法也就逐漸從偏激轉(zhuǎn)為客觀,盡管還不完善,但比當(dāng)初要客觀的多了。這應(yīng)該算是一個進步吧?因此就想還是把自己的認識拿出來,也許能跟寫寶釵一樣,接受批評和教育,逐步完善自己的理解。
不寫妙玉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對這個角色不太明白,一直沒想透為什么十二釵中要有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出家人?妙玉在故事中究竟有什么作用不得而知,好好一個省親別院為什么非要修個攏翠庵在里面?繁花似錦、烈火烹油之花紅柳綠處卻有一個不和諧的音符,單為主人信佛么?虔誠信佛的好象只有王夫人,王夫人卻有自己的小佛堂;賈母積善但未必信佛,寶玉似乎更信老莊,林妹妹是不管這些的,王熙鳳更是不理會因果報應(yīng),惜春?惜春倒是信的,但惜春是孤寡之人,攏翠庵似乎不曾入她眼,妙玉也未必看得上惜春……(《紅樓夢》之奇在于一本書不是越讀越明白,而是越讀越糊涂,十二釵中偏要加進一個來歷不明的出家人,還要加一個年幼無知可有可無的巧姐,留的筆墨又不多,讓人琢磨不透。說到這里,似乎又不得不扯到索隱上來,不索隱好象不能“辯是非”,一索隱卻又更加云里霧里。)
一
很多人都說妙玉是黛玉的一個分身,是出家后的黛玉,黛玉是塵世中的妙玉,大約因為兩人都是孤標(biāo)傲世、自命清高的人物,但是我卻覺得,妙玉其實更多的地方與寶釵更象,看妙玉不防與寶釵對比著看。妙玉和寶釵有何共通之處?我的回答是有,也沒有,感覺上兩個人有些地方好象寫顛倒了,對比著看很有趣味。
先說蘅蕪院與攏翠庵。
蘅蕪院是“蘅芷清芬”香氣襲人之地,偏是“一株花木也無”,有的是“奇草仙藤越冷越蒼翠”;攏翠庵本應(yīng)是青翠之地,卻是“花木繁盛”,還把最艷的胭脂紅梅一墻圈之;出身皇商的寶姐姐屋中一色陳設(shè)皆無,乃是雪洞一般,不象小姐的繡房。寶姐姐也是通身上下也無半點富貴閑狀,不是沒有,是“沒用的東西還有一大框”,寶釵是一個藏字,富而不露。妙玉本是投奔來的,出家之人卻有珍奇異寶,有就有吧,還要拿出來顯擺,對賈府不屑一顧“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這么一個俗物來。”與鳳姐的那句“把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呢。”何其相似?出家人不打誑語,想來妙玉也沒有,只是話卻說得如此露骨,本應(yīng)藏的人卻偏生要“露”。
寶釵的簡樸是出于克己復(fù)禮,清心寡欲的思想規(guī)范,也有家道中落的原因,但家道中落還不至于讓寶釵節(jié)儉到如此地步,大約還是思想上的克己尊禮。書中一再提到“當(dāng)今以仁孝治國”,以仁孝治國的應(yīng)該是指乾隆,但雍正朝時,雍正自己就是以節(jié)儉為重,從其他讀本上我們也可以看到雍正朝時很多官員為討好皇上,甚至故意穿著補丁衣服上朝,這大約也是寶釵刻意簡樸的原因。而妙玉呢?一個流落異鄉(xiāng)的出家人,卻這樣明目張膽地炫耀自己的收藏,按理說,出家人才正該清心寡欲,與世無爭,但是妙玉的生活相當(dāng)精致。
二
妙玉出場的次數(shù)很有限,第一次特寫就是劉姥姥游大觀院時的論茶。賈母引了劉姥姥等人到攏翠庵,“妙玉忙接了進去”,然后賈母說要喝茶,“妙玉聽了,忙去烹了茶了。”兩處用了“忙”字,現(xiàn)在是相當(dāng)積極的,這跟后來的送是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妙玉烹了茶之后是“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了一個成窯無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茶盤是一個精致的茶盤,關(guān)鍵還在“金云龍獻壽”上,而蓋鐘則是成窯五彩瓷,成窯是官窯,以五彩者為上,把最好的瓷器親自捧給了賈母,而且還是深諳賈母的喜好,獻上的是老君眉。這一個細節(jié)跟寶釵過生時特意迎合賈母,點的甜爛之食和熱鬧的戲劇也頗為相似。
