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什么是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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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分為精讀和略讀，對我來說寫作亦是如此。所謂略寫，即不在意邏輯，不在意文字本身，想什么說什么，完全不顧讀者的感受，甚至并不希望有什么讀者。我的大部分所謂讀后感都是略寫，一言總結(jié)就是：寫完了事。
但《什么是催眠》這本書，我卻不敢用這樣的方式去寫讀后感。準確地說，這是一篇讀書筆記，寫作的過程即閱讀的過程。出于作者弗朗索瓦·魯斯唐的專業(yè)性，我認為這本書并不適合許多讀者閱讀，而且我也不想說翻譯者的壞話，因為這本書極難翻譯，其間的邏輯關(guān)系哪怕有極其豐厚的心理知識也未見得能夠掌控。要讀懂這本書還需要對催眠暗示以及對神經(jīng)癥本身有著很深的體驗?？陀^地說，有很深的體驗并且還有一定的心理學知識，這樣的人并不多。
即使以上的條件都具備，可能讀者還需要有較強的邏輯和表達思維，甚至他本身就是一名寫作者。
但是，這本書的意義超越了它的文字。這也是我想要寫這篇讀書筆記的原因。它不是專業(yè)介紹催眠的書籍，或者說它一開篇就破除了我們對催眠慣有的誤讀。甚至于“催眠術(shù)”三個字都被作者瓦解，在作者的眼里，催眠是一種引導而已，所有的布局都是語境的調(diào)換。而這個出發(fā)點讓作者的講述回歸到了意識和認知的范疇，即“觀念、思維的轉(zhuǎn)變”。哪怕作者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所以，如果我們用更加普通的常人能夠理解的邏輯去審視這本書，會發(fā)現(xiàn)它實質(zhì)上是心理指導類的書籍，甚至是屬于心理治療的書籍。因為催眠的出發(fā)點本身就是為了治療心理，而非舞臺作秀。更重要的是，作者所講的內(nèi)容不僅很艱難地采用了東方（比如中國的老莊思想）思維的特點，而且還和我近年來所總結(jié)的“思維認知理論”（暫且這么稱呼它）非常相符。
所以，如果您真的有興趣，在看這本書之前讀一讀我的這篇讀書筆記，應該不會有任何的壞處。
2
首先我們要在紛繁復雜的概念中認識三個小概念，即什么是受限醒覺，什么是異相醒覺，什么又是全面醒覺。
其實中國文化以及佛學最重要的部分就是破除概念，其理由之一就是概念本身會造成觀念的束縛。但西方文化離不開概念，所有的概念支撐了邏輯和歸納，這既是西方自然科學理論發(fā)達的原因，也是現(xiàn)在社會病甚至是神經(jīng)癥流行的原因。這一點不再展開，有興趣的讀者以后如有機會可以參閱我的新書。所以作者依然還是采用“是什么、為什么產(chǎn)生、怎樣面對”這樣的方法去講述文本，一般的讀者會在這個三個概念中糾結(jié)，不知是否是翻譯的問題，作者也沒能很好的用科普的語言去詮釋它們。
所謂受限醒覺，簡而言之即我們現(xiàn)有的狀態(tài)。比如你在生活中感到焦慮、痛苦、孤獨，因工作痛苦，因子女痛苦，痛苦和快樂交錯從而形成日常，這就是你的受限醒覺。它以“我”這個虛無的概念為中心，是一種固化的孤立的甚至是排他的狀態(tài)。你不明白這些負面情緒產(chǎn)生的原因，但是無一例外，你想從這些情緒和感受中掙脫出來，因為你注重自己的感受，并把這種感受作為精神自由的內(nèi)在表現(xiàn)。遺憾的是你沒辦法掙脫也沒有某種“正確”的方法可以參照，哪怕市面上有一大堆書籍，但對不起，它們毫無用處。在這里我也想提及另外一個話題，市面上那些使用了“戰(zhàn)勝”“克服”之類的所謂心理學著作，要么是出自于一個完全不懂心理學的編輯之手，要么作者本身的認知就有問題。為什么這么說？和弗朗索瓦·魯斯唐的論述相符，比如“戰(zhàn)勝抑郁”這種表述，它的語境就是你受限醒覺狀態(tài)中所使用的語境，在同一層次的思維結(jié)構(gòu)中根本無法去破除抑郁和焦慮所造成的困擾。抑郁和焦慮根本不是敵人或朋友，你無需戰(zhàn)勝也不可能戰(zhàn)勝，更不可能偽善的感恩。這是一個人面對心理問題所應該有的最基本的認知。你希望自己去戰(zhàn)勝負面情緒，這種沖突恰恰是導致負面情緒的最關(guān)鍵原因。
