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總批：此文用筆之難，獨(dú)與前后迥異。蓋前后都只一手順寫一事，便以閑筆波及他事，亦都相時乘便出之。今此文，林沖新認(rèn)得一個魯達(dá)，出格親熱，卻接連便有衙內(nèi)合口一事，出格斗氣。今要寫魯達(dá)，則衙內(nèi)一事須閣不起；要寫衙內(nèi)，則魯達(dá)一邊須冷不下，誠所謂筆墨之事，亦有進(jìn)退兩難之日也。況于衙內(nèi)文中，又要分作兩番敘出，一番自在林家，一番自在高府。今敘高府，則要照林家，敘林家則要照高府。如此百忙之中，卻又有菜園一人躍躍欲來，且使此躍躍欲來之人乃是別位猶之可也，今卻端端的的便是為了金翠蓮三拳打死人之魯達(dá)。嗚呼！即使作者乃具七手八腳，胡可得了乎？今讀其文，不偏不漏，不板不犯，讀者于此而不服膺，知后世猶未能文也。
此回多用奇恣筆法。如林沖娘子受辱，本應(yīng)林沖氣忿，他人勸回，今偏倒將魯達(dá)寫得聲勢，反用林沖來勸，一也。閱武坊賣刀，大漢自說寶刀，林沖、魯達(dá)自說閑話；大漢又說可惜寶刀，林沖、魯達(dá)只顧說閑話。此時譬如兩峰對插，抗不相下，后忽突然合筍，雖驚蛇脫兔，無以為喻，二也。還過刀錢，便可去矣，卻為要寫林沖愛刀之至，卻去問他祖上是誰，此時將答是誰為是耶！故便就林沖問處，借作收科云：“若說時辱沒殺人。”此句雖極會看書人亦只知其余墨淋漓，豈能知其惜墨如金耶！三也。白虎節(jié)堂，是不可進(jìn)去之處，今寫林沖誤入，則應(yīng)出其不意，一氣賺入矣，偏用廳前立住了腳，屏風(fēng)后堂又立住了腳，然后曲曲折折來至節(jié)堂，四也。如此奇文，吾謂雖起史遷示之，亦復(fù)安能出手哉！
打陸虞候家時，“四邊鄰舍都閉了門”，只八個字，寫林沖面色、衙內(nèi)勢焰都盡。蓋為藏卻衙內(nèi)，則立刻齏粉；不藏衙內(nèi)，則即日齏粉，既怕林沖，又怕衙內(nèi)，四邊鄰舍都閉門，真絕筆矣?！?/span>
話說二十個潑皮破落戶中間有兩個為頭的：一個叫做過街老鼠張三，一個叫做青草蛇李四。這兩個為頭接將來。智深也卻好去糞窖邊，看見這伙人都不走動，只立在窖邊，齊道：“俺特來與和尚作慶?！敝巧畹溃骸澳銈兗仁青徤峤址唬紒礅萦罾镒?。”張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來；只指望和尚來扶他，便要動手。智深見了，心里早疑忌，道：“這伙人不三不四，「張三李四，不三不四?！褂植豢辖皝恚灰崬⒓?？．．．那廝卻是倒來埒虎須！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廝看灑家手腳！”
智深大踏步近眾人面前來。那張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們特來參拜師父。”口里說，便向前去，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來搶右腳。智深不等他上身，右腳早起，騰的把李四先踼下糞窖里去。張三恰待走，智深左腳早起。兩個潑皮都踢在糞窖里掙扎。后頭那二三十個破落戶驚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個走的一個下去！兩個走的兩個下去！”眾潑皮都不敢動彈。只見那張三，李四，在糞窖里探起頭來。原來那座糞窖沒底似深。兩個一身臭屎，頭發(fā)上蛆蟲盤滿，立在糞窖里，叫道：“師父！饒恕我們！”智深喝道：“你那眾潑皮，快扶那鳥上來，我便饒你眾人！”眾人打一救，攙到葫蘆架邊，「是菜園風(fēng)景?！钩舴x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園池里洗了來，和你眾人說話?！眱蓚€潑皮洗了一回，眾人脫件衣服與他兩個穿了。「若漏此句，便是兩個赤膊人，如何體面?！鸱沧魇纷钜茁┱?，如此等句是也。此書定不肯漏者，如此等句是也。」智深叫道：“都來廨宇里坐地說話。”