接下來妙玉只把“黛玉、寶釵”拉了去喝梯己茶,為什么單叫這兩個人?大觀園中人人皆知,黛釵是最出眾的人物,這也可以看出妙玉心性很高,別的人無法入她青眼,但寶玉跟了去之后,分配茶具時他說:“常言道‘世法平等’……”妙玉雖是出家人,她眼里卻未必就“世法平等”,分配茶具就可以看出在她眼里,人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妙玉鄙視劉姥姥做得很露骨,比黛玉的取笑還要過分,劉姥姥幾乎每個人的屋子走去了,也沒見誰要清水洗地,只有妙玉,妙玉并不是誰來了她都要清水洗地的,只有這一次,當(dāng)然主意是寶玉出的,但妙玉相當(dāng)高興地接受了,還認為寶玉是合了她的心。
有人說妙玉在這里譏諷黛玉是俗人,黛玉也沒反駁,好象是很看重妙玉,不與其爭論,是因為妙玉的確不俗。我倒認為不然,試想,如果有人這么說當(dāng)面指責(zé)你俗氣來標(biāo)榜自己不俗,你會做如何答復(fù)?與之爭辯?辯不辯得倒對方還在其次,自己倒是真的俗氣了,黛玉之沉默是不便為,不屑為,寶釵在這里是一言不發(fā)。寶玉祭奠金釧時,黛玉也譏諷他是個俗人、不通,寶釵同樣也是一言不發(fā)。
黛玉之不俗不在形式,而是心性使然,自然流露;寶釵是不理會俗與不俗,或者她寧肯自己世俗一點,才刻意掩藏自己的不俗。唯一標(biāo)榜自己不俗的只有妙玉,而我認為妙玉在這一次實際上倒是很俗氣的。
妙玉把自己用的綠玉斗拿給寶玉用,好象一點不避嫌,正是不俗之舉,但我卻覺得這樣刻意作態(tài)有點“媚”,寶玉一番“入鄉(xiāng)隨俗”的話,妙玉是“十分歡喜”,又去尋出個寶器來給寶玉用,寶玉一喝茶是“果然輕浮無比”。關(guān)于烹茶用的水,這里寫得很細,前面給賈母的茶是舊年的雨水,后面給寶玉等人喝的茶是梅花上的雪水,倒是冰清玉潔的雪水還比雨水更“輕浮”了。而書中黛玉多次說道,對吃穿用度的挑剔是輕狂之舉,黛玉是很注意的,那妙玉這番作為是不是“輕狂”呢?
寶釵的“冷香丸”是大費周折才能制得出,后來寶釵論畫,說起來頭頭是道,完全不是“藏拙”,也是“露才”,列出的單子更是洋洋灑灑,一樣不缺,但用得用不到,是不是必須就很難說了,大約形式更重于實際,先把陣勢鋪開來,卻為難了筆也是幾只禿筆,顏色也不全、只會畫幾筆寫意的四姑娘,畫還沒開始,功勞就先被寶釵占去了一半,想必畫起來要有多膩味就有多膩味。妙公之論茶雖只寥寥幾筆,效果卻差不多,本是好茶好水,被妙玉一句“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頓時就倒胃口,茶也不清香高遠了,倒是過程喬張弄致,喝得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句不對就成了她眼里惡俗之人。
關(guān)于對劉姥姥的態(tài)度,在妙玉身上看不到出家人的善。盡管大觀園中的小姐們也鄙薄劉姥姥,但是不比妙玉來得更刺眼,她畢竟是身在紅塵之外。寶玉建議她把杯子送給劉姥姥讓她賣了度日,妙玉是想了一想才很不情愿地答應(yīng),還說幸好自己沒用過,要是用過打爛了也不給她,不為別的,只為說明自己不屑為伍,嫌她臟。要是大觀園中都這么看,只怕劉姥姥一走,那么多碗筷全部都要燒了,整個大觀園都要水洗一遍才算干凈。
妙玉作為一個出家人并不是“廣開佛門,普渡眾生”,相反,她的攏翠庵是禁地,輕易人進不去的。送眾人走時,她只送到門口,等人一出去回身就把門關(guān)了,有人說她這是蔑視權(quán)貴,而“迎”的時候何嘗蔑視了?拿出那些珍寶也不是在蔑視,而是要借此說明自己出身高貴,甚至比賈府還要高貴。
這里再提一個細節(jié),鳳姐與鴛鴦設(shè)局取笑劉姥姥時,唯一沒有寶釵的描寫,她為什么沒有笑?轉(zhuǎn)頭在惜春房中,黛玉一句“母蝗蟲”她倒笑得“動不得”了,在寶釵眼里,先前鳳丫頭的取笑是市井玩笑,不值得回味,也不值得她笑,只有黛玉用“春秋筆法”提高到雅的層次,她才笑起來,寶釵之清高 也就可見一二。所以我認為,在對劉姥姥的態(tài)度上,黛玉還算得上“仁慈”的。妙玉之刻意“不俗”與寶釵之刻意“流俗”都有太多矯情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