受限醒覺大概是催眠界所使用的稱法。作者通過大量的其他人的實驗證明，嬰兒就有與外界溝通的組織能力，能夠與母親產(chǎn)生聯(lián)系，并根據(jù)母親的反應來糾正自己的行為。作者認為，成人的受限醒覺和嬰兒的組織能力有很大的區(qū)別，兩者的語境不同。這個論證很有趣，能夠推導出一個結(jié)論：嬰兒的組織能力在成人身上也存在，只是在受限醒覺中無法發(fā)揮作用。它被限制了。催眠的最大作用，就是能夠轉(zhuǎn)變受限醒覺的狀態(tài)，調(diào)換語境，讓被催眠者能夠用另一種認知去觀察和體驗自身與世界的聯(lián)系。
就這一點來說，弗朗索瓦·魯斯唐完全用了催眠的描述去講述了心理治療的轉(zhuǎn)變過程。他和認知心理學的結(jié)論是契合的。如果有某部分值得商榷，大概是嬰兒的組織能力在成長過程中逐漸被限制這一條。事實上，不管人是天生就具有組織能力，還是后天培養(yǎng)思辨的觀察和體驗，最終目的都一樣：受限醒覺不是人的最佳狀態(tài)，要治療心理，就必須改變他對自我和世界的認知。
認知不是一種心理重啟，更不是全部刪除后重新回到嬰兒的心理狀態(tài)，但通過催眠，的確能夠讓人的感覺變得更為敏銳。在我以為，那是一種身體和情緒相互作用的過程，交感神經(jīng)通過催眠能夠緩解亢奮，同時多巴胺等各類激素會回歸到平衡的狀態(tài)，心理會奇跡般地回到暫時可支配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受限醒覺在那一刻被轉(zhuǎn)換了，人對外界的感知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
值得注意的是環(huán)境問題。作者并沒有對環(huán)境部分有過多的論述，這意味著環(huán)境并不是其中的變量。
環(huán)境和抑郁的關(guān)系究竟有多密切？我個人認為，受限醒覺是一種環(huán)境催眠。這句話可以從兩方面理解，一方面是你一輩子都處在催眠暗示下，你的受限醒覺即是你從嬰兒成長后被催眠暗示的結(jié)果。但如果你對催眠的概念非常介意，我們也可以換一種講法，就是受限醒覺不過是一種認知狀態(tài)，沒有正常和不正常之分。于是我們引出另一個普遍的問題：人能通過轉(zhuǎn)變環(huán)境來緩解心理壓力嗎？弗朗索瓦·魯斯唐和我一樣都認為不能，這是大部分人在產(chǎn)生心理壓力時的第一反應，即逃離所處的環(huán)境。萬一環(huán)境不可逃離，抑郁情緒就會產(chǎn)生。這里也有兩個層面的問題：如果調(diào)換了環(huán)境，初期的確會有壓力釋放的感覺，但很快一切都會慢慢恢復原狀，理由很簡單，最關(guān)鍵的環(huán)境因素——你本人并沒有變。你是你最重要的環(huán)境。那么為什么人們總是寄希望于轉(zhuǎn)變環(huán)境而非自我？因為他對環(huán)境轉(zhuǎn)變存在一定的預期，這種預期會讓他進行不斷地對比，于是沒有得到的越來越完美，現(xiàn)實中擁有的愈加令人生厭。當然，轉(zhuǎn)變環(huán)境這一行為本身并沒有錯誤，有時還是非常必要的（比如擺脫原生家庭和職場），問題出在理念本身。退一萬步說，一個人如果因為換了環(huán)境就變了一個人，只能證明他的心理非常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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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相醒覺不是催眠本身，而是處在催眠或催眠后的一種狀態(tài)。