智深先居中坐了，指著眾人，道：“你那伙鳥人休要瞞灑家！你等都是甚么鳥人，到這里戲弄灑家？”那張三、李四，并眾火伴一齊跪下，說道：“小人祖居在這里，都只靠賭博討錢為生。這片菜園是俺們衣飯碗。大相國寺里幾番使錢要奈何我們不得。師父卻是那里來的長老？恁的了得！相國寺里不曾見有師父。今日我等情愿伏侍?！敝巧畹馈谩盀⒓沂顷P(guān)西延安府老種經(jīng)略相公帳前提轄官。只為殺得人多，因此情愿出家?！付虏幌嗝?，合成快語?！刮迮_山來到這里。灑家俗姓魯，法名智深。休說這三二十個人，直甚么！便是千軍萬馬隊(duì)中，俺敢真殺得入去出來！”眾潑皮喏喏連聲，拜謝了去。智深自來廨宇里房內(nèi)，收拾整頓歇臥?！复司錁O易漏，此偏不漏?！?/span>
次日，眾潑皮商量，湊些錢物，買了十瓶酒，牽了一個豬，來請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請魯智深居中坐了。兩邊一帶坐定那三二十潑皮飲酒。智深道：“甚么道理叫你眾人們壞鈔？”眾人道：“我們有福，今日得師父在這里，與我等眾人做主。”智深大喜。吃到半酣里，也有唱的，也有說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是個潑皮酒席。」正在那里喧哄，只聽門外老鴉哇哇的叫?！钙嫖墓窒耄蝗缙鋪?，毫無斗筍接縫之跡?！贡娙擞锌埤X的，齊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薄高谍X為禳，不知始于何時，乃此時已有之。然定是潑皮教法，非士大夫所宜有，乃今此法，遍行上下，為之一笑。○赤口白舌，八字成文，其中無有，而其外燁然。凡道家經(jīng)集皆爾，不足覽也?！怪巧畹溃骸澳銈冏錾趺带B亂？”眾人道：“老鴉叫，怕有口舌?！敝巧畹溃骸澳抢锶∵@話？”那種地道人笑道：“墻角邊綠楊樹上新添了一個老鴉巢，每日直聒到晚?！北娙说溃骸鞍烟葑由厦嫒ゲ鹆四浅脖懔?。”有幾個道：“我們便去?！敝巧钜渤酥婆d，都到外面看時，果然綠樹上一個老鴉巢。眾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凈。”李四便道：“我與你盤上去，不要梯子?！薄傅谝粚邮抢哮f叫，第二層是叩齒咒之，第三層是道人說，第四層是尋梯上去，第五層是看，第六層是要盤上去，只一倒拔垂楊，凡用六層層折，方入相一相句，行文如畫?！怪巧钕嗔艘幌?，「四字不是細(xì)作，正是氣雄萬夫處?！棺叩綐淝?，把直掇脫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繳著；卻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寫得有方法?！箤⒛侵昃G楊樹帶根拔起。眾潑皮見了，一齊拜倒在地，只叫：“師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羅漢！身體無千萬斤氣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鳥緊。明日都看灑家演武器械?！薄负鋈贿f入明日。」眾潑皮當(dāng)晚各自散了。從明日為始，「忽然把明日變成十?dāng)?shù)日?！惯@二三十個破落戶見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將酒肉來請智深，看他演武使拳。「許他使器械，只看使得拳，妙有層節(jié)?！?/span>
過了數(shù)日，「省?！怪巧顚に嫉溃骸懊咳粘运麄兙剖扯?，灑家今日也安排些還席?！苯械廊巳コ侵匈I了幾般果子，沽了兩三擔(dān)酒，殺翻一口豬，一腔羊。那時正是三月盡，「來此一月有余矣，記之?！固鞖庹裏帷Ｖ巧畹溃骸疤焐珶?！”叫道人綠槐樹下鋪了蘆席，請那許多潑皮團(tuán)團(tuán)坐定。大碗斟酒，大塊切肉，叫眾人吃得飽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濃，眾潑皮道：“這幾日見師父演拳，不曾見師父使器械；怎得師父教我們看一看，也好?！薄盖霸S看使器械，今只看得使拳而已，好潑皮，記得?！怪巧畹溃骸罢f得是?！弊匀シ績?nèi)取出渾鐵杖，頭尾長五尺，重六十二斤。眾人看了，盡皆吃驚，都道：“兩臂沒水牛大小氣力，怎使得動！”「特地將禪杖在此處喝采一番，便覺前后皆精神百倍?！怪巧罱舆^來，颼颼的使動；渾身上下沒半點(diǎn)兒參差。眾人看了，一齊喝采。
