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的清朝官員
01
清同治十三年（1874年）五月，北京總理衙門。
一名英國使節(jié)造訪總理衙門，并向辦事官員轉(zhuǎn)達了一則信息：本月，日本國已派兵入侵貴國的臺灣。
官員們立刻面面相覷，難以置信。之后，此事確認無誤，闔朝上下一片嘩然。原來，日本以臺灣牡丹社土民殺死琉球難民為借口，悍然派兵進犯牡丹社，并正式駐軍臺灣。
西方列強上門欺負咱也就忍了，現(xiàn)如今連這蕞爾小國日本都敢跑來占便宜，豈有此理！清廷一邊照會日方，一邊派沈葆楨率軍經(jīng)略臺灣，最終以五十萬兩白銀的代價化解了這次危機。
爭端雖已過去，但此事帶來的震動卻久久不能平息。十一月五日，恭親王奕?便通過總理衙門向朝廷上奏，請朝廷加強海防建設(shè)，并從練兵、簡器、造船、籌餉、用人、持久六大方面提出框架建議。
被日本欺負，清廷自然也深感臉上無光，更何況這紙糊的海防，如何能維持自己的統(tǒng)治。正因如此，在接到總理衙門奏疏的當天，清廷便向李鴻章、李宗羲、沈?qū)殬E等十幾名地方督撫下達諭旨，命他們根據(jù)總理衙門的奏折詳細籌議，針對六大方向梳理切實可行的條陳，限期一個月內(nèi)回奏朝廷，不得空言塞責(zé)。
一石激起千層浪，各地督撫們紛紛上疏言事，提出自己的看法，而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更是心潮澎湃，激動萬分。
李鴻章一直以來都是海防的積極提倡者，這些年來他雖深耕洋務(wù)，但這海防建設(shè)卻始終停滯不前，李鴻章早就憋著一肚子的話想跟朝廷好好說道說道，如今，千載難逢的機會終于來了。
十二月十日，李鴻章向朝廷上交作業(yè)——《籌議海防折》，將自己的看法和建議和盤托出。朝廷讓督撫們談?wù)劸唧w的海防實施計劃，但老李卻另辟蹊徑，將矛頭直接對準了西北塞防。
他認為，眼下大清國最大的威脅已不再是西陲邊疆的游牧民族，而是從沿海入寇的西方列強，大變局下，中國必須擁有一支強大的海軍，方能抵御外敵。
然而，這當口咱大清不是窮嘛，新疆就算不打仗每年都要耗費軍費三百多萬兩，實在是筆賠錢買賣。更何況現(xiàn)在新疆亂成一團，英俄等強敵環(huán)伺，即便收復(fù)了也難以長久守住，不如放棄新疆，專心搞好海防，以抵御列強的侵襲。
李鴻章言之鑿鑿，其他督撫們也紛紛從自身角度出發(fā)，除了為海防建言獻策外，有建議全力鞏固塞防的，也有請求主抓東北防務(wù)的，一時間封疆大吏各抒己見，滔滔不絕。
而正當朝野上下議論紛紛之際，一封加急奏疏也從西北送抵北京，上疏之人不是別人，正是陜甘總督左宗棠。
△左宗棠
02
早在同治四年（1865年），西北內(nèi)亂迭起，而浩罕國軍閥阿古柏也瞅準時機，在英國的支持下入侵新疆，并打算長期盤踞于此。清廷當然不愿坐視西北糜爛，于是任命左宗棠為陜甘總督，由他全權(quán)負責(zé)平定叛亂。
清廷對左宗棠是極為倚重的，在頒布籌議海防上諭時也沒忘了他，給遠在西北的左宗棠同樣發(fā)了一份，希望聽聽他的建議。
左宗棠雖長期遠離中樞，但他當即意識到一個嚴峻的問題：朝廷大力建設(shè)海防，該不會影響到塞防的預(yù)算吧。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僅同治十一年至同治十三年，大清朝累計軍費支出就超過六千萬兩白銀，國家財政早已不堪重負，根本無法同時支撐海防和塞防。
于是乎，為了防范于未然，左宗棠遂趕緊上疏朝廷：“你們搞海防可以，但籌款一事應(yīng)做長遠考慮，可別打塞防預(yù)算的主意哦，到時候扶起東邊，怕是又要倒了西邊。”
李鴻章與左宗棠意見相左，相互沖突，而其余督撫們想法也五花八門，難以形成一致意見。清廷短時間內(nèi)也難以取舍，于是決定召開擴大會議，再集中討論一個月。