催眠被稱為第四種狀態(tài)，即清醒、做夢、睡眠這三種狀態(tài)之外的另一種存在。我們?nèi)绻涣私獯呙?，會將它作為一種神秘的儀式，這是大量影視劇渲染的結(jié)果。但催眠，正如作者所說的那樣，是一種引導，其間需要用到暗示等技巧。但它不是控制與被控制。作者之所以強調(diào)這一點，恐怕是出于催眠界一直以來都把實施催眠的主體看得太重。事實上，就一般情況來講，催眠是一種相互配合的關(guān)系，它具有一些必備條件，比如兩者之間必須相互信任，比如被催眠者必須認可催眠，即對催眠不存在抵觸情緒。同時，催眠的內(nèi)容也不能違背被催眠者的道德規(guī)則，否則得不到預期的催眠效果，甚至不可能進入催眠狀態(tài)。
但是，從心理學暗示來看，作者的觀點也值得商榷。雖然催眠本身控制不了人，但暗示仍是一把雙刃劍。就我來看，催眠本身沒有正邪之分，就如金錢一般，你可以用它做任何事。就暗示和洗腦，心理學家凱瑟琳·泰勒在《洗腦心理學》中論述得非常清楚，在這里不再展開。也就是說，被催眠者的道德規(guī)則是可以被改變的。腦神經(jīng)科學早就告訴我們，同一個信號如果在兩個神經(jīng)元之間經(jīng)常傳遞，神經(jīng)元突觸的連接會越來越穩(wěn)固。這就是說，如果我們經(jīng)常重復被暗示，這種暗示力可以改變我們的觀念和想法。這一點，不論是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還是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都有相同的論述。正因如此，請注意，部分國家把催眠犯罪列入了刑法。
在這里，我們只重點講催眠的治療作用。
人為什么能夠進入催眠狀態(tài)？作者認為，這是人本身具有想象力。想象力是人最可貴的能力，它能夠讓人暫時抽離受限醒覺，進入一種純粹認知的領(lǐng)域，并在這片領(lǐng)域中運用自己的組織能力，和世界萬物發(fā)生聯(lián)系。在那里，人不再是孤立的個體，而是世界組成的一部分。對于沒有這方面認知的人來說，這段話是非常難以理解的。換言之，人平常的感受，包括表面的觸覺、視覺和味覺等，都可以在催眠狀態(tài)中發(fā)生變化。
作者用了很大的篇幅去論述想象力。他說：“人類具有想象的能力，這也是一種重新建構(gòu)世界的能力。參照系統(tǒng)就來源于人類，將全部構(gòu)成現(xiàn)實的成分組織起來。想象時刻準備著自告奮勇地充當一切可能的特殊語境的總語境。想象保持足夠的距離，以防被任何坐標系統(tǒng)糾纏，并可以將其束之高閣，選擇適合自身的最恰當?shù)臅r機?！?/p>
這意味著什么？首先想象是一種可支配的狀態(tài)，它和臆想是有區(qū)別的。不管是心理學還是一些宗教，對臆想都有著充分的論述。恐懼癥患者對此會有深刻的理解，比如一個恐懼的念頭會時刻出現(xiàn)在腦子里，哪怕沒有恐懼的具體原因。這種恐懼也會以一種視覺形式出現(xiàn)在腦海里，比如浮現(xiàn)出令自己恐懼的人的頭像。但臆想是不可控的。它是一種雜念。所以許多心理療法宣稱人要想辦法活在當下。事實上，沒有所謂的“當下”。或者，我們普遍缺乏通往當下的路徑。恐懼癥患者是不會因為你說“要活在當下”就能夠迅速覺悟的。這是對心理學的一種片面的粗暴的解讀。作者認為，想象力就是通往全面醒覺的途徑（用另一種語境去解讀現(xiàn)實）。因為它能夠改變語境。
舉一個具體的例子。比如當你陷入抑郁的狀態(tài)中時，想象力能夠讓你的抑郁具象化，并借此抽離抑郁的語境。你可以遠距離觀察抑郁，在想象中描繪它的形狀、觸感，它沒有控制你，它就在你的面前真實存在。
如果你不具備這樣的具象化能力，催眠治療師也可以用同樣的手段去引導你。不管是自我催眠還是被催眠，想象是一種可支配的狀態(tài)。你腦海中的任何物體不是隨機浮現(xiàn)，而是你需要它們，所以它們才出現(xiàn)。想象本身不是讓你逃離現(xiàn)實，而是主動靠近現(xiàn)實，但這種現(xiàn)實顯然不是一種物理意義的存在。