智深正使得活泛，「二字是作文妙訣，使棒亦然耶？」只見墻外一個官人看見，喝采道：“端的使得好！”智深聽得，收住了手看時，只見墻缺邊立著一個官人，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后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huán)；身穿一領(lǐng)單綠羅團(tuán)花戰(zhàn)袍；腰系一條雙獺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爪頭朝樣皂靴；手中執(zhí)一把折疊紙西川扇子；生的豹頭環(huán)眼，燕領(lǐng)虎須，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jì)；口里道：“這個師父端的非凡，使得好器械！”眾潑皮道：“這位教師喝采，必然是好。”智深問道：“那軍官是誰？”眾人道：“這官人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名喚林沖?！敝巧畹溃骸昂尾痪驼垇韽P見？”那林教頭便跳入墻來。兩個就槐樹下相見了，一同坐地。林教頭便問道：“師兄何處人氏？法諱喚做甚么？”「定問?！怪巧畹溃骸盀⒓沂顷P(guān)西魯達(dá)的便是?！复鸬貌煌??！怪粸闅⒌萌硕啵樵笧樯?。年幼時也曾到東京，認(rèn)得令尊林提轄?！薄搁e處著神?！沽譀_大喜，就當(dāng)結(jié)義智深為兄?！负误E也，然稍遲則胡可得也?！怪巧畹溃骸敖填^今日緣何到此？”林沖答道：“恰才與拙荊一同來間壁，岳廟里還香愿，「應(yīng)。」林沖聽得使棒，看得入眼，著女錦兒自和荊婦去廟里燒香，林沖就只此間相等，不想得遇師兄?！敝巧畹溃骸爸巧畛醯竭@里，正沒相識，得這幾個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頭不棄，結(jié)為弟兄，十分好了?！北憬械廊嗽偬砭苼硐啻?。
恰才飲得二杯，只見女使錦兒，慌慌急急，紅了臉，在墻缺邊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廟中和人合口！”林沖連忙問道：“在那里？”錦兒道：“正在五岳下來，撞見個詐見不及的把娘子攔住了，不肯放！”林沖慌忙道：“卻再來望師兄，休怪，休怪?！绷譀_別了智深，急跳過墻缺，和錦兒徑奔岳廟里來；搶到五岳樓看時，見了數(shù)個人拏著彈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欄干邊，「補(bǔ)一句景?！购萆弦粋€年少的后生獨(dú)自背立著，把林沖的娘子攔著，道：“你且上樓去，和你說話?！绷譀_娘子紅了臉，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diào)戲！”林沖趕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過來，喝道：“調(diào)戲良人妻子當(dāng)?shù)煤巫铮 鼻〈氯驎r，認(rèn)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高衙內(nèi)?！钙娣瀹?dāng)面起?！乖瓉砀哔葱掳l(fā)跡，不曾有親兒，借人幫助，因此過房這阿叔高三郎兒子在房內(nèi)為子?！负鋈挥盅a(bǔ)入高俅家中一段，筆勢天矯?！贡臼鞘宀苄?，卻與他做干兒子，「特地寫小人無倫理，無閨門，以表惡之至也?！挂虼耍咛緪巯?。那廝在東京倚勢豪強(qiáng)，專一愛淫垢人家妻女。京師人怕他權(quán)勢，誰敢與他爭口？叫他做“花花太歲”。
當(dāng)時林沖扳將過來，卻認(rèn)得是本管高衙內(nèi)，先自手軟了。高衙內(nèi)說道：“林沖，干你甚事，你來多管！”原來高衙內(nèi)不曉得他是林沖的娘子；若還曉得時，也沒這場事。見林沖不動手，他發(fā)這話。眾多閑漢見鬧，一齊攏來勸道：“教頭休怪。衙內(nèi)不認(rèn)得，多有沖撞?！绷譀_怒氣未消，一雙眼睜著瞅那高衙內(nèi)?！笇懹⑿墼谌死葟T下，欲說不得說，光景可憐。」眾閑漢勸了林沖，和哄高衙內(nèi)出廟上馬去了。