光緒元年（1875年）正月二十九日，清廷再次頒布上諭，命親郡王、大學(xué)士及六部九卿官員進行廷議。
至此，從地方到中央，帝國掀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國防大辯論，其中，要“海防”還是要“塞防”更是此次討論的重中之重。
禮親王世鐸、醇親王奕譞、吏部尚書崇實、山西巡撫鮑源深等大臣作為堅定的海防派，是舉雙手支持李鴻章的。
鮑源深將內(nèi)陸比作心腹，而新疆則為四肢，輕重緩急，不言自喻。崇實更加直截了當，他認為新疆就是個窮荒之地，并沒有什么大用，不如放棄。
作為宗室的奕譞同樣認為與海防相比，新疆并不重要，他的意見是贊同李鴻章的提議，請暫罷西征，將西征軍費轉(zhuǎn)為海防經(jīng)費。世鐸也認為海防已刻不容緩，應(yīng)該現(xiàn)在、立刻、馬上籌辦。
通政使于凌辰、山東巡撫丁寶楨、湖南巡撫王文韶等大臣則屬于塞防派，認為北邊的俄國才是朝廷真正的心腹大患，選擇站在左宗棠這一邊。
于凌辰和丁寶楨都認為當下西征戰(zhàn)事緊急，如果一味籌措海防，必然造成邊塞空虛，特別是俄國對清朝龍興之地東北早已垂涎三尺，不可不防。王文韶也主張全力打贏西征這一仗，海防應(yīng)從長計議。
隨著廷論的深入，海防派逐漸占據(jù)上風(fēng)，塞防派則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事關(guān)重大，清廷于二月初三單獨給左宗棠下密旨，將廷議情況如實告知，并再次征詢其意見：“朝廷現(xiàn)在統(tǒng)籌全局，究竟應(yīng)該如何辦理，你須斟酌考慮，妥善籌劃后詳細上奏。”
果不其然，情況遠比左宗棠原先擔(dān)憂的還要糟糕，因此，他趕緊在三月初七再上一折，這一次，左宗棠提出了海防與塞防并重的折中方案。
左宗棠表示：東則海防，西則塞防，兩者同樣重要，無論支持哪種觀點，都是朝廷的忠臣。但奈何當前塞防形勢更為緊迫，應(yīng)當移緩就急，倘若新疆不守，則邊陲要地盡失，屆時沒了戰(zhàn)略緩沖地，邊防形勢反而更加嚴峻，軍餉耗費更多，同樣會拖累海防的建設(shè)。
另外，左宗棠結(jié)合當前形勢，進一步闡述了自己的西北用兵方略，言明收復(fù)新疆已勝券在握。還不忘補充道：“這些年來，各省關(guān)拖欠臣軍隊的餉銀，累計已超過三千多萬兩白銀?！?/span>什么塞防軍費轉(zhuǎn)成海防經(jīng)費，某些人想太多啦。
話雖客氣，但意思卻十分篤定，左宗棠就一個態(tài)度：新疆，老夫這一次是收定了！
03
大清國朝野內(nèi)外都在為“海防”與“塞防”爭論不休，而這樣的大熱鬧又豈能少得了藍星最強攪屎棍——英國。
△英國公使威妥瑪
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注著大清政局的走向。即便威妥瑪并不看好阿古柏，但英國當局此時正極力扶持阿古柏，因此給威妥瑪?shù)闹噶畋闶亲钃锨逋⑹諒?fù)新疆。更何況支持李鴻章等人大搞海防可促成中英艦船貿(mào)易，還能贏得海防派的好感，扶植在華勢力，更符合英國利益。他唯有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完成這一任務(wù)。
而相較于大清朝堂上直來直往地各抒己見，英國人的套路就高明了不止一星半點。威妥瑪最先想到的便是用報紙引導(dǎo)輿論，以此潛移默化地改變清國朝臣們的政治主張。
彼時，英國商人已在中國投資設(shè)立了如《字林西報》、《北華捷報》等報刊，其中尤以《申報》最為知名，甚至已經(jīng)成為中國政界及士大夫們獲取時政信息的重要來源。
于是，在威妥瑪?shù)氖谝庀拢渡陥蟆返戎髁髅襟w開始頻繁發(fā)布關(guān)于“海防迫切”以及“新疆無用”的文章。