具象化只是想像的其中一種方式，作者認為，我們還能夠運用想象去重組記憶。他說：“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過去也是絕對可改變的，以致于我們的演化進程不斷更新，甚至能主動地、根本地更新，只要我們?nèi)螒{想象力去發(fā)揮作用。”
這段話對患有焦慮和恐懼癥的人來說是極為利好的消息。因為記憶在情緒中扮演的角色有時并不光彩，而且，請注意，記憶并非是一種完全忠實于客觀的記錄。比如一個有被虐待經(jīng)歷的人，他通過催眠回到當時的場景（即過去），還原并且放大、放慢被虐待的片段，去看清對方的臉孔，去解析所有痛苦的過程。但這種“回到過去”并非記憶的重演，因為有想象力的參與，可以有意識地進行調(diào)整。被虐待的經(jīng)歷看似沒有任何改變，但心理創(chuàng)傷并非因虐待的事實而產(chǎn)生，它的本質(zhì)是承受虐待時的恐懼。
可以想見，這種“還原”需要承受一定的痛苦。鑒于對心理學沒有正確認知的人往往向往舒適的感覺，他們會對“必經(jīng)的痛苦旅程”存在抵觸。他們的思維方式?jīng)Q定了這一點。作者在這里例舉了“我不想”和“我不能”的心理路徑，比如一個精神施虐者（他本身就存在一定的心理問題）會想方設法讓對方內(nèi)疚，并通過內(nèi)疚去控制對方，一旦面對這個事實，他就會用“我不想”來辯解?！拔也幌搿笔且粋€很好的借口，它意味著其間所造成的后果并不需要由自己承擔。但其真正的含義在于：“我不想，所以我能?！边@種吊詭的思維在許多人身上存在：因為我存在不想讓對方（自己）受傷害的主觀想法，所以我所做的行為如果對對方（自己）真的造成了一定的傷害，那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在其間沒有任何責任。
妄圖用“舒適”的感官感覺去逃避痛苦，不去直面不去探尋，主動放棄自己的思考能力，這樣的做法在作者看來毫無價值。他不無尖銳地指出：“沒有'不適經(jīng)歷的’的'舒適’會是怎樣的？肯定是一種不可救藥的傻人傻福。沒膽量打開污穢之門的人永遠無法穿過光明之門。他只是心理減壓室里的囚徒，呆在那里收拾自己的沮喪心情，以免在愉快的重壓之下徹底爆發(fā)?！?/p>
但怎樣才叫直面痛苦？作者認為，要將生命作為一個整體去看待。因為“通過細節(jié)剖析某些事物，就會破壞它”。
換言之，異相醒覺的語境轉(zhuǎn)換并不是一帆風順的過程，甚至異相醒覺本身也不見得就是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但是，這是我們通往全面醒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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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以上的解讀，我們至少明白了兩點：一是受限醒覺的狀態(tài)是我們屈從于一定規(guī)則下的狀態(tài)，是大部分人所擁有的狀態(tài)；二是異相醒覺是改變受限醒覺語境的方式。但是，什么又是全面醒覺？
作者并沒有給出一個很完整的定義。很顯然，全面醒覺是異想醒覺的延伸和拓展，它在日常生活中擁有一種迥然不同的語境。但是，它顯然也并不是我們?nèi)粘Ｋf的“覺悟”。也就是說，擁有全面醒覺的人也許并不知道自己的狀態(tài)，是一個“沉睡的人”。作者說：“這些邊界人堅持不懈地向我們詢問如何通往他們沒有進入的我們的世界（受限醒覺的狀態(tài)：筆者注）。在童年時期，他們無法接受成年人對他提出的那些簡單化的做法。他們不借助任何媒介而感受領(lǐng)會著的那些隱言，精神限制，潛在意圖，股股溫情暖流，以及通常是更多的暴力，這些都主宰著人間的關(guān)系。他們看到聲音，觸摸字句，傾聽動作，猛烈地接收著環(huán)繞在他們周圍的各種感情。他們的意識極其復雜，以至于無法駕馭這樣的感覺。他們在社會關(guān)系中受到抑制，那些規(guī)則對于他們而言過于透明，他們被迫缺乏適應力?！撬麄儾辉羞^選擇，因為他們需要保持完美無瑕的醒覺狀態(tài)以生存在我們的這個世界里。……他們擁有的是一種被稱為全面的醒覺，直到感到不舒服，因為這種醒覺將他們清楚明白的感受認知的領(lǐng)域拓展到所有與他們開始有關(guān)的地方……”
