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的文字在《紅樓夢》整部書中很集中,基本在六十四至六十六這三回。對于尤三姐這個紅樓人物的品與行,歷來的讀者都有各自的評,但評的基礎(chǔ)卻有兩個,一是程高本,一是曹著原本。雖然兩本間的差異現(xiàn)在判別起來并不難,無奈程高本流傳既久且廣,其影響也非是一夕可除。如今,我也寫尤三姐,當(dāng)取原本文字,而從紅樓的“大旨談情”、“萬艷同悲”的角度,對“情小妹”這一紅樓女兒來作個人的理解與闡發(fā)。
尤氏姐妹最早在書中出現(xiàn),是在第十三回秦可卿的喪葬之時,第二次出現(xiàn)則是六十四回賈敬之喪。作者如此安排人物的出場,似乎并非無意,尤氏姐妹之結(jié)局則有先兆。 尤三姐殞命,書中形容“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并加以“可憐”二字,其自刎的直接原由是柳湘蓮的悔婚退親,嫌其“淫奔無恥”。若是按《紅樓夢》的那個時代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要求女子“三從四德”、“三貞九烈”,那尤三姐可謂咎由自取,是活該的,連死都不會得到同情??墒窃凇都t樓夢》中,作者濃墨重彩的女兒不是那俗常景象,尤三姐到底行止如何呢? 尤三姐涉淫可有證據(jù)?又亂到何種地步?拋開“貞節(jié)”的概念,從“真”的角度來看,尤三姐與賈珍等有染是一定的,有無“失身”呢?這是需要明確判斷的。以我的個人觀點(diǎn),是有過的。我給不出絕對的“死證”,但我還是要有判斷的理據(jù),不能強(qiáng)加與別人同意,但還是得講出來才算妥當(dāng)。
首先,從尤家一門的基本情況說起,尤氏三姐妹并不同母,尤老娘帶著二姐、三姐后改嫁到尤家,以我的紅樓敘事時間推測,改嫁時二姐5歲、三姐3歲,那時的尤氏已22歲,尤老娘是36歲。而尤氏之于賈珍也是續(xù)弦,尤氏24歲嫁到寧府,賈珍時年30歲,賈蓉已經(jīng)11歲了(這些不是無根由的猜測,暫不枝蔓)。尤家與賈府結(jié)親之時,尤二姐、尤三姐尚在孩提。
第十三回,尤氏姐妹在書中初次出現(xiàn):“只見秦業(yè)、秦鐘并尤氏的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賈珍便命賈瓊、賈琛、賈璘、賈薔四個人去陪客。”按算,此時尤二姐16歲,尤三姐14歲,對于尤氏姐妹的到來,賈珍命四個同輩兄弟去陪客,與后文賈蓉得到兩個姨娘消息時的“一笑”相比,很是平常正經(jīng)。
第六十三回,尤氏姐妹二次在書中出現(xiàn),書中后文交代此時尤二姐19歲,按算尤三姐17歲,賈敬新喪,賈蓉一奔到家后,又忙著看兩個姨娘,與尤二姐輕薄調(diào)笑。而賈璉只聞姐妹之名,卻不曾有緣得見。
由此可以看出,尤氏二姐妹從小長到大,不能說是在賈珍父子的眼皮底下(二姐妹也不是輕易在賈府常?。?,但至少都看得見。賈蓉比尤二姐還大好幾歲,他們父子是何時向這二姐妹伸手的呢?先說賈珍,后文有尤三姐聘定給柳湘蓮后,賈珍得賈璉告之,因又遇新友而將三姐一事丟開,可見賈珍乃喜新厭舊俗貪之輩。若推斷自秦可卿亡故后,賈珍另覓新歡而盯上了長大了的兩個小姨,還是合情理的,賈蓉趁機(jī)取便,也不消多說。尤家也素來寒苦,從尤二姐在穿素服成親時,尤老娘“見二姐身上頭上煥然一新,不是在家模樣,十分得意”似可判斷,又尤老娘有言:“家計著實(shí)艱難,全虧了姑爺?shù)膸椭?#8221;,倒不是說貧窮使人墮落,但在富貴權(quán)勢面前,在賈珍之流的蓄意弄巧之下,尤氏二姐妹難抵誘惑及間有的逼迫,而“失身”在賈珍等的魔掌之內(nèi),是很有可能的。
尤二姐的“失腳”書中是寫明了的,而尤三姐呢?據(jù)賈璉對借機(jī)“相認(rèn)已熟的二姐三姐”的況知“與賈珍賈蓉等素有聚麀之誚”,又賈珍在賈璉的新房里與尤三姐獨(dú)處一室取樂,若無賈璉撞上,誰又能將賈珍趕走呢?不必細(xì)糾,有的觀點(diǎn)認(rèn)為尤三姐從未“失身”,當(dāng)然也是一個角度,可以進(jìn)一步的探討,而我以為尤三姐的“失身”相對尤二姐的“失腳”則是暗寫,我這樣的觀點(diǎn)除了上面的分析外,還有兩個方面的考慮:一,清初很有名的詞人朱彝尊有《風(fēng)懷二百韻》,寫下了他與妻妹的情史,那是真感情,.他不顧聲名,將此“艷詞”錄入自己的集子。