林沖將引妻小并使女錦兒也轉(zhuǎn)出廊下來，只見智深提著鐵禪杖，引著那二三十個破落戶，大踏步搶入廟來?！腹P勢拉雜如火。」林沖見了，叫道：“師兄，那里去？”「著此一句，便寫得魯達(dá)搶入得猛，宛然萬人辟易，林沖亦在半邊也。」智深道：“我來幫你廝打！”「妙。不管青白曲直，竟來廝打矣?！沽譀_道：“原來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內(nèi)，不認(rèn)得荊婦，時間無禮。林沖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沖不合吃著他的請受，權(quán)且讓他這一次?！薄甘强勺?，何不可讓？住人廊廡，雖林武師無何知何矣，哀哉！」智深道：“你卻怕他本管太尉，灑家怕他甚鳥！「本官太尉，與甚鳥為聯(lián)，奇語?！拱橙糇惨娔谴轼B時，且教他吃灑家三百禪杖了去！”林沖見智深醉了，便道：“師兄說得是；林沖一時被眾人勸了，權(quán)且饒他?！薄副臼橇譀_事，卻將醉后魯達(dá)極力一寫，便掇做了林沖勸魯達(dá)，真令人破涕為笑，奇文奇文?！怪巧畹溃骸暗惺聲r，便來喚灑家與你去！”「魯達(dá)語令讀者悲感起立。」眾潑皮見智深醉了，扶著道：“師父，俺們且去，明日和他理會?！薄缸砣税l(fā)怒，定用此語治之，與前林沖云師兄說得是筆法同，妙絕?！怪巧钐嶂U杖道：“阿嫂，「便叫阿嫂，不嫌唐突?！剐莨郑υ??！隔斶_(dá)每自嫌粗鹵，正是得意語?！拱⒏?，明日再得相會?！薄副悴簧岬靡蝗詹粫！鸱菜木?，卻一句阿嫂，一句阿哥，中間二句，文無次第，義不連屬，寫醉人，然亦真魯達(dá)也?！怪巧钕鄤e，自和潑皮去了。林沖領(lǐng)了娘子并錦兒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郁郁不樂?！赴聪乱痪洹！?/span>
且說這高衙內(nèi)引了一班兒閑漢，自見了林沖娘子，又被他沖散了，心中好生著迷，怏怏不樂，回到府中納悶。過了三兩日，眾多閑漢都來伺侯；見衙內(nèi)心焦，沒撩沒亂，眾人散了。數(shù)內(nèi)有一個幫閑的，喚作干鳥頭富安，理會得高衙內(nèi)意思，獨(dú)自一個到府中伺候，見衙內(nèi)在書房中閑坐。「每每此等衙內(nèi)，其坐處亦定要學(xué)樣喚作書房?！鼓歉话沧呓叭ィ溃骸把脙?nèi)近日面色清減，心中少樂，必然有件不悅之事?！备哐脙?nèi)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著?！毖脙?nèi)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樂？”富安道：“衙內(nèi)是思想那‘雙木’的。這猜如何？”衙內(nèi)笑道：“你猜得是。只沒個道理得他?！备话驳溃骸坝泻坞y哉！衙內(nèi)怕林沖是個好漢，不敢欺他。這個無傷；他見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輕則便刺配了他，重則害了他性命。小閑尋思有一計(jì)，使衙內(nèi)能彀得他?！备哐脙?nèi)聽得，便道：“自見了許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愛他，「乘便補(bǔ)入一句，為太尉兒子周旋，不得此句，便似曾不見女娘三家村小兒也?！剐闹兄?，郁郁不樂。你有甚見識，能得他時，我自重重的賞你?！备话驳溃骸伴T下知心腹的陸虞候陸謙，他和林沖最好。明日衙內(nèi)躲在陸虞候樓上深閣，擺下些酒食，卻叫陸謙去請林沖出來吃酒——教他直去樊樓上深閣里吃酒。小閑便去他家對林沖娘子說道：‘你丈夫教頭和陸謙吃酒，一時重氣，悶倒在樓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賺得他來到樓上，婦人家水性，見衙內(nèi)這般風(fēng)流人物，再著些甜話兒調(diào)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閑這一計(jì)如何？”高衙內(nèi)喝采道：“好條計(jì)！就今晚著人去喚陸虞候來分付了?！痹瓉黻懹莺蚣抑辉诟咛炯腋舯谙飪?nèi)。「此句高手。」次日，商量了計(jì)策，陸虞候一時聽允，也沒奈何；只要衙內(nèi)歡喜，卻顧不得朋友交情。「調(diào)侃世人。」