邊界人是指那些徘徊于神經(jīng)官能癥和精神病是人群（書中原注如此）。但就作者的論述而言，我更傾向于他所講的是一群具備高敏感度的人群。這其間很難有某種精確的范疇去框定邊界人，不過根據(jù)作者的描述，我們能夠理解：他們雖然和我們（指普通意義上的人）一樣活在同樣的世界，但感知的角度以及敏感度并不一樣，但由于我們占據(jù)了主流，創(chuàng)造了主流的規(guī)則，有著主流的思維方式并用這種方式去營造生活，因此他們只有被動地適應，而這種適應顯然極其痛苦。這種痛苦和他們的感知之間形成了尖銳的沖突，以至于產(chǎn)生了神經(jīng)官能癥甚至精神病。
但也由此可知，全面醒覺并非是一種理想化的狀態(tài)。作者并沒有導出我們要通往全面醒覺這樣的路徑。因為這其間缺少了某個關(guān)鍵的變量，那就是可支配。催眠顯然就是為我們塑造可支配所做的準備。
作者把前提條件、預期、支配、改變和行動作為這個過程的五個階段。前提條件是我們身而為人所擁有的，比如做夢的能力以及由此而延伸的想象力。請注意，正如夢來源于現(xiàn)實，想象力亦是如此。預期則是想象的組織和分化，即你的想象并非天馬行空，而是可知的，因為它有一定的活動規(guī)則。在這里，作者把預期作為做夢、建構(gòu)世界和想象這三重能力的派生形式。我們可以把其作為通往異相醒覺的大門，而這樣的門并非一扇。
支配則是催眠所要達到的狀態(tài)，用作者的話說：催眠最明顯的效果就是讓世間的一切行為變得不可能。也就是說，你的力量、感官和精神，這些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揮作用的要素在催眠當中失去了自己的力量，受限醒覺被全面醒覺所吸收。正因如此，你變得“可支配”。
如果您覺得這段話實在難以理解，我們也可以這樣去闡述：一臺電腦進入到了保護模式，日常所使用的功能在這里不再適用，網(wǎng)絡信息也不可能再滲透進來。一旦進入這種模式，它僅僅是它本身。
但人畢竟不是電腦，我這個不恰當?shù)谋扔髦皇菫榱苏f明環(huán)境與人的關(guān)系。因為在主流環(huán)境中，“我們的文化使我們習慣于考察一個會說話、會解釋、會闡明的主體（作者語）。”也就是說，催眠治療雖然是針對身體，但這不過是因為身體是個人與外部世界的接口。也就是說，作者認為我們所應看重的是“聯(lián)系”本身，而非治療你的身體或精神。理由很簡單：如果你感覺不舒服，是由于你和你自己不和諧，你與外物和他人也不和諧，因為不和諧的存在，你也完全無法了解它們（包括你自己）。其結(jié)果是：你與你自己不和諧，大怒、焦慮、遲鈍，一敗涂地。
催眠的目的就是讓這一切和諧，其策略就是重建生活話語的語境。作者甚至用了這種程度的說法：“為了能理解異相醒覺，必須竭盡全力，不惜代價，在我們的文化中曲解并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宇宙論和一個新的人類學。”這一切，必須要由“可支配”來支撐。要達到可支配，作者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詞：中性。很顯然，這個詞是弗朗索瓦·魯斯唐從中國文化中汲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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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全書的后半段大量論述了“中性”的意義。事實上，我們中國人習慣稱之為“中庸”。許多人以為“中庸”是儒家的學說，事實上，儒家和道家正如道家和釋家一樣，之間并沒有涇渭分明的界線。
