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者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
——摘自魯迅的《集外集拾遺:絳洞花主小引》。
我們知道,曹雪芹所撰之《石頭記》只傳出前八十回手抄本,經(jīng)后人補續(xù),才以《紅樓夢》為名而廣泛流傳,大概這名字更符合大眾文人的口味吧。盡管仔細體味起來,還是《石頭記》更見得名士的不屈風骨,但是從書名的變化卻也明顯可以看出,小說給人的第一印象,蓋“紅樓一夢”耳。那么,就讓我們從這“紅樓一夢”講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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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紅樓”,在古語中被用來指稱女子的居所。那么,“紅樓夢”即為小說主人公賈寶玉在一女子的居所里所做的一個夢了。其實,縱觀寶玉的人生,如果把大觀園看作一個“清凈女兒世界”的話,那他的前半生也可算是居其中而歷夢幻了。但是雪芹文膽,筆筆不空,也確確實實給我們描述了一個寶玉在其侄媳秦可卿房中歇午,從而夢游太虛幻境的重要情節(jié)。
小說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被多數(shù)評家視為“通部紅樓之綱”和考察推斷曹雪芹所撰《石頭記》八十回后內(nèi)容的重要依據(jù)。因為,在這寶玉人生第一大夢里,雪芹通過“金陵十二釵判詞”和一套“紅樓夢曲子”,揭示了書中主要人物情節(jié)發(fā)展的結(jié)局;而且“紅樓夢”這一書名也直接出于這回文字。正是在這關(guān)鍵的第五回里,在寶玉人生的第一夢中,出現(xiàn)了一位夢幻現(xiàn)實相通的人物—秦可卿。寶玉以九歲(Why?今見王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coast注)之齡與之初試云雨,從而使夢醒后與襲人的“偷試”成為故事情節(jié)上的虛襯。曹雪芹以高妙的騰挪筆法,成功地突出了秦可卿這個非同一般的人物。
說起秦可卿這個人物,真是很有意思。她在書中只活到第十二回,是《石頭記》八十回殘稿之金陵十二釵中唯一的一位“有始有終”的人物。她在“十二釵判詞”和“紅樓夢曲子”中均被排在最后“壓陣”,與排在最前的黛玉、寶釵遙相呼映。而書中對她的形象描寫更是登峰造極:“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乳名兼美”(第五回)。“兼美”者,集釵、黛之美于一身也。這是多么美好的評價!然而正是這位“兼美”可卿,卻又有著異乎尋常的眾多不明之處!
最后,葬的不明。封建社會的中國,婦女是沒有實際地位的,除非她的平輩男人已死殆盡,她才得以有可能被當做那一代人的象征而被供起來,如賈母者。當然,也有少數(shù)女人趁此之便,大加膨脹的,如呂后,武則天,和慈禧者。但,秦可卿是賈府中輩份最低的媳婦,上有三層公婆,她丈夫賈蓉是到秦氏死后為出殯“風光些”才花錢捐了一個侍衛(wèi)郎的頭銜,她在賈府中的位置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她死后用的是親王才有資格用的棺材板;她的祭奠可謂最高品位,僧道高唱七七四十九天升天大懺;從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的一樁樁描述可見,那滿府通被她的死搞了個天翻地覆,不亦樂乎;她的出殯是“壓銀山”般的威嚴,通部紅樓,恐怕只有貴妃省親可比;更絕的是,出殯途中,身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北靜王還要親自路祭,為她讓路先行?。ㄏ喾?,北靜王愛妾死,也就寶玉以朋友身份去慰問一下,那才符合封建社會對女人之死的“體例”。)
嗚乎怪哉!秦氏,字兼美(取“兼釵、黛之美”之意),小名可卿,愛稱可兒。如此美好可人,而一生卻乃紅樓一大疑案!雪芹欺人太甚!有不少研紅人士試圖從書字縫中的蛛絲馬跡鉤沉出秦可卿的“深厚背景”,甚至有考出她是王府公主出身來的,真是不可謂無心了。然而,在我體會,從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來看,雪芹不惜給可卿周圍彌漫上一個個疑團,這“太甚”的“欺人”不正是對這個人物的最好突出嗎?秦可卿本就是“太虛幻境”中出現(xiàn)的現(xiàn)實當中的人物,她跨越了夢幻和現(xiàn)實兩個世界。那么我想,在深入挖掘其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背景的同時,更不應忘記思考一下她在夢幻世界中的作用,以及這種作用對寶玉人生的影響。這恐怕更不辜負雪芹安排這個人物的良苦用心。
其實,沿著這條思路去尋找,您便不難發(fā)現(xiàn),雪芹再明確不過地交代了他引入可卿這個人物的根本目的,即,可卿對寶玉人生的影響。請看:(紅樓夢曲子)歌畢,還要歌副曲。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嘆:“癡兒竟尚未悟!”那寶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之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nèi),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绔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寶玉聽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于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cè)菝玻哺栉?,調(diào)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于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于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lǐng)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后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jīng)濟之道。”說畢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寶玉入房,將門掩上自去。
色欲是人的本能。身為紈绔子弟的寶玉,首先表現(xiàn)出的是對色欲的要求,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意淫,屬靈的范疇。這“淫”字,解為“漫延”,而非“淫欲”。所謂“意淫”,即“情不情”,解為“不光對對我有感情之人事動感情,對世間萬物,包括對我無感情的事物,比如說花鳥,也均以一情體會之”。用現(xiàn)代的話說,就是“博愛”。
若想從色欲向意淫升華,必先飽嘗色欲極限。但并不等于說,日夜貪歡色欲,即可達到升華。這種向意淫升華的能力,也正是通部《紅樓》中,雪芹借警幻口點出之寶玉最大聰靈處:通府上下,只你還“略可成望”。
警幻通過授寶玉云雨之事,并供之以“艷中之艷”、“色中之色”的小妹“兼美”可卿,即為示之:“色欲的極限,不過如此”。緊接著,便以可卿、秦鐘、和賈瑞三位“色欲情癡”之死點醒寶玉,告訴他“色欲”的結(jié)局,促寶玉人生由色欲達極限,再向意淫的轉(zhuǎn)化。同時,也只有寶玉于九歲之齡即在可卿處透嘗“色欲極限”以后,他才能從色欲的層次飛躍到意淫的層次。他也才有以后于大觀園中“坐懷不亂”,并不以“納天下美色于一人”為能事,而只愛黛玉這一思想共通者的一系列。這實際上與“瀟灑”還無關(guān)。若寶玉不是九歲,而是十九歲,他恐怕也很難達到“色欲極限”,不堪點醒了。這是雪芹安排寶玉九歲“初試云雨”的良苦用心,實非“忘了時間的前后一致”也。
因此我說可卿是寶玉情悟過程的第一環(huán)節(jié),是影響寶玉人生第一人。
另外,設置可卿這個人物,我以為雪芹還有為歷來被認為是“禍水”、“勾引爺們的娼婦”的女人翻案之意。請看,最終,是誰因廉恥之心而上吊自殺?是誰還在這世間繼續(xù)尋歡做樂?這“淫”字的責任在誰?這么多美好的女子為什么只配有這么悲慘的命運?
按雪芹意,女人變“壞”,如鳳姐、可卿、尤氏姐妹者,并不是其本性壞,而是她們要生存于那個骯臟的男人世界,而被玷污,不得不做骯臟之事。且最終,受損害的還是她們自己,她們還要背著“禍水”、“淫婦”的罵名。這公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