且說林沖連日悶悶不已，懶上街去?！杆淖滞笾杏泄?，何也？蓋一路敘衙內(nèi)設(shè)計(jì)，作者手筆忙極矣，不能更折到魯達(dá)一邊去。夫林沖出門而不尋魯達(dá)，然則林沖為何如人哉！計(jì)無復(fù)之，而竟公然下一筆云，懶上街去，便將魯達(dá)許多棘手，推過一邊，干干凈凈。自非老筆，何以有此?！挂雅茣r，聽得門首有人道：“教頭在家么？”林沖出來看時，卻是陸虞候，慌忙道：“陸兄何來？”陸謙道：“特來探望，兄「數(shù)兄字，可發(fā)一笑?！购喂蔬B日街前不見？”林沖道：“心里悶，不曾出去。”陸謙道：“我同兄去吃三杯解悶?！绷譀_道：“少坐拜茶?！眱蓚€吃了茶，起身。陸虞候道：“阿嫂，「眼?！刮彝值郊胰コ匀??！薄柑卣f家去?！沽譀_娘子趕到布簾下，叫道：“大哥，少飲早歸。”「又分付一句，挽上連日氣悶，回合有情；引下快來看視，波紋無數(shù)?！?/span>
林沖與陸謙出得門來，街上閑走了一回。陸虞候道：“兄，我們休家去，只就樊樓內(nèi)吃兩杯?！薄竻s不家去?！巩?dāng)時兩個上到樊樓內(nèi)，占個閣兒，喚酒保分付，叫取兩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按酒。兩個敘說閑話。林沖嘆了一口氣。陸虞候道：“兄何故嘆氣？”林沖道：“陸兄不知！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沈在小人之下，受這般腌臜的氣！”「發(fā)憤作書之故，其號耐庵不虛也?！龟懹莺虻溃骸叭缃窠娭须m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兄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卻受誰的氣？”「如不知者?！沽譀_把前日高衙內(nèi)的事告訴陸虞候一遍。陸虞候道：“太尉必不認(rèn)得嫂子。兄且休氣，只顧飲酒?！?/span>
林沖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遺，起身道：“我去凈手了來?！薄复说冉宰髡吖P直力所使，非真有天使之也?！沽譀_下得樓來，出酒店門，投東小巷內(nèi)去凈了手，回身轉(zhuǎn)出巷口，「筆捷如風(fēng)?！鸬趯懠笔?，其筆愈寬，子弟讀之，可救拘縮之病?！怪灰娕瑰\兒叫道：“官人，尋得我苦！卻在這里！”林沖慌忙問道：“做甚么？”錦兒道：“官人和陸虞候出來，沒半個時辰，只見一個漢子慌慌急急奔來家里，對娘子說道：‘我是陸虞候家鄰舍。你家教頭和陸謙吃酒，只見教頭一口氣不來，便撞倒了！叫娘子且快來看視。’娘子聽得，連忙央間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漢子去。直到太尉府前巷內(nèi)一家人家，「小兒女何知這家誰家，只是一家人家便了。若說直到陸家，便失卻當(dāng)時情景不少也?！鸩⒉徽f陸家，卻合十個字宛然陸家?！股现翗巧?，只見桌子上擺著些酒食，不見官人?！溉藞?bào)官人氣塞死了，便滿肚一個官人氣塞死在樓上矣，卻不見官人，聲口如畫?！骨〈聵牵灰娗叭赵谠缽R里啰唣娘子的那后生「獄廟那后生妙。只是前日目見為真，后來耳中雖聞是高衙內(nèi)，在此時呼不及矣。」出來道：‘娘子少坐，你丈夫來也。’錦兒慌忙下得樓時，只聽得娘子在樓上叫：‘殺人！’「只聽得，在下樓后，妙。」因此，我一地里尋官人不見，正撞著賣藥的張先生道：‘我在樊樓前過，見教頭和一個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這里。官人快去！”