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有這樣一段話：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馁馄湮囱朐眨”娙宋跷?，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累累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飄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
其大致翻譯是這樣的：肯定與否定、服從與抗辯之間能有多少差別？漂亮與丑陋、善良與兇惡之間又有多少距離呢？這些都實在不必過于執(zhí)著。別人所擔心害怕的事，我又怎能不去顯得擔心害怕呢？可以以此類推的事情是不勝枚舉的??！別人都顯得很高興，就好象享受盛大的宴會，就好象春天出游登上高臺了望；我獨自安守著無所作為的樣子，就好象還不會哭和笑的嬰兒：形影單只、無所事事，好象沒有歸宿一樣。人們都顯得豐足有余、學富五車，而只有我好象很失落的樣子，我表現(xiàn)得象傻瓜一樣無知無識??！別人都表現(xiàn)得很精明，而我卻只是懵懂昏沉：深沉得象大海一樣，行動飄忽象是沒有固定的方向和目標。別人都能自作主張、有所施為，而我卻堅持著自己的鄙陋。我和別人不同，只重視滋養(yǎng)生命的吃飯本能。
當然，《什么是催眠》并沒有引用這段話，只是我為了引證道家的“中性”觀，而特意選例。我們可以從這段話中看到老莊極為思辨的思維，這恰恰是西方文化（業(yè)已成為如今全球的主流文化）最為缺失的。作者之所以對“中性”如此推崇，正因為它代表著一種與受限醒覺完全不同的狀態(tài)。它不是一種所謂的中間狀態(tài)，而是以另一種視角消解了“二元論”的存在，如肯定與否定、服從與抗辯、美與丑、善與惡。“中性”將這一切看成是一種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整體，將矛盾作為相互包含與轉(zhuǎn)化的關(guān)系，而非相互對抗、非此即彼、水火不容的排斥。這與受限醒覺中的普遍認知是完全不同的。
也就是說，在催眠狀態(tài)中，通過暗示與引導，我們能夠走進認知的沖突當中，用“中性”去觀察沖突，以保持某種和諧的狀態(tài)。當然，如何在催眠中運用這些認知，是一個技術(shù)操作的過程，它不需要牽涉大量的哲學和心理學知識，更不需要被催眠者重新去學習我們東方的知識體系。說透點，作者將我們東方文化摘取下來后融進了可操作的成分（正如許多漢學家所指出的，這其中也有曲解的部分），正如我們的方士在研究長生不老丹藥時發(fā)明了火藥，而西方據(jù)此做出了槍炮。
為了論證可支配的重要性，除了“中性”，作者還引入了道家另外一個重要的概念：無為。
他以一個法國人的視角對“無為”進行了解讀：無為是向著“有為”敞開的時刻。根據(jù)現(xiàn)實可能性，以及其與世界上全部有效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無為”為“有為”做準備。如果“無為”已經(jīng)實現(xiàn)，則“有為”將要破繭而出。并非有多么神奇，而是必然結(jié)果。處在無為之中應該等待。“書法之道”（對于其他行為也是如此）在于留出空白，任其變動。
也就是說，“無為”在作者的眼里并非是一種普遍的生存哲學，它是催眠狀態(tài)中極為重要的部分。所謂“無為”，在我理解并非什么都不做（這恰恰是根本做不到的），而是一種無所期待、沒有需求、無需目標、放棄努力的狀態(tài)。從動作意義來說，它是一種精神意義上的絕對靜止。古人用“明鏡止水”去形容這種心靈狀態(tài)，它不僅和中國的書法，甚至和中國的養(yǎng)生、武術(shù)、藝術(shù)等全部掛鉤，是我們中華文化當中最寶貴的部分。