《桂殿秋》是朱彝尊記其與妻妹戀愛的一首有名的小詞,其中有“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兩個有情的人,在一條小船上共眠聽雨,各想各的心事,滿懷深情,各不侵?jǐn)_,這樣的感情是真摯的,很美好的感情。與之相比,賈珍等真是酒色之徒,何談?wù)娓星?,在這種人跟前,尤三姐靠什么“保身“呢?二,尤三姐不能”失身“嗎?寶玉悟闡一回,黛玉為寶玉續(xù)添一句:“無立足境,是方干凈”,那么對于尤三姐這個人物,“失身”是不可突破的底線嗎?“淫奔無恥”坐實(shí)了的尤三姐,與沒有“失身”的尤三姐,這兩種人物理解相比較來看,我認(rèn)為前者是更進(jìn)了一層,以此為基礎(chǔ),更需要對尤三姐這個人物進(jìn)行解釋與闡發(fā)。
尤三姐既有不妥之實(shí),以上從其家庭背景、成長環(huán)境、及賈珍等的品行來說,還不免有為之開脫之嫌,也就是尤三姐本身如何?尤三姐應(yīng)該是沒有被賈珍等逼迫致命的景況,她也確實(shí)有過錯,但這個過錯不是以封建禮教的“貞節(jié)”來衡量,作者創(chuàng)作這個人物沒有讓她受禮教的束縛,同時也沒有讓她故意的反抗禮教,她不是圣人也不是斗士。尤三姐有被環(huán)境所迫的一面,也有自身過錯的一面,但我認(rèn)為環(huán)境所迫是主要一面。這也正是面對尤三姐這個人物,不能只問尤三姐的錯誤。但也不能不問,尤三姐生來標(biāo)致而又多情,情出于心,情有真假,未能辨識之時,因多情而被“情”所惑,這個情是世俗聲色的“情”,可謂是假情,這是尤三姐自身的主要原因。尤氏姐妹都是被假情所惑,三姐能恥情而覺,二姐則隨情隱忍,雖然結(jié)局都是死亡,但三姐的死更有控訴的力量,更能給人以警醒與震撼 。
尤三姐為什么能恥情而覺?這則要分析一下尤三姐的秉性了?!都t樓夢》第二回借賈雨村之口,提出了正邪兩賦,紅樓中的造劫歷世一干人等都是從那兩賦中來的,尤三姐可比照那“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她不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這是一種性情,她有被情所惑之時,正是這一性情讓她慢慢覺醒。但覺醒卻有一個過程,可分三個階段,(1)六十四回,同樣面對賈璉的撩撥與傳情,尤二姐十分有意,而尤三姐是淡淡相對;(2)六十五回,賈璉偷娶尤二姐后,賈珍又趁機(jī)來找三姐尋歡,賈璉因尤二姐憂慮而前去破例。此段故事尤三姐面對珍、璉弟兄的勾合與戲弄,放出手眼來,竟是她“嫖”了男人,此等處真是作者精彩之筆,從來屬于男子的“專權(quán)”,讓尤三姐做了一回“主宰”,待尤三姐逐出二人,關(guān)門了事,這不是尤三姐的“改天換地”的勝利,實(shí)是侵透了三姐的悲哀境地。尤三姐在姐姐有了結(jié)果后,焉能不為己慮!及三姐識見了珍、璉兩個酒色皮囊,看清了籠罩在自身的虛情假意。又母姐二人相勸時,尤三姐道出了“不知誰生誰死”,六字言語,含意豐富:二姐與鳳姐相比,尤家與賈府相比,強(qiáng)弱分明,縱有尤三姐的“拼命”,也難免這“誰死”里面陪著二姐、三姐、尤老娘這母女一家之性命。如此,尤三姐有了隨后無奈的縱情使性,這有三姐從情惑里逐漸覺醒的過程中陷入了新的迷茫,她沒找到出路,同時也在思尋。(3)同是六十五回,珍、璉被鬧得無法時,倒是尤二姐為妹妹打算,特請她小妹,尤三姐未待姐姐開口,便滴淚涕泣,一翻言語,則真正的恥情已覺,痛改前非了。覺醒后的尤三姐,她追尋的是什么呢?是一份 “真情”,這份情不重“極富、高才、美貌”,但是屬于她自己的可心可意的。這份情也具體化的代表就是“柳湘蓮”,尤三姐待之以真、以誠,且斷玉簪以表,寧可空等一生,因此,之后尤三姐的非禮不動、非禮不言、安分守己,表面上是回歸了封建禮教的約束,當(dāng)然也是那個時代的局限,但實(shí)質(zhì)上,尤三姐是因真情的自我約束,換句話說,尤三姐恥情已覺后的自我要求、約束與封建禮教的約束有相合之處,但是,卻撇去了封建禮教的滯板與不公。
恥情已覺的尤三姐得到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她看定的柳二郎拒絕了她,她以定情的雌劍自刎了,這該怎樣解釋呢?是尤三姐以死來抵償自己罪惡嗎?是尤三姐選錯了人嗎?有過失的三姐就沒了改過新生的機(jī)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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