林沖見說，吃了一驚，也不顧女使錦兒，「畫絕?！谷阶鲆徊剑艿疥懹莺蚣?；搶到胡梯上，卻關(guān)著樓門?！赣写艘痪?，便有下文兩個聽字?！怪宦牭媚镒咏械溃骸钢宦牭?，妙妙，急殺?！鸫藭r賴是聽得，若不聽得，便一發(fā)急殺矣。」“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guān)在這里！”又聽得高衙內(nèi)道：「又聽得妙妙，急殺?！埂澳镒?，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得回轉(zhuǎn)！”「錦兒來，林沖去，已非一刻，故衙內(nèi)口中下此言，見相求已非一語也，妙絕妙絕?！沽至⒃诤萆?，叫道：“大嫂！開門！”那婦人聽得是丈夫聲音，只顧來開門。「只顧來三字，神化之筆，中間便夾帶衙內(nèi)無數(shù)羅唣。」高衙內(nèi)吃了一驚，挖開了樓窗，跳墻走了。林沖上得樓上，尋不見高衙內(nèi)，問娘子道：“不曾被這廝點(diǎn)污了？”「此一句，若在神閑氣定之時，便必不問，今極忙中，便必問矣。問此一然，正寫林沖氣急心亂也。不然，則將夫妻相見，竟不開口，于情理為大失，若問別句，則亦更無第二句也。」娘子道：“不曾?！绷譀_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將娘子下樓；出得門外看時，鄰舍兩邊都閉了門?！赣绵徤衢]門，補(bǔ)寫上文驚天動地?！古瑰\兒接著，「此句妙，寫出中間迅疾。」三個人一處歸家去了。「歸去迅疾?！?/span>
林沖拏了一把解腕尖刀，徑奔到樊樓前去尋陸虞候，「又出來一樊樓，迅疾?！挂膊灰娏?；卻回來他門前等了一晚，「又來到陸家，迅疾。」不見回家，林沖自歸?！赣只厝チ??！鼓镒觿竦溃骸钢灰粍褡郑瑢懩镒迂懥既缫?，若是淫浪婦人，必然要哭要死，要丈夫?yàn)閳?bào)仇也?！埂拔矣植辉凰_了，你休得胡做！”林沖道：“叵耐這陸謙畜生廝趕著稱‘兄’稱‘弟’「為上文幾個兄弟一哭?！?/span>——你也來騙我！只怕不撞見高衙內(nèi)，也照管著他頭面！”娘子苦勸，那里肯放他出門?！负昧譀_，又好娘子，真是壯夫良婦?！龟懹莺蛑欢阍谔靖畠?nèi)，亦不敢回家。林沖一連等了三日，「省文也，卻寫得駭人。」并不見面?！杆膫€字放出后文一回大書來。不然，殺卻陸謙便了無生色矣。」府前人見林沖面色不好，誰敢問他?！笇懙镁?，白日讀之，如聞鬼哭?！?/span>
第四日飯時候，魯智深徑尋到林沖家相探，「突然接入，奇文快筆。」問道：“教頭如何連日不見面？”「非魯達(dá)醉夢也，若知得時，豈容更遲一刻不做出來，如是便不好收拾也。故下文林沖亦不告訴，皆作者特地留筆也?！沽譀_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師兄；既蒙到我寒舍，本當(dāng)草酌三杯，爭奈一時不能周備，且和師兄一同上街閑玩一遭，市沽兩盞如何？”智深道：“最好。”兩個同上街來，吃了一日酒，又約明日相會?！笌н^明日，用筆簡便?！棺源嗣咳张c智深上街吃酒，把這件事都放慢了?！赣么艘痪浒聪铝譀_，便有閑筆去太尉府中敘事，此作書之法，不然，頭頭不了矣?！?/span>
且說高衙內(nèi)從那日在陸虞候家樓上吃了那驚，跳墻脫走，不敢對太尉說知，「又寫此一句，見人家子弟原好，都被小人教壞?！挂虼嗽诟信P病。陸虞候和富安兩個來府里望衙內(nèi)，見他容顏不好，精神憔悴。陸謙道：“衙內(nèi)何故如此精神少樂？”衙內(nèi)道：“實(shí)不瞞你們說。我為林家那人，兩次不能殼得他，又吃他那一驚，這病越添得重了，眼見得半年三個月，性命難保！”二人道：“衙內(nèi)且寬心，只在小人兩個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只除他自縊死了，便罷?！薄竿蝗幌麓艘徽Z，為后日之讖，不嫌突然者，蓋惟恐后文嫌突然也?！拐f間，府里老管也來看衙內(nèi)病證?！赣痔沓鲆粋€老都管，何也？寫陸謙、富安，在太尉前說不得話也，作者細(xì)心何等！」那陸虞候和富安見老都管來問病，兩個商量道：“只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來，兩個邀老都管僻靜處說道：“若要衙內(nèi)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沖性命，方能彀得他老婆和衙內(nèi)在一處，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一定送了衙內(nèi)性命?！崩隙脊艿溃骸斑@個容易，老漢今晚便稟太尉得知?！眱蓚€道：“我們已有計(jì)了，只等你回話?！?/span>