作者強調(diào)“無為”，是因為他意識到在法國等西方國家的意識體系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類似的體系，即使是存在主義，也沒有如此“高深”的觸角來描述人的另一種狀態(tài)（異相醒覺）。相反，我們總是認為必須去實現(xiàn)某一目標、某種理想，生命必須處在追求的狀態(tài)，人生才有意義。但是，事實又是如何？西方哲學被尼采的“上帝死了”所破解，盡管尼采用“酒神精神”和“超人意志”去詮釋“上帝死了”以后人的意義，但仍然沒有解決最本質(zhì)的問題。這個過程中，作者看到中國的“無為”，正如歌德看見中國古代小說一樣，完全進入了一種不同的世界。那是對生命本質(zhì)的解讀，以一種更為全面更加和諧更趨于整體的方式去看待生命和世界的聯(lián)系，而不是將生命個體化孤立化。西方文化一直在拔高“人”的價值，人是世界的主宰，而神是人的主宰，而東方，雖然也有神，但這些所謂的門神、燈神，甚至是灶神，全都是為人類服務的，而人，在老莊的眼里，實在和沙漠中的沙礫沒什么區(qū)別。因為沒有區(qū)別，所有才能實現(xiàn)“逍遙”（這是莊子學說中極為重要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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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性和無為在心理坐標上的位置并不一樣。中性是一種空間觀，它的指向是整體。如果人與人、人與世界、人與自身的關(guān)系支離破碎，就不可能存在中性。它在所有的聯(lián)系中取了某個平衡點，在這個點上，正如雜技演員正鋼絲一樣，看似搖搖欲墜，實則保持和諧。這是一種橫向的可達到的最大限度的幅度。
而無為是生命活動的狀態(tài)，是一種難以覺察的動作，盡管是“絕對的”靜止，但這種靜止是有頻率的，它與世界的運轉(zhuǎn)同步，用慣常的話說，它固定在了“當下”。這是一種縱向的最小最慢的頻率。
只有幅度和頻率相互配合，生命的運動才能有序和諧。也就是說，受限醒覺、異相醒覺和全面醒覺其實是生命運動的形式。值得注意的是，這三者之間沒有所謂的好與壞之分，更沒有拋棄、排斥受限醒覺而達到全面醒覺這一目標論，這是讀者分外需要注意的一點，也是以讀者本身的思維最難理解的一點。
強調(diào)中性和無為，最終是為了可支配。這種可支配和全面自控是不同的。全面自控是一種分裂的關(guān)系，它將人分成兩個面向，一個高高在上，另外一個則如野馬一般，所以必須一個控制另一個，以免野馬脫韁壞了事情。用精神分析學說的理論，前者是超我，后者是本我。而試圖協(xié)調(diào)控制這一過程的稱之為自我。但精神分析學說本身只是理論的假設，這種控制是為了最終實現(xiàn)某個目標，也就是我們慣常所講的“自控力”。奇怪的是，我們總是以為只要努力和堅持，“自控力”就會油然而生，如果沒有足夠的“自控力”，只能說明你還不夠努力。這是脫離了心理學和神經(jīng)科學的偽邏輯，不過恰恰是這種思維容易被人接受。但可支配完全不同，它是一種內(nèi)在的調(diào)節(jié)，這種調(diào)節(jié)因為有中性和無為作為支撐，所以不顯山露水。它以想象力為依托，深入到了生命的內(nèi)核，去觀察細節(jié)，去體驗全局，但這個過程是可以在催眠中完成的，這也正是作者認為催眠可以改變過去、重新組織現(xiàn)實的原因。
比如在催眠過程中，催眠師可以引導我們進入一座花園，在這座花園里，時間并不是固定的，我們可以在其暗示下觀察花朵的綻放與衰敗，以破除對時間恒定的認知。比如我們能夠?qū)嵭凶晕掖呙撸屪约合萑霟o所行動、放棄目標的狀態(tài)，特意給生命“留白”，并在這個過程中體驗生命的流動。這不是靈修，而是借靠想象力改變暫時的認知，以求得異相醒覺。事實上，靈修的形式，比如尋求宇宙的能量，這也是一種變相的催眠形式，只是這種認知建立在虛妄的基礎上，和基于真相的想象力是不同的。