清廷第一次頒旨令督撫們上疏建議后，《申報》便立刻刊發(fā)了《論喀什噶爾事》等專題文章，不斷強調(diào)：“新疆屢叛屢征，雖然看似已經(jīng)歸化，但耗費錢財仍不計其數(shù)。以中國有限的財力來填新疆這個無底洞，真的值得嗎？”并且不忘提出自己的餿主意：“不如將其看作越南、蒙古，戈壁之內(nèi)仍然是郡縣，而戈壁之外則是藩國。這樣每年可以減免不必要的開支，也可以免除無盡的煩惱，雖然不在中國版圖內(nèi)，但也仍是中國的屬國?！?/span>
可怕的是，李鴻章等人果然受其蠱惑，將《申報》的上述觀點作為自己《籌議海防折》的部分論據(jù)。
非但如此，《申報》不惜捏造新聞，散布諸如清軍西北慘敗、阿古柏與俄國結(jié)盟一同對付清廷等不實消息，以此恫嚇清廷，妄圖使其知難而退。
更有甚者，《申報》極力鼓吹清廷因西征籌借的外債使用失當，應(yīng)該只能用于發(fā)展建設(shè)，而不能用于戰(zhàn)爭，否則必然無法償還債務(wù)，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來增加清廷籌集西征軍費的難度。
每當清廷內(nèi)部討論進入關(guān)鍵時期，此類報道便鋪天蓋地而來，混淆視聽，蠱惑人心，嚴重影響各級官員與清廷中樞的決策，而清廷大部分官員則渾然不覺。翁同龢就曾怒斥過《申報》，指責(zé)其報道失真，事實只占十之四五。
所以說，傳媒是一件永不過時的武器，過去是，現(xiàn)在仍是。
除了上課洗腦以為，威妥瑪也多次擼起胳膊親自下場，不斷游說、恐嚇李鴻章、總理衙門等放棄新疆，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很顯然，有了英國人不遺余力地摻合，局勢變得更加傾向于海防，收復(fù)新疆的聲音也隨之越來越弱。
然而關(guān)鍵時刻，有人突然站出來力排眾議聲援左宗棠：
“中國萬萬不可失去新疆！”
04
一開始，武英殿大學(xué)士、軍機大臣文祥是傾向于支持海防派的。
△瓜爾佳·文祥
適逢日本侵臺事件爆發(fā)，文祥亦深知日本狼子野心，認為當下最要緊的便是對抗日本。但在收到左宗棠三月初七的奏疏后，文祥立刻意識到新疆的重要性。
一方面，文祥認識到清朝疆域與明朝不同，面臨的國防壓力也完全不一樣。明朝九邊之外都是敵國，因此需要據(jù)關(guān)自守；而清朝與蒙古則是臣屬關(guān)系，明朝那套已經(jīng)不再適用，必須妥善經(jīng)營西北，才能長治久安。
更重要的是，一旦縱容新疆賊寇坐大，以后必定襲擾陜甘、蒙古等地，蒙古不堪襲擾又會轉(zhuǎn)而入侵內(nèi)陸。到時候，首都北京就又會像明朝那般成為戰(zhàn)爭前線，西北有虜寇，東南有列強，腹背受敵更難招架。
新疆在，則大清安，當下不如趕緊西征收復(fù)新疆，速戰(zhàn)速決，待塞防穩(wěn)定后再專心抓海防建設(shè)。
隨后的廷議中，文祥雖重病纏身，但仍竭盡全力支持左宗棠的觀點，堅決反對只顧海防，放棄新疆的論調(diào)。文祥是恭親王奕?的死黨，同時深受慈安、慈禧兩宮太后的信任，有了文祥的鼎力支持，形勢很快開始逆轉(zhuǎn)。
光緒元年（1875）三月二十八日，清廷正式采納左宗棠海防、塞防并重的建議，并任命其為欽差大臣，全權(quán)負責(zé)新疆軍務(wù)。同時，清廷更是調(diào)回了此前參與西征的景廉和袁保恒，左宗棠再無掣肘，終于可以放手一戰(zhàn)
而對于海防，清廷也予以肯定，賦予李鴻章、沈葆楨等人較大的自主權(quán)，令其籌辦包括北洋、福建、南洋水師在內(nèi)的各項海防事宜。
至此，關(guān)于“海防”與“塞防”的清末大論戰(zhàn)終于告一段落，但對于左宗棠而言，這才只是他為收復(fù)新疆邁出的第一步。
接下來，他將不得不面對下一個難題：
錢！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