老都管至晚來見太尉，說道：“衙內(nèi)不的別證，卻害林沖的老婆?！备哔吹溃骸傲譀_的老婆何時見他的？”都管稟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廟里見來；今經(jīng)一月有余?！庇职殃懹莺蛟O(shè)的計(jì)備細(xì)說了。高俅道：“如此，「句?！挂?yàn)樗麥喖?，怎地害他？．．．「句。」我尋思起來，若為惜林沖一個人時，須送了我孩兒性命，「句。」卻怎生得好？”「句?！饜喝顺跄钗幢乇銗?，卻被傳念壞了，此處特地寫個樣子?！苟脊艿溃骸瓣懹莺蚝透话灿杏?jì)較?！备哔吹溃骸凹仁侨绱?，教喚二人來商議?！崩隙脊茈S即喚陸謙，富安，入到堂里，唱了喏。高俅問道：“我這小衙內(nèi)的事，你兩個有甚計(jì)較？救得我孩兒好了時，我自抬舉你二人?！标懹莺蛳蚯胺A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备哔吹溃骸凹热绱?，你明日便與我行?！辈辉谠捪?。
再說林沖每日和智深吃酒，把這件事不記心了?！钢靥嵋还P?！鼓且蝗?，「突然三字直接前文，才子不虛也?！箖蓚€同行到閱武坊巷口，「坊名與寶刀映耀光采?！挂娨粭l大漢，頭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lǐng)舊戰(zhàn)袍，手里拿著一口寶刀，插著個草標(biāo)兒，立在街上，「陸謙畜生，以情理論之，一刀豈足惜哉！若以才情論之，真堪引而與之痛飲。只如安排計(jì)策，卻是賣刀，何等奇絕，偏又是抓角頭巾，舊戰(zhàn)袍，又插個草標(biāo)兒，色色刺入林沖心里眼里，豈不異哉?！箍诶镒匝宰哉Z說道：“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驚心刺耳之言。」林沖也不理會，只顧和智深說著話走。「夾此一句筆墨淋漓之極。」那漢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句法倒轉(zhuǎn)?！沽譀_只顧和智深走著，說得入港?！赣謯A此一句，筆墨淋漓之極?！鹁浞ㄒ嗟罐D(zhuǎn)?！鼓菨h又在背后說道：“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得軍器的！”「其辭漸緊，章法入妙?！沽譀_聽得說，回過頭來?！笇懙昧芾焱回?。」那漢颼的把那口刀掣將出來，明晃晃的奪人眼目。林沖合當(dāng)有事，猛可地道：“將來看?！薄讣??！鼓菨h遞將過來。「疾。」林沖接在手內(nèi)，「疾?！雇巧羁戳?，吃了一驚，「四字寫出英雄神氣。」「眉批：智深見刀偏不開口者，非不識寶刀，為讓步林沖是本文主人也。」失口道：“好刀！「疾?！鼓阋u幾錢？”那漢道：“索價三千貫，實(shí)價二千貫?！绷譀_道：“價是值二千貫，「寫林沖?！怪粵]個識主。你若一千貫時，我買你的?！蹦菨h道：“我急要些錢使；你若端的要時，饒你五百貫，實(shí)要一千五百貫?！薄笖O忙事，偏用極婉筆。」林沖道：“只是一千貫，我便買了?！?/span>
那漢嘆口氣，「疾。」道：“金子做生鐵賣了！罷，罷；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薄笜O忙中，又用一婉筆。」林沖道：“跟我來家中取錢還你。”回身卻與智深道：“師兄，且在茶房里少待，小弟便來?！敝巧畹溃骸盀⒓仪一厝?，明日再相見?！薄钢粍e魯達(dá)一筆，亦不肯直書，務(wù)用一曲?！沽譀_別了智深，自引了賣刀的那漢去家中將銀子折算價貫準(zhǔn)，還與他，就問那漢道：“你這口刀那里得來？”「到家取了錢，便可去矣，卻不住筆，重又問起寶刀來歷，一來為壯士失時發(fā)匯血淚，一來表林沖愛刀之至，為下文比試作地步?！鼓菨h道：“小人祖上留下，因?yàn)榧抑邢?，沒奈何，將出來賣了?！绷譀_道：“你祖上是誰？”「血淚迸出四字來?！鼓菨h道：“若說時，辱沒殺人！”「只七字，妙絕?！沽譀_再也不問。「只六字，妙絕。○一句七字，一句六字，收拾得淋漓無限。」