但怎樣才算可支配？作者說：“可支配的狀態(tài)不是指一種主觀性的處境，更不是一種客觀性的處境。在異相醒覺的狀態(tài)下，我們已經(jīng)超越了這些術(shù)語。我們只是清醒著，進入純粹的存在，即所謂'存在的零度’?！?/p>
這段話的難理解程度和經(jīng)文差不多，如果沒有類似于禪宗的體驗，恐怕無法弄清文字的意義。只有在精神世界探索已久的人，才會知道有一些真實的存在并不能精確描述，我們只能知道它們不是什么，卻無法告訴別人它們是什么。所以作者在嚴謹?shù)奈恼吕锊捎萌绱说臄⑹鰧嵲谑菬o可奈何的事情。但我們能夠知道的是，可支配狀態(tài)是直接面向“存在”的，而且是純粹的存在，不牽涉生存目的、生存策略等方面的判斷和協(xié)調(diào)，是一種將“有所作為”排除在外的“無意志”（作者語）。在這里，東方的生命智慧得到了充分的運用。所謂的可支配，本質(zhì)上就是你不需要再特意去控制自己，生命自己支配自己，花該開的時候就會開，該敗的時候自然會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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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經(jīng)驗相比，文字本身蒼白無力。這也是大部分讀者在看一些禪宗書籍時會陷入茫然的原因。所以，在閱讀本書時，讀者切記作者是個法國人，而這本書也是面向法國或者歐洲讀者群的。這群人并沒有東方文化的基本認知，所以作者所擷取的老莊思想對他們來說是新鮮且有益的。但仔細反省，雖然中國人對老莊思想有一定的接觸，這種接觸也僅僅是表面上的。試問有多少年輕人去讀古書，并借此了解先哲的思想體系？
而且，我們對于催眠療法也是缺少體驗的。套用禪宗的話，你說再多的話，都不能讓一個沒有接觸過水的人學會游泳。這也是我認為這本書并不是科普讀本的原因。從今天的眼光來看，所謂的東方文化留下的僅僅是一種表征性的東西，比如飲食和養(yǎng)生，我們這些當代的東方人對所謂的東方精神并沒有真正的體驗（所以那些所謂的漢學家也沒有什么可驕傲的）。當我們沉浸在科技、商業(yè)的氛圍中忘乎所以時，當我們被好萊塢大片、硅谷和華爾街吸引住時，西方許多思想家、心理學家、文學家，如羅蘭·巴爾特等，已經(jīng)試圖用東方文化去破解當代精神的困局。這也是促使我寫這篇書評的原因。
另外，區(qū)別于神經(jīng)科學和心理學甚至是宗教，作者試圖從另一個角度切入，為我們探尋精神世界提供了物理意義的途徑。作者認為：“即使催眠在我們的文化中一直被心理學打敗，但它并不屬于從另外一個側(cè)面也能證明心理，而是屬于物理學領(lǐng)域變化的關(guān)鍵在于詮釋。催眠滿足于讓現(xiàn)存的意義進入，讓被催眠者體會到這種意義和趨向，只要我們沉下心來去體會即可。意義就是體驗本身，沒有什么應該加入的?！保ㄕ堅忂@段蹩腳的翻譯吧。）
因此，催眠是一種物理意義上的行動，它不會將道德觀念加入其中，它只是為了考量事物的運作抑或事物運作的最佳狀態(tài)。在作者的眼里，思想也是一種行動，而不是內(nèi)在的體驗。這個觀點和我的行動決定論是相符的。但請注意，它不是行為主義的老生常談，不是將行為作為窺探心理的方式，而是將其作為生命組織形式的一個落腳點。中性是一種行動，無為是一種行動，催眠本身也是一種行動，生命本身是由行動組成的。
對于被神經(jīng)官能癥困擾的人來說，不是他的生理機能出現(xiàn)了問題，也不是他的意識出現(xiàn)了問題，他童年遭受了什么可怕的經(jīng)歷，他在想什么，他的情緒是不是沮喪，這一切都不是癥結(jié)所在。他的生命行為決定了生命的質(zhì)量，他的組織能力能夠重建或者破壞行為的秩序，因此無法審視存在本身，無法將存在作為一個既定事實予以客觀對待。
自由永遠是生命的一大主題，真正的自由誕生于存在本身且始終貫穿其中。這就是可支配的狀態(tài)，自由即可支配。
2019.7.5于云和