那漢得了銀兩自去了?！缸x者竟不知半日何為。」林沖把這口刀翻來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一句?！垢咛靖杏幸豢趯毜?，胡亂不肯教人看?！付??！饏s不道任憑智翻來覆去的看。」我?guī)追杩?，也不肯將出來?！溉洹！菇袢瘴乙操I了這口好刀，「四句?！孤退仍??！薄肝寰洹！鹱匝宰哉Z，自疼自惜，自驚自詫曲曲折折，妙不可言。」林沖當(dāng)晚不落手看了一晚，「一句?！挂归g掛在壁上，「二句?！刮吹忍烀饔秩タ吹??！溉?。○寫得龍?zhí)⑴P?！埂该寂捍宋姆矁啥?，一段五句，在林沖口中寫出愛刀；一段三句，在林沖口中寫出愛刀?！?/span>
次日，已牌時分，「可見看了一早晨?！怪宦牭瞄T首有兩個承局叫道：“林教頭，太尉鈞旨，道你買一口好刀，就叫你將去比看。太尉在府里專等?！薄讣病！沽譀_聽得，說道：“又是甚么多口的報(bào)知了！”「朱子曰：其辭若有憾焉，其實(shí)乃深喜之?！箖蓚€承局催得林沖穿了衣服，「忽然四月初旬，不因四字，我?guī)淄樱鹌饋砜戳艘辉绯康?，衣裳都不暇穿，寫林沖摩挲愛惜，劇于十五女矣?！鼓昧四强诘叮S這兩個承局來。一路上，林沖道：“我在府中不認(rèn)得你。”「只從閑處輕逗一句。」兩個人說道：“小人新近參隨?！眳s早來到府前。進(jìn)得到廳前，林沖立住了腳?！阜磳懥譀_立住腳，筆法奇險(xiǎn)?！箖蓚€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內(nèi)坐地?！鞭D(zhuǎn)入屏風(fēng)，至后堂，又不見太尉，林沖又住了腳?！赣謱懸痪淞⒆∧_，奇險(xiǎn)?！箖蓚€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頭進(jìn)來?！庇诌^了兩三重門，到一個去處，一周遭都是綠欄桿?！笇懸痪渚啊！鹬灰姍跅U者，言未到堂中，只在檐下也。有此句，便生出下文四個青字身分?！箖蓚€又引林沖到堂前，說道：“教頭，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稟太尉?！?/span>
林沖拏著刀，立在檐前?！改弥度郑髡哐酃鉅q爍?！鹨獙懙闷錉钊缭炷嬲吖室??！箖蓚€人自入去了；一盞茶時，不見出來。林沖心疑，探頭入簾看時，只見檐前額上有四個青字，寫道：“白虎節(jié)堂”?！钙嫖目神敗！沽譀_猛省道：「疾?！埂斑@節(jié)堂是商議軍機(jī)大事處，如何敢無故輒入?。奔贝厣恚宦牭醚ヂ捻?，腳步鳴，一個人從外面入來。「奇文突兀。」林沖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本管高太尉，「筆筆突兀?！沽譀_見了，執(zhí)刀向前聲喏?！笀?zhí)刀二字，作者眼光爍爍?！固竞鹊溃骸傲譀_！你又無呼喚，安敢輒入白虎節(jié)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著刀，莫非來刺殺下官！「此句從刀上入罪?！褂腥藢ξ艺f，你兩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此句又援前文面色不好入罪?！沽譀_躬身稟道：“恩相，恰才蒙兩個承局呼喚林沖將刀來比看?！碧竞鹊溃骸俺芯衷谀抢?？”林沖道：“恩相，他兩個已投堂里去了?！碧镜溃骸昂f！甚么承局，敢進(jìn)我府堂里去？——左右！與我拏下這廝！”「卻早兩個八十萬禁軍教頭被害了也?！乖挭q未了，旁邊耳房里走出三十余人把林沖橫推倒拽下去。
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軍教頭，法度也還不知道！因何手執(zhí)利刃，故入節(jié)堂，欲殺本官?！苯凶笥野蚜譀_推下。不知性命如何。
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鬧中原，縱橫海內(nèi)；直教：
農(nóng)夫背上添心號，漁父舟中插認(rèn)旗。
畢